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剛才那些足以讓蟲在這深不可測的地下空間感受到一種由內而外的寒意與難以控製的驚疑,那麽這個不大的空間就像是聚集了所有溫暖,霎時間打破原本緊張的氛圍。 開門是一個會客廳,柔和的燈光連同溫暖的氣息一起鋪灑下來,地上的長毛地毯上印著細碎的花朵,壁紙是薑黃色的,茶幾上方懸浮著的折疊可屏上還套著毛絨外殼,外殼上垂下兩條粉嫩的長耳朵。 秦斯的目光下移,入目的先是一隻拖鞋,也是粉紅色,而它的另一隻同伴卻跟它相距甚遠,被遠遠地踢到了茶幾那頭。 緊接著是一條白皙修長的腿,骨骼勻稱,皮膚在燈光下泛著漂亮的光澤。那條腿從背對著門口的沙發邊沿隨意地耷拉下來,腳上也沒有穿襪子,五根腳趾圓潤飽滿。 秦斯掃了一眼,又挪開,轉身關了門。 關門的聲響似乎是驚醒了沙發上的蟲,那蟲一個鯉魚打挺加翻身,迅速從沙發背後冒出了個頭。 看見秦斯,才打著哈欠說,“怎麽現在才來呀?” 秦斯:“學校的科研項目到了最後時期,缺蟲手。” 那蟲長長地“哦”了一聲,隨即從沙發上跳下來,一邊嘀嘀咕咕“我拖鞋呢?”一邊朝廚房走過去。 秦斯知道他要去幹什麽,趕緊走過去,站在廚房門口道,“我已經補充過營養劑了,不要再給我做飯了。” 穆溪的聲音從廚房裏傳出來,帶了點不滿,“跟你說了多少次,不要吃那種東西,你這身體還沒調養好,吃那些東西傷害可大了!” 秦斯想說才不是,他明明查過,他購買的營養劑都是最好消化的,對身體沒有任何副作用的,再說,他一點也不懂為什麽穆溪總是執著地想讓他每天跟他一起規律地吃三餐,他怎麽會有這麽多精力來浪費在廚房裏? 但他抿抿嘴唇,什麽也沒說。 秦斯走到剛剛穆溪起身的沙發前坐下,照例隻坐一半,在柔軟寬鬆的沙發上也保持著規矩嚴謹的坐姿,兩隻手撐在下巴上,身體微微前傾。 他在這裏已經生活了快兩年,距離穆溪救下他,也已經快兩年了。 在那場大火裏,他原本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然後清醒之後,卻發現自己正被一隻蟲背著,從垃圾站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外走。 夜色很黑,夜幕像隕石一般壓在他們頭頂,秦斯隻聽見自己與那蟲的呼吸聲,一道急促而虛弱,另一道卻平靜而堅定。 那隻背著他的蟲,就是穆溪。 當時他在他的背上奄奄一息,隻剩一口氣吊著,又因為夜色和角度的問題,看不清他的臉,直到後來幾次昏厥,都是穆溪一隻蟲將他從鬼門關上拉了回來。在那段時間裏,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在大火中僥幸撿回了一條命,但等到徹底清醒之後他才意識到不對勁。 他的全身上下,沒有一處烈火焚燒過的痕跡。 秦斯閉了閉眼,握緊手中的玻璃杯,眼前再次浮現自己第一次站在穿衣鏡前打量自己的場景。 少年全身赤.裸著,身上還閃爍著沐浴後沒有被擦幹的淋漓細碎的水光,濕漉漉的黑發被向後撥去,露出美得鋒利的五官。 他從上到下細細地觀察著自己,許久之後才確定下來。 這絕對不是他之前的身體。 臉還是他的臉,但身體卻像是換了一個,變得更加白皙孱弱,而且也沒有了那些作為實驗體008號時難以消退的傷疤。 簡而言之,他重生在了另一隻跟他擁有一張格外相似的臉的小雄蟲身上。 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秦斯的心情十分複雜,有一絲慶幸,又有一絲悲哀。 在那些被關在科研所的日日夜夜,他幾乎每天都在想著,為什麽他不能像一隻普通蟲一樣生活,為什麽他要承受那樣多違背自身意誌的痛苦,然而現在上天給了他一個這樣的機會,他真的成了一隻普通蟲。 他的身體不再是基因合成打底,肌肉纖維被蟲為擴張幾十倍暴力機器。 