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麵前的小院再次如煙霧似的突然消散了。 容予一時茫然至極,愣愣地盯著陸識途,反應不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麽。 他剛剛說什麽? 陸識途仍舊是那副仿佛在引頸受戮一般的神情,麵色慘白,身上似乎在細微地發抖,垂眸盯著一旁的地麵一動不動,好像能看出朵花來。他這樣子和剛剛一模一樣,讓容予想錯認都不能。 剛剛,他的小徒弟,一字一句說,他喜歡師尊。 他也沒有旁的師尊了。 所以他的意思是…… “仙師!!你們可算醒過來了。”一旁傳來了城主的聲音,容予條件反射地向後一縮,緊皺著眉頭看過去。 他們仍是身在那破敗不堪的後院裏,周圍有不少人在四處忙碌,有兩個人躺在一邊的地上,被眾人圍了起來。 城主正從那兩個人身邊站起來,激動地向著兩人說道:“多謝二位仙師!托二位的福,她們都醒過來了!” 城主見容予臉色極差,就這樣看著自己,眼神莫測,也不吭聲,本來興高采烈的,這會臉色又由喜轉憂。他在容予麵前揮了揮手,又看了看旁邊石雕木塑似的僵立著的陸識途,有點擔憂地向後喊了一聲:“老楚,來來來。” 他壓低聲音問道:“快去看看,這倆人莫不是傻了吧。” 不知是不是因為梁群玉毫發無損地回來了,幾人還似帶回了瘟疫怪病的線索,城主格外雀躍,張羅著給他們幾個人看病、設宴請他們吃飯壓驚。 就連容予張口就要他幫忙查剛剛那一戶人家的來曆,他也一疊聲應了,半分多餘的也沒問,半點為難的神色也沒露出來,就好像這不是什麽艱難的苦差事一樣。 不過,也可能是被容予的神情嚇得。容予的神情中有幾分煩躁,又有幾分疲倦,像是誰再來煩他他都能拔劍給誰戳個窟窿似的。 幾人此時已經坐在了城主府的會客廳中。 確定他們這次真的回到了現實之後,容予才靜下心來,開始梳理整個過程的來龍去脈,盡快盤點之前遺留下來的許多問題。首先,最開始發病的那戶江姓人家,那個去求藥的孩子,究竟是不是江自流。 這霧水鎮附近的修仙大派隻有太虛劍派一門,這孩子當初先去求藥後去拜師的地方顯然就是太虛劍派。八年之前,若仔細一推,似乎正好是原著中江自流拜入門派的時日。 原著中對江自流的來曆幾乎沒太提,隻講了他進門派之後是怎樣一路逆襲的。不過從字裏行間也能猜得到,他多半沒什麽親人了,也並非什麽修仙世家出身,若真是那戶人家的孩子,也完全說得過去。 樁樁件件,嚴絲合縫。 如果他真是的話,這事可就值得深思了。比如容予記得,最開始他來到這霧水鎮的時候,掌門曾說過,他用觀星之法推測過,天下有幾處地方與十二樓相關,霧水鎮便是其中之一。 他這話雖不知是真是假,但若是真的,那麽此處與十二樓有關,又是江自流的出生之地,或許可以猜測,是江自流與十二樓生而有關。 這樣,也能解答容予看了原文就一直有的疑惑:江自流不過是天賦平平無奇的外門弟子,為何真能牢牢抱住淩霄長老的大腿,後來還能說服掌門關押陸識途? 雖然這文裏隨地亂開金手指的事也不是一樁兩樁了,但這樣古怪的事怎麽也得有個解釋才對。 這樣的話,又牽扯到了容予看原文時的另一個疑點:江自流似乎又對十二樓和掌門等人頗為了解,在原文中就屢屢描述他猜中了掌門和長老的心思,才能步步為營地利用他們達成自己的目的,也是一大爽點。 因此,江自流大可以利用掌門等人對十二樓的種種心思,再利用自己與十二樓的牽係,這才一直能夠在掌門麵前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容予想到這裏,又突然意識到另一點。當初十二樓秘境一事,掌門就是在江自流的花言巧語之下,真的懷疑陸識途可能帶走了十二樓,這才做出了將他關進水牢嚴刑拷打的事。