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單薄的身軀顫抖得厲害,一口咬在夏青的肩膀上,似乎要抑住難以咽下的哽咽。 夏青感受著熱淚打濕衣衫,沒理會那種痛,顫聲說:“我見過長大後的你。你真的活到了長大,成了一個很厲害很厲害再也沒人敢招惹的人。” 樓觀雪笑起來,牙齒都在顫抖:“你確定你見到的,真的是長大後的我,不是神?” 夏青:“是你。我很確定。” 他的聲音過於平靜,沒有多重的語氣,像是單純陳述一件事。 夏青:“長大後的你成了楚國皇帝,世人喚你叫陵光珠玉。你雖然依舊脾氣不好,一堆壞毛病,可是我跟你相處卻並沒有討厭你。雖然你剛開始像個神經病,後麵也差不多,但我就是……沒討厭過你。”多奇怪啊,他自己都不能解釋這種奇怪。 “你活得很好。所以別信你娘這個瘋女人的話,你出生的意義不是什麽鬼容器。” “你活著的目的,也不是為了等神蘇醒的時候死去。” “你生來就是你自己,這輩子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為自己。” 樓觀雪的眼淚大滴大滴燙過夏青的皮膚。 草叢裏蟲子在低鳴。 夏青抿唇,選擇不再說話,給他安靜的空間。 他之前就在想,樓觀雪這樣的人,逆境磨出反骨、黑暗滋生桀驁,活得那麽清醒認真,會為什麽而生出心魔呢?現在夏青知道了,能讓他的崩潰的,是連“活著”都成了一種原罪。 螢火蟲在荒草裏翻飛,寂靜的夜晚,土層之下很多響動。 “我們先出去。”夏青受不了這種氛圍,拽著他的手臂就要往冷宮外走。 樓觀雪說:“出不去的。” 夏青沉默看著他。 樓觀雪臉色蒼白脆弱,漆黑的眼眸前所未有的冷靜認真,輕聲說:“你說這裏是我的心魔,所以你也是假的,一切都是我臆想出來的。” “沒有長大,沒有活下去。” “人類把我當做鮫當做異類,鮫族把我當做人視我為仇人。” 他蹲在草叢裏,幼小的臉上流露出一種迷茫來。在信念崩塌、骨骼粉碎後,問自己:“那麽我到底是什麽呢?”他想到了瑤珂的話,在風中打了個冷戰,一字一字艱難地說:“我是……怪物?” 不該活著的怪物。 出生就是為了死,生命隻是一場獻祭,連長大的資格都沒有。 他聲音輕的不像話:“我是怪物。” “不是的。”夏青心也難過得不行,蹲在他麵前,停了停跟他說:“樓觀雪,你跟我來。” 夏青把他帶到了那堵牆上。 兩個小孩並排坐著。 “第一次我就想問你,我坐牆上看到的是虛無的白,你呢,你看到的是什麽?” 風卷起樓觀雪縹碧色的發帶,他不說話。 夏青深呼口氣說:“我猜,你看到的應該是禦花園,是宮殿,是城牆,還有更遠處的天和地。” 牆上長滿了淺綠色的青苔和細微的白色小花。 夏青慢慢說:“我小時候,福利院還沒翻修的時候,最喜歡做的事就是爬上前門那堵塌了一半的舊牆發呆。” “牆內一群小孩為秋千蹺蹺板吵個不停,牆外施工地挖掘機嘟嘟嘟一直在響。院長剛開始以為我是孤僻,但他很快就發現了,我不是和人合不來,我就是單純想坐到那裏去。” “孤兒是沒有父母的,等於沒有來處。小時候的我對長大也絲毫不期待,同樣沒有去處。