說著他便把老母雞放在院兒裏,進屋取菜刀。 剛刀拿出來,鄭江停竟聽見咕咕的雞叫,先前還像是斷了氣兒的老母雞竟然又活了過來,在院子裏能跑能跳,翻騰著因半月下雨而發朽長蟲的柴火堆。 鄭江停收回菜刀,哼笑了一聲:“你倒是挺會裝死,怕是跟小販串通一氣來訛人錢財的。姑且就留你一陣子,最好能下蛋,否則鍋裏隨時能給你燒燙毛水。” 既不殺雞了,他便出門去買些食糧米麵,忙了一上午肚子也餓了,就著近處在青梧巷的外街找了家米糧鋪子,買了兩斤白麵,添了些簡單的做菜調料,一隻手都能拿完的東西就花了四十多文。 原想著還買點豬油回去,日裏菜食中沒點葷腥,時間久了實在心裏想的慌,再者時時不沾點油腥,身上也沒力氣,結果一問豬油的價格簡直不得了,於是他放棄了買現成的,打算等著空了的當兒去肉市買些肥肉自己來熬油。 先前賣糧食的錢時下已經沒剩多少了,若是一朝就給用盡,一個月裏的日子怕是又得借錢過日子,凡事隻能省著些花,等下個月發了工錢便能緩緩了。 腦子裏想的透亮,一出門卻又瞧見個賣梨的小販,他想著楚纖日日咳嗽的那麽厲害,昨兒讓他煮點冰糖雪梨喝,也不知道人煮了沒有。 可轉念一想,纖哥兒飯菜皆不擅烹,又更何況燉冰糖雪梨,他下意識的要去掏錢,可忽的脖子又一梗,這小哥兒壞的很,先前還擔心他心思細膩當街受人指手畫腳的言說會多心,不料人心可比他大多了,非但沒事,竟還反過來戲弄他。 他最記仇了,這事兒他可還沒忘。 “小兄弟,買點梨吧,午時要收攤了,這些全部拿走算你便宜些。” 鄭江停充耳不聞,大步朝前。 “算你兩文錢一個,五個九文錢!原可是三文一個的!” 這麽便宜,老伯挑著擔子出門做生意多不容易:“給我包起來!” “好嘞!” 末了,雪梨都買了,又還得自掏腰包買點老冰糖回去。 午後,鄭江停一邊揉麵團,一邊燉著雪梨,雪梨裏放了冰糖,清甜的香味兒竄出,餓的他肚子咕咕叫,他便連麵條都懶得搓了,揉好白麵以後幹脆直接把麵團削片兒下水,就煮碗刀削麵。 丟了一把青菜葉子,配上昨兒的魚湯,鄭江停美滋滋的吃了一大碗,想著味道不錯,又還有些魚湯,他留了一團麵醒著,等鄒筠下工回來,也給她煮上一碗。 下了半月多的雨,今兒總算是露了些太陽出來,天氣卻也不見得有多暖和,已經十月,初冬的冷意早早就露了出來,今年冬天八成是逃不過幾場大雪了。 鄭江停想著可得在入冬前備些幹柴炭火,灶房裏的柴火已經不多了,院兒裏囤的柴最多隻能燒十天,雖說這些東西平日裏瞧著不起眼,但卻是日常剛需的物品。 城裏住著許多事兒都比村野方便,可對於清貧人家來說,不方便的地兒也多了去了,就好像日日都得用上的柴,村裏上山就能檢到,最不差的就是灶裏的東西,可城裏的百姓要使柴火卻得行老遠自行去村野打,要麽就是花錢去買柴夫擔進城的。 柴火倒也不貴,十文錢能拿下三四捆,可是家裏不寬裕,哪裏能奢侈到買柴燒。 鄭江停想著反正下午無事兒,等之後上工恐怕就沒有多少閑暇的日子了,倒不如趁著今兒天氣好去村子弄點柴火。 說幹就幹,他換了身爽利些的衣賞,用了根麻繩把柴刀撇在腰間,空著雙手就出發了。 陽畝村是離縉城最為近的一個村子,半個時辰的腳程就能到,原身在進城以前就是陽畝村的村民,每年打柴都會回村子,倒是也不陌生。