而掌門這樣相信了,必然是有其他緣由的,比如說…… 比如說,與十二樓有聯係的,除了江自流,還有陸識途! 所以當初出了仙劍秘境之後,掌門同他說的那句“陸識途與十二樓有牽扯”,應該是真的!他是真的用了特殊的辦法,觀察到了陸識途與十二樓的聯係。 這樣來看,掌門當初推測出的天下間幾處與十二樓有關的位置,除了江自流的出生之地,是否還有陸識途的出生之地? 而自己在其中又扮演了什麽角色?掌門明顯對自己也十分關注,莫不是自己也與十二樓有牽扯,而自己的出生之地也…… 容予的臉色越想越嚴肅。他回城主府的一路上,本就麵沉如水,嚇人得很,這會更是沒人敢和他搭話了。 他倏然抬頭,對城主道:“……梁大人,我或許有些事想要麻煩你。這次的瘟疫,我已經摸索出一些頭緒,會盡力提供線索,幫您一起想辦法。我這有兩樁陳年舊案,不知您能否上書國主,想辦法查上一查。” 他突然意識到一件事。自己這具原身的身世,他之前聽王弋隱約提過,似乎是被人滅了滿門。而陸識途出身顯赫,來自修仙世家,幼年好似同樣喪父喪母,隻剩下了其他疏遠的親戚。 這個共同點,會不會也與十二樓有關? 他們兩家的案子屬於修仙界的糾葛,凡間國主不會太管,萬仙閣又不擅長處理這一類事,沒查出什麽門道。好在這次請他們來的是東陸國主,他們這請國主做點小事的麵子還是有的。 城主一聽果然有門,忙不迭答應道:“好好好。仙師先好好休息,我們稍後可以詳談。” 容予點點頭。他順著之前的思路繼續想,又想到玉環的問題上。掌門之前對它就表現出了非比尋常的關注,難道說自己真與十二樓有關,而玉環也與十二樓有關? 等等,陸識途身上……不是也有這樣一枚玉環嗎?? 容予想到這一點,目光如電,突然看向陸識途心口。上次他因為這是人家孩子的隱私,他壓根沒仔細琢磨過,現在這麽一想,二者簡直一模一樣,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陸識途雖一直沒在看容予,但全副心神仍都在容予身上。他剛剛剖白心事雖為逼不得已,也確實厭憎自己這份不倫心意至極,但在將壓抑許久的心事吐露出來之後,他確實感到了久違的輕鬆。 這份感情太深太重,像石塊一樣墜在他心口,他甚至有時自己都會感到惶然,總覺得自己的心肺總有一天會因為這沉甸甸的感情而被壓垮。那炙熱的心火每時每刻都在灼燒著他,越壓抑就燒得越旺盛,讓他時常處於一種隱隱的焦躁與幹渴之中,必須時時分出精力克製,才不至於做出不可挽回之事。 他也實在是,撐到盡頭了。 而且他並不是一絲一毫都沒想到過容予的話 “喜歡沒有應不應該,也不分對錯,這是沒辦法的事。若你真覺得喜歡上了誰,隻需要大膽去爭取便好。” “在想要擁抱的時候,用盡全力去擁抱,不要錯過了。” 即使他這樣害怕,這樣自厭,這樣清楚自己有負師恩,即使他從未奢望過什麽,他心底仍舊忍不住有那麽一點點卑微至極的希望冒出了頭:他的這份心意,有可能得到哪怕一點點的回音嗎? 可師尊這半天連半句話都不曾說過,已經讓他如墮冰窟。這會,他感覺到師尊的目光直直投在玉環的位置,更是整顆心都涼了。 他的師尊這樣機敏,一定是已經完全看透了他肮髒的心肝,知道他從那麽早就日日肖想他,將這樣一塊玉環緊貼在胸口,日日夜夜佩戴著,如此不知羞恥。 陸識途隻覺心裏冷得像裝了一捧雪,手足也冰涼,臉上卻火燙起來。他立刻伸手,將胸口那玉環摘了下來,收在了別的地方。 等帶回去……他便會擱在破山峰上,永遠不會戴在身上,礙師尊的眼了。 