他終於不用每天像個囚犯一般嚴格地按照科研蟲們製定的作息時間去抽血,化驗,躺在手術台上任蟲宰割。 他也終於不用在渾渾噩噩中被一直信任的蟲背叛,推進燃燒著大火的房間,在痛苦中死去卻毫無還手的機會…… 鏡子裏少年雄蟲蒼白稚嫩的臉上全是與年齡不相符合的冷酷淡漠,秦斯將大拇指貼到冰涼的鏡麵上,沿著光滑的鏡子一點點滑過鏡子裏自己的臉頰,再到脖頸,到肩膀,最後停在了鎖骨處。 他的鎖骨上,有三顆米粒大小的朱砂痣。它們排成一列,靜靜地躺在白皙纖細的鎖骨正中央。 這下秦斯更加確定,這不是他原本的身體。 他沒有這樣的三顆朱砂痣。 他不知道為什麽這個跟自己容貌幾乎分毫不差的少年為什麽會以那樣淒慘的模樣被蟲丟棄在垃圾站,但想來也應該是遭受了什麽不公的對待。 據說這世界上兩隻蟲擁有相似基因的概率是幾萬分之一,而作為基因造物,或許跟自己有著這樣緣分的蟲在帝國幾百年的曆史裏也隻有這麽一個。 無論你是因什麽而死去,都不要怕,因為從此以後我就是你,我們生命交疊在一起,我來幫你完成生命中的最後一段坎坷的旅程。 鏡子內外的兩隻手終於重疊,掌心相貼,恍惚間似乎連鏡子也有了溫度。 …… “蛋要溏心的還是全熟?” “……”秦斯從回憶裏抽身,頓了頓,揚聲,“都可以。” 對於這類小事,他實在是難以理解做決定的必要性,然而穆溪卻跟他截然相反,他總能夠孜孜不倦地鑽研開發新的菜式,並且執著於比較同一種食材不同種做法來給味蕾的感覺差異。 是以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秦斯一直以為穆溪作為一個擁有頂尖能力的科研蟲被趕出去,從而不得不在這麽一個荒涼的小星球給一所名不見經傳的大學當老師,原因在於他總是在做研究的時候把實驗體當成肉給烤了吃。 後來穆溪跟他解釋,忿忿不平道,“他們就是妒忌我!因為新來的那隻雄蟲科研員喜歡我,所以他們就一起排擠我,非要把我趕走!” 秦斯:“哦。” 想了想,又禮貌地說,“是他們不對。” 穆溪狐疑地看著他,欲言又止,最後端著他的瓜子盤踢踏踢踏回臥室了。 麵做好了,香味兒從廚房裏飄散出來,秦斯的肚子“咕嘟”一聲。 好吧,他確實有些餓了。 一個頂尖的殺手,原本是最能忍饑挨餓的,然而都怪他這個身體,根據骨齡測試結果顯示,居然才剛剛十九歲,還在發育成長期,每天消耗的能量巨大。 不過還好,秦斯自我安慰,這也就意味著他還有機會再長高一些,說不定加緊鍛煉,雖然可能恢複不成重生前的體能,但也足夠他靠這一行吃一輩子了。 穆溪端著碗走了出來,擱在秦斯麵前,又擺上餐具,然後才在他對麵坐了下來,雙手托著尖尖的下巴,一眨不眨地盯著秦斯看。 他其實長的很好看,修眉俊鼻,看上去很是斯文,一雙桃花眼裏全是燦爛又溫暖的笑意。 然而秦斯隻是依舊像往常一樣對他道了謝,然後就埋頭吃了起來。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 ☆、生活 吃完了麵,秦斯端起碗朝廚房走去。 不知道什麽時候對麵看著他吃飯的穆溪已經趴在桌子上枕著胳膊睡著了。 秦斯收拾好廚房,將洗好的碗從烘幹機裏取出來放進櫥櫃裏,整個過程都小心翼翼。 這僅有的幾個瓷製碗碟是穆溪的心頭愛,據說是古地球時期的寶貝,穆溪之前不小心打碎了一個,心疼得眼淚瞬間就掉了下來。 做完這一切,他輕手輕腳走出廚房門。 客廳裏穆溪還在無知無覺地瞌睡,秦斯站在他身後皺了皺眉,然後把他從地上抱了起來。 穆溪畢竟是個成年蟲,身材勻稱,因此秦斯在站起來的瞬間晃了一下,但也僅僅是那麽一下,隨即他就穩住了身形,然後步履平穩地朝他們的臥室走去。 這個畫麵從背影來看應當是有幾分旖旎曖昧的,但倘若仔細看得話,就會發現少年動作中透出的僵硬。 倒不是因為穆溪有多麽重,而是因為明明兩隻蟲已經朝夕相對了這麽長的時間,他還是難以習慣如此親密的接觸。 