不光如此,鄭父昔日走貨時,陽畝村可是一處很大的采貨點。 鄭江停到村子時,已經未時四刻了,他不敢耽擱,徑直去了記憶中的山頭砍柴。 今年時節不好,雨水多,山頭好些樹都被衝死了,柴倒是很好打,不過許多村民也瞧出了今年似要大寒,上山砍柴的人也比往年多了不少。 鄭江停方才砍齊一捆柴便有村民上山來了,原本是單一的砍柴聲,多了個人後就變得嘈雜起來了,他遠遠瞧了人一眼,是個年輕漢子,刀揮的可利索,不過一刻鍾就堆了一大捆柴。 村民似是察覺到了背後的目光,停了活計,扯開帶的竹筒灌了口水,同他招呼:“兄弟城裏來的吧……誒?鄭江停?你可是鄭江停?” 鄭江停眉頭一凝,還真不知道眼前看起來憨厚老實的男子是誰,隻道:“是。” 漢子熱情的跑過來:“我是大柴啊!還記得不?以前你還住村裏的時候,咱們經常去河裏摸魚。” 鄭江停吊起眉毛,仔細搜尋著原身的記憶,好一陣尋思,還真讓他給想起來了。大柴和鄭江停是同齡人,原本是叫蔡凜,因為砍柴比一般人都厲害,大家夥兒才叫他大柴的。 小時候原身住在村子裏,跟大柴家住的最近,關係自然是最好的,隻不過後來原身上了學堂讀了書,漸漸的心氣兒高了就不願跟大柴混一堆,搬進城以後關聯更是少了。 記憶中最深刻的是,有一次大柴在山裏摸了不少鳥蛋,隨著家裏人進城趕集,興衝衝的跑去青梧巷裏找原身,結果原身因嫌蔡凜寒磣躲在屋裏不肯出去,後頭兩人再沒了來往。 鄭家遭逢變故以後,原身多次回村都沒有再見到過蔡凜,不曾想,倒是讓鄭江停再度遇見了,若是真是原身與之相逢,想必心中會五味雜陳。 他熱絡道:“記得,如何不記得,你小子長高長壯了不少,好幾年沒見,我差點沒有認出來。” 蔡凜挺高興,一個勁兒的把竹筒往他手裏塞:“喝水!” 見鄭江停接過竹筒喝了水,似是兒時的不快都消解了一般,蔡凜憨厚笑著,一屁股坐到了柴堆上,說著過往的事兒。 “自打你們家搬到城裏以後,第二年我爹便被強行征兵上了前線,不久以後就傳回了壞消息,朝廷給了些銀子補償,我娘日裏哭了夜裏哭,身子一天比一天弱,次年也去了。我一個人在村子裏也不知該幹啥,整日窩在村裏也難受,想著一身力氣,幹脆出去闖闖。後頭就帶著家裏剩下的家當去了林城,遇了個什麽介紹差事兒的人,結果把錢全都給我卷跑了。” 原是痛心的遭遇,蔡凜卻一邊說一邊傻笑:“還得怪我蠢,盤纏沒了,我也回不去,最後隻能在碼頭幹體力活兒,在外飄蕩了幾年,去年才回的村子。” 鄭江停聞言拍了拍蔡凜寬厚的肩膀,也不知該寬慰些什麽話,說起來,原身家也一樣讓人聞之而默,大家也都隻能選擇一笑置之,再苦再痛日子還不得繼續過下去。 蔡凜道:“我沒事兒,倒是你,我回村後聽鄉親說了你家裏也不太好。” “都過去了,我們還在就都還有指望。” 蔡凜點點頭:“是這個理兒!” 兩人說道著一起砍起了柴,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村裏城裏的事兒。 “今年冬要寒,我那幾畝地拾掇完了,這些日子都在砍柴送城裏賣,今年的柴火最是好賣了,你要是要柴也不必要大老遠的從城裏過來打,我給你捎些去城裏,不收你錢。” 