作者有話要說:真是災難一樣的告白……感謝在2021-01-0608:59:01~2021-01-0621:52:1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徵99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第58章 容予已經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緒之中。 這個發現恍若驚雷,讓容予的腦海中仿佛破開一線,看出了點什麽。此刻,無數線索亂麻一般在他腦海中纏繞遊走,他手忙腳亂之中,勉強抓住玉環這個線頭,繼續捋下去。 玉環。若真與十二樓有關,能有麽麽關係呢?剛剛的幻境之中,似乎每次在轉換之時,玉環便會有反應。容予並不知道他們破開一重重幻境的時候,究竟是不是玉環在起作用,但是……這個可能性似乎很大。 十二樓又是做麽麽用的呢?原文裏提到,它是一種空間法器,能劈開時間和空間,所以據傳,會用的人能將修真界和神界之間撕開一條通道,坐地飛升。原文裏它真正出場的位置,在接近結局的地方,主角江自流想要用它撕開此界通往其他世界的通道。這裏作者卻語焉不詳,最終也沒明說主角怎麽做的、做沒做到,還被一堆人罵爛尾。容予當時粗粗看過這段,卻並不記得麽麽有用的。 等等,撕開通向其他空間的通道,意味著能夠在不同空間之中穿梭。那麽……這個空間,也包括幻境! 容予想通這一節,頓時眼睛都亮了,呼吸也不由急促起來。 若連真正的空間都能撕開裂縫,區區幻境之壁,在它眼裏還不是小菜一碟。 那麽也就不難解釋它似乎能讓容予穿梭於不同幻境之中、破開幻境了。最初他們進入了封月與梁群玉的幻境,多半也是因為容予動用了玉環,而陸識途大概是無辜被容予帶了進去。 容予仿佛窺見了麽麽隱藏於黑暗之中的龐然大物的一角,既驚悚又有些抑製不住的激動。 如此推下來,自己必然是與十二樓有牽扯了。他這原身和陸識途兩人的家族慘案,必須得好好調查了。 容予想了想,又拿出符紙,開始給王弋寫傳訊符。王弋似乎與他原身的家族有故交,又總是對他原身家裏的滅門慘案耿耿於懷,對他的關愛也不似作偽,而且似乎也一直在追查此事。他現在既然想查這個事,自然得聯係一下王弋。 容予三言兩語交代了一下自己如今想要重查舊事,想請他一同幫忙,自己解決了這邊的事便會動身去找他。最後又提到了東陸國主這邊也能夠幫忙,讓王弋若有查閱舊案宗一類的要求大可以提出來。 傳訊符也送出之後,容予終於能夠稍微放鬆一些,開始同城主解釋蜃氣的來龍去脈。 “魔修領地的東西?是從大陸反麵傳過來的?”城主的麵色又驚又怕又厭惡,一時神色複雜極了。 容予點頭:“此前我曾經來過貴地一次,在霧水鎮後麵的靈台山流雲澗內,發現兩界之間的結界有將要破損的跡象。當時我雖然已經修補完善,但也證明了此處與魔修領地聯係緊密,容易出問題。” 城主思索半天,想起來了這麽回事,登時倒抽一口涼氣,口中磕巴道:“這,那,此事……” 容予從善如流道:“此事梁大人無須擔心,我明天會先去那裏看一眼,若有疏漏會及時填補。不過此處未見魔氣,應當沒有太大的問題,你先不要驚慌。” 城主這才緩過一口氣。他理順了理順,大概也明白過來容予的意思了:“仙師是說,您進了山洞就遇到了那個麽麽……蜃氣,的第一重關卡,看見了一些怪異之物出現在周圍。緊接著你們誤入了我那不爭氣的小侄兒的第二重關卡,將她們從幻境裏解救了出來。然後你們又進了這位陸仙師的第二重幻境,破出來後,又遇上了這位陸仙師的第三重關卡,那什麽……反正就是被問了問題,是這樣嗎?” 城主抬起頭,卻發現原本還在好好說話的容予,這會眉頭又緊緊蹙了起來,臉色也再次難看不少。 城主:…… 那位陸仙師已經早早回了自己的房間,這會屋中隻有他與麵前這個突然陰晴不定的仙師,就算他貴為城主,也不得不有點發怵。 