他感覺自己的每一個動作都十分不對勁,這樣溫柔地抱著一隻蟲的感覺是無論上輩子還是這輩子都不曾有過的,他唯一跟別的蟲親近的機會就是取走他們的性命時,又快又狠,一觸即分,頃刻間陰陽永訣。 而這又跟現在的情形截然不同。縱使是再遲鈍,秦斯也明白這一點。 懷裏的蟲有著明顯的雌性特征,柔軟的淺棕色發絲,細膩的皮膚和柔和的線條,因為酣睡而渾身都變軟了。 秦斯垂下眼睫,側過身用後背頂開了臥室門,走到床邊,然後俯身把穆溪放在了床上。 當他要直起身時,穆溪卻突然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頸,湊了過來。 秦斯:“?” 他沒動,然而睡得迷迷糊糊的穆溪也隻是湊過來,把臉在他的脖頸處使勁嗅了嗅,用一種充滿嫌棄的語氣含混道,“……有血腥氣…” “難聞……” 秦斯一動不動,一直到穆溪鬆了手,翻身滾進了床榻深處。 他是不是發現了什麽? 秦斯站在床邊盯著床上的蟲看了許久,心髒還是沒有任何異常的波動。 沒有緊張與慌亂,更沒有什麽威脅感。 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要知道秦斯在剛剛進入殺手組織spider時,接受的第一堂課就是——任何時候都要最大限度保證自己身份的隱蔽,對於他們這一行的蟲來說,一旦暴露往往就意味著萬劫不複。 秦斯手指輕輕蜷了蜷,然後他低頭看了一眼,似乎是覺得自己的反應有些奇怪而莫名其妙。 他搖了搖頭,轉身去了浴室。 第二天,報道鋪天蓋地而來,星網上的馬躍星球板塊被執政官托克裏先生的遇刺身亡這件事給占領了。盡管現場的照片已經被做了處理,然而還是有一些未被處理的照片流傳了出來。 被剖心的執政官一張平日裏總是倨傲的臉上寫滿了驚恐,雙眼圓睜,神色猙獰,他的周身鋪滿了鮮血,胸口的血洞周圍可以看清楚翻卷著的,被光刃燒灼得焦黑的血肉。 而這件事未曾向民眾披露的不僅是這張照片,還有從那屍體血洞裏取出的一枚小小的銀片。 那銀片被雕刻成一隻蜘蛛,不說是纖毫畢現,但的確是精致得不可思議,薄如蟬翼,鋒利無比,假如不是大小與直徑跟傷口輪廓對不上,他們幾乎以為凶手是用這個小玩意兒了解了執政官的姓名。 燈光下那銀片蜘蛛的眼窩裏還鑲嵌了兩顆血紅的碎鑽,配合著尖銳的獠牙上凝固的暗綠色毒液,格外令蟲心膽俱寒。 但凡是在這個星球的上層體係裏待過一段時間的蟲都認識這個東西——這是當地最有名的黑色殺手組織,spider的標誌。在殺蟲之後留下認名狀,這也是他們一貫的風格,在某方麵出乎意料地囂張跋扈。 “……目前雄蟲權益保護協會已經介入調查,暫時排除以下幾點可能,一,仇殺……” “……這件事性質惡劣,手段殘忍,讓我們不禁聯想到幾個月前的另外一起蓄意謀殺案,富豪慈善家魯亞特在家中浴室遇刺身亡……” “那麽這兩起案件是否是同一隻蟲所為?他的目的又是什麽呢?” 懸浮著的投影光屏裏,主持蟲還在滔滔不絕地陳述著有關昨晚的案件,然而或許是這類的案件在近期實在是發生的有些頻繁,因此連那強裝出來的悲慟都消失不見了,隻剩下了麻木。 秦斯擦幹淨嘴巴,從餐桌前站起身。 同一時間,穆溪也放下了刀叉,伸手在虛空中一捏,整張光屏就被折疊成了一個指甲蓋大小的小光點,“啪”的一聲被穆溪丟進了桌子下麵的木盒裏。 餐廳裏瞬間安靜,外麵鳥雀啾鳴的聲音連同清晨的陽光一起穿過鬱鬱蔥蔥的林木,透過餐廳上方巨大的天窗落入室內,光束裏有金色的塵埃在起起伏伏,幽深而靜謐。 秦斯覺得哪裏似乎有點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於是隻好對穆溪點了點頭,走到玄關處取鞋。 察覺到穆溪若有似無粘在在自己後背的古怪視線,秦斯實在是忍不住了,係好鞋帶,直起腰來回頭平靜地注視著他。 兩隻蟲都沒有說話,隻有目光在這偌大的房間裏尷尬地一觸即分。 “有事情?”秦斯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