鄭江停覺著這人也忒實在了:“那怎麽能行,我左右有空閑就能來打。” “跟我客氣什麽,小時候鄒大娘給你買牛皮糖,哪次會少我那一塊兒,如今我回來了,能幫上忙的就幫個忙,又不算什麽事兒。你要真是有空閑啊,倒不如把你們家那幾畝地耕了,隨便種點小菜,得空時來打理一二,不得閑時我還能順道鋤鋤地,豈不是能省下些買菜的錢嘛。” 鄭江停聞言,倒還真起了些心思,既然原本就有地,那耕種出來豈不是就能種植空間裏的東西了,他留下了個心眼兒,準備過幾日回來看看地,到時候便能好好打算一下。 因還得趕著回城裏,鄭江停也不敢多待,砍了四捆柴他便準備把柴弄下山回城裏了。 蔡凜道:“來都來了,多砍些回去吧,我那兒有牛車,到時候送你進城很快。” “罷了,你把我砍的這些拉回城裏去,左右我住村裏,來砍柴方便。” 鄭江停正要拒絕,蔡凜已經熱心的擔起了四捆柴,盛情難拒,於是兩個男人一人擔了四捆柴下山,把牛車堆了個滿,兩個人坐前頭倒是剛好合適。 沒想到一進村居然就遇見個熱心的鄉親,鄭江停覺著運氣實屬有些好,心中也暢快。 一路趕回城,坐著牛車可比腳上功夫快多了,回到青梧巷時,鄒筠都還沒回來。 鄭江停原想給蔡凜一些錢作為答謝,奈何蔡凜死活都不肯收,索性跳到了牛車上扯著牛便走了,鄭江停實在是拿他無法,隻得追了兩步上去,遠遠喊道:“謝謝了!下回進城一定來家裏喝茶!” 蔡凜揮了揮手:“行!” 鄭江停擔起放在院外的柴火,正要進去,就聽見纖哥兒家院門打開的聲音,須臾,纖哥兒拉開了門。第8章 兩人互瞧了一眼,楚纖動了動眸子:“鄭大哥去買柴火了?” 鄭江停答了一句:“村裏去打的。” 末了,又覺著自己似乎是有些冷淡了,倒是讓人覺著還在氣頭上一般,遂又問了一句:“家裏可還有柴火?” 楚纖望了望自己空空如也的院子,家裏沒個男人,如何囤的起柴火,一般也就是灶下有些柴,燒完了讓柴夫送一捆來,他一個人,柴火消耗的其實並不多,主要耗費的還是炭。 “怎麽好要鄭大哥辛苦打的柴。” “鄰裏間不必客氣,我給你拿一捆進去,也省得買了。” 楚纖還未張口,鄭江停麻利扛起了一捆柴就往院子裏走,興許是受了大柴的熱心感染,自己也更熱心了一些。 纖哥兒瞧著一大捆柴火橫七豎八的,要是揮到腦袋可不得了,隻得退開道讓鄭江停進去。 鄭江停前腳踏進院兒,後腳便聞見了一股澀苦的藥湯味,越往屋裏走味道越是濃鬱,整個小院兒都像是被草藥罩著了一般。 先前他病著的時候,鄒筠也是每天給他熬,短短喝了幾日,他覺著自己都快變成一根綠苦瓜了,像纖哥兒這樣身子長期弱著的,恐怕就是泡在藥湯罐子裏了。怪不得他出門總是有股脂粉香,想必是要蓋著身上的草藥味,倒真是苦了他了。 他大步往前去,這邊的陳設和自家相差無幾,倒是輕車熟路的就進了灶房。 原想著灶房裏可能會有些淩亂,沒成想卻是意外的整潔,鍋碗瓢盆都整齊疊放在碗櫃裏,灶上空無一物,四處很幹淨,甚至幹淨的讓人覺著冰涼,像是許久未曾開過火了一樣。 一個屋舍最能感覺到煙火氣的就是灶房,然而這裏都是這般光景,別處就是不看,也能想象出個大概。 