你現在可比我五歲時厲害多了。” “可沒有來處,沒有去處,我卻從來沒想過我到底是誰該是誰。按照後世的說法來講,生命本就是一場輪回。億萬年前宇宙大爆炸產生了元素粒子,成為天地,成為眾生,成為你我。而後又歸於黃土,歸於宇宙。” 夏青偏頭,淺褐色的眼眸認真看他,輕聲說。 “樓觀雪,活著是不需要被賦予任何意義的,活著就是活著。你那麽多年的努力,都沒錯。” 如果命運待你不公,好像那麽多年舉步維艱、如履薄冰的紮根生長都是笑話一場。 如果堅守的“活下去的意義”轟然崩塌,顯得可憐可悲,成為粉碎你傲骨的最後一擊。 那麽我想告訴你,它其實不需要被賦予任何意義,你為此做的一切,都並不可笑。 樓觀雪低下頭,睫毛顫得厲害,牙齒咬得唇發白。 夏青歎口氣,說:“你也不是怪物。” 他湊過去,伸出短小幼嫩的手,為他擦去眼角的淚,聲音像風一樣又緩又慢:“你怎麽會是怪物呢,她生下了你,不代表有資格評定你的人生。” 樓觀雪抬頭,眼角還是通紅,黑發隨縹碧發帶飛揚在空中,眼皮上的痣泛著血光。 很久之後,樓觀雪沒什麽感情笑了下,說:“又是這種眼神。” 夏青疑惑:“啊?” “你看人的眼神。”他似乎已經安靜下來,膚色蒼白脆弱,像一尊琉璃娃娃。 夏青盯著他,頭上束著呆毛,鬱悶地扯了下唇角。 他在安慰樓觀雪,樓觀雪回應著什麽屁話! 這時,牆角荒草堆裏的螢火蟲飛到了牆上,星星點點成海,濁黃的光把星夜都映照得溫柔。 “我猜過我身體有古怪。” 樓觀雪又開口,聲色冷淡,伸出手抓住了一隻螢火蟲:“因為我不會死。從樓梯上摔下不會死,在被人摁在水中不會死,餓好幾天不會死。每次快死了卻總是差那麽一口氣,命硬得跟石頭一樣。” “最開始我以為是老天還對我有一點厚待。” 結果,是命運未開口的森冷獠牙。 他又放開那隻螢火蟲,視線注視著它飛往越來越高的天空,安靜望了會兒,才舉起手去解身後的發帶:“這是她給我的東西,說是保平安的,所以我就一直帶著了,睡覺也沒解下。” 說完,他諷刺地笑了一下:“可能隻是一種壓抑血陣的方法。” 縹碧色的發帶落開的刹那,男孩的黑發都散了下來。 更襯得膚白如雪,眼皮上的痣詭異的紅。 樓觀雪又說:“今天是三月五。” 夏青愣住:“三月五……” 原來又是三月五啊。 驚蟄。 怪不得,怪不得螢火蟲漫天,怪不得土層之下窸窸窣窣那麽多聲響。 樓觀雪偏頭,精致冰冷的臉上,第一次流露出一種屬於正常人的情緒來。 “其實也是我生日,雖然她對外一直說二月十六。” 夏青說不出話來了,訥訥:“你生日……” 樓觀雪將那發帶鬆開,由它從牆上掉了下去,驚蟄夜的冷風將臉上淚痕吹幹,也把他眼中那團野草吹得重燃。 樓觀雪說:“我知道怎麽破除心魔了。” 夏青不明所以。 男孩扯著唇笑了下,看向夏青:“你說的沒錯,我的心魔隻會是我自己。謝謝你,我送你出去吧。” 這是他第一次說謝謝,但夏青卻驟然警覺:“你要去幹什麽!” 男孩沒理他,從袖子裏拿出一把小刀,幹脆利落地從牆上跳了下去。 黑發和黑衣翻飛獵獵,螢火蟲繞在他身邊,男孩若跳入光海,他踩在了荒草葳蕤的土地上,碾過萬物生機,頭也不回往回跑。 “樓觀雪——!”夏青猛地出聲大