城主思量再三,也不知道自己剛剛的話究竟是哪一句觸了這尊神的黴頭。他猶豫一會,還是小心翼翼地繼續問道:“那您……不知在下能否多問一句,既然您說第二重幻境無比真實,會給人最想要的東西,幾乎從未有人破出過,那您又是怎麽……帶他們破局的?” 這事容予也在琢磨。就算沒有十二樓帶他們破境,他似乎也確實讓封月和陸識途都清醒了過來。他推測,這大概是旁觀者清的緣故,他沒有被幻境蠱惑。也正是因此,再加上第三重關卡中對於陸識途的拷問,他才意識到剛剛那個破山峰上的幻境是屬於陸識途的,隻不過與容予自己也關係很大,所以他才略微有些被迷惑了。 而先前在封月的幻境之中,他和陸識途都是外來者,都沒有被迷惑。不過……那個幻境,究竟是封月的還是梁群玉的?按理說一人入一境,他情況特殊所以四處亂穿,但梁群玉似乎是出現在封月的幻境中,這算怎麽回事? 容予立刻將這個問題點了出來:“幻境中不應該同時出現幾個人,我有特殊方法,暫且不提,但是您那侄兒和她的護衛,恐怕關係很不簡單。” 甚至根據那塊月牙形的胎記,容予懷疑封月可能是用了麽麽轉生一類的法子,讓她們世世都牽絆在一起。若是如此,神魂都相係了,進入同一個幻境就再正常不過了。 城主愣了愣,應了下來,說回頭會仔細調查此事。反應了一會,眼中一亮:“仙師,您說有特殊方法,難道說……?” 容予闔著眼睛,有一搭沒一搭地揉著眉心,眉頭卻還是蹙著的。他應道:“是。不過我並不確定這方法是否奏效,所以若是之後真有人感染了這蜃氣,梁大人可否第一時間告知於我,我會再試試,看能不能幫上忙。” 城主求之不得,連聲答應,容予便也不再開口。 城主很有眼力見,看容予說完了話,好像要歇下,便也立刻告辭向外走。回身掩門的片刻,他從一線門縫中看見這位仙師睜開了雙眼,有些迷茫和困惑似的,默然看著桌上的燭火發呆。 不知怎的,他竟從這強大又鎮定的仙人身上,隱約看出幾分憔悴和疲憊來。 當夜城主府的宴席開始之前,梁群玉和封月也出現了。容予過去尋她們,發現她們竟然都換回了女裝。不過也確實,沒什麽必要再換男裝了。 封月眼圈通紅,梁群玉在和她小聲說著麽麽,一直伸手去順她的後背,像在安撫她。 見容予過來,封月竟對容予行了大禮:“多謝仙師救命之恩,來日封某必會報答。” 梁群玉也認認真真道謝,容予忙避開道:“其實主要是那隻小海鳥的功勞,我隻是個傳話的,兩位姑娘不必如此。說到這個,向瑤他……人呢?” 梁群玉的臉色立刻暗淡下來:“……不知道。我們把山洞裏裏外外翻了個遍,他不見了。” 若是沉浸在幻境當中,軀體至少會留在原地。 封月見狀,也同梁群玉低聲說了兩句什麽。容予不想再打擾她們,便慢慢離開了。離開之後容予又回頭去看,隻見封月低下頭,將前額與梁群玉相貼,兩人都閉上了眼睛,看起來寧靜極了,仿佛自成一體。 容予看著她們的樣子,突然想到一件事。原文中,梁群玉一見到江自流便十分迷戀他,跟著他到處走,文裏也完全沒提過她身邊有封月這樣一個人。 可既然原文中也有月牙形的胎記,那胎記一定與封月有關。既然如此,梁群玉又怎麽會迷戀上江自流?又怎麽會完全不提封月的存在,她們明顯關係匪淺。 容予的後背一時有些發涼。若是自己不出現,江自流會按照原文的敘述下凡清理魔氣,然後遇上梁群玉。眼前這兩人,會是什麽樣子? 為什麽這個世界,似乎並不像小說展現出的那樣?為什麽這個世界的許多人,像是被麽麽影響了似的……包括梁群玉,也包括女主角尤未晚,也包括原文中對男主極有好感巴不得收他為徒的容予原身。 容予隱約覺得自己似乎抓住了麽麽,又似乎麽麽都不明白。他煩躁地按了按眉心,把杯中酒喝了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