昔日鄭江停一個人住,自是知道一個人的冷清,可再怎麽寡淡,他以前一個人住著還有許多能排遣自己的東西,別人進屋也隻覺得他單身漢自在灑脫,而纖哥兒這兒踏進來,卻隻讓人覺著淒清,不知是縈繞不散的中藥味兒,讓人心情有些凝滯,還是因為他是個小哥兒,本該要人來照顧愛惜著,卻隻有一人生活。 殊不知他拖著潺潺弱弱的身子,在失了母親以後日子是如何熬過來的,難怪初次見到他時,眸子裏有化不開的情愁,這樣的日子過久了,如何能不愁苦。 鄭江停看著站在門口的人,問道:“你這是多久未做過飯了,灶房都沒有火星氣。” 纖哥兒輕咳了一聲:“素日裏吃的少,大鍋大灶的,也用不上幾回。” 鄭江停搖搖頭:“你身子不好,這樣下去怎麽行。” 恍然間他又想起什麽,問:“縉城裏你就沒有別的親戚了?” 楚纖明白他的意思,一個人孤苦伶仃的,若是投靠親戚,也好有個庇護,隻是:“沒有,我本不是縉城人士,很小的時候母親把我帶來縉城的,以前那些事兒因年紀太小,又不記得了。” 鄭江停明了,心也一頓,他思索片刻後,道:“若一人懶得動灶,往後便過去吃吧。” 楚纖聞言眉頭一揚,徑直盯著眼前的男人,四目相對間,疏忽眼眶發熱,一陣秋風而來,他迅速斂起眸子,轉身背過鄭江停:“……我……我屋裏的藥好了,去看看。” 鄭江停楞了楞,不知是自己說錯什麽還是做錯什麽了?這還是頭一次交談,小哥兒先避開。 頓了一會兒,人遲遲未從屋裏出來,他隔著窗戶試探道:“纖哥兒,我先過去了啊……” 屋裏未出聲,他吐了口氣,扭身往外頭走,剛到門口時,身後忽然又響起少年的聲音:“你方才說的是真的嗎?” 他回過頭,楚纖正用一雙好看的眸子認真的看著他。 “當……當然是真的……” 楚纖似乎挺高興,點了點頭後,展顏一笑,像一朵小海棠:“那就這麽說定了。” “好。那我,先,先回去了。” 鄭江停出了門,人是立在了門口,魂兒卻好像還沒有跟出來。他覺得自己指不定是有些毛病在身上,怎生纖哥兒正經和不正經都讓他無法招架,照這樣的性子下去,可別在這個時代也找不著個媳婦兒。 “江停!” 忽然的呼聲讓他一個激靈,魂兒確是回來了,他抬頭,瞧見是鄒筠,頓時鬆了口氣:“娘,你回來了。” 鄒筠未曾理會他的話,看了一眼纖哥兒家的大門,又看了一眼神情不太對勁的兒子,狐疑道:“你怎生從纖哥兒家裏出來?” “我去村裏砍了些柴,跟他送了一捆進去。” 鄒筠聞言明眼可見的鬆了口氣:“那就好。” 鄭江停卻是不太暢快:“娘,你這是什麽意思。” 鄒筠尷尬一笑,纖哥兒生的跟天仙兒似的,自家的兒子又大了,這麽出入個小哥兒的住處,她能不心裏一提嘛,雖說兒子是自家親生的,可她鄒筠卻是個明事理的人,若是自家兒子不明不白的想占人便宜,她也是不允的。 從私心裏來說,她倒是早就想兩人能好上了,纖哥兒雖有病症,可為人心善,生的貌美不說,還會讀書寫字,這些年她可是看著人長大的,能成為自己的兒媳自然是好。隻可惜自家那傻兒子看不出人家的好來,再者,就算是瞧上了,人纖哥兒能瞧上他嗎。 不過從這些日子來看,她倒是覺得自己的願望有實現的苗頭。 她手裏提了東西,不能幫著鄭江停搬柴火,眼裏亮晶晶的,想上前去問問兒子心中的想法,可又怕讓他不高興。 幾番猶豫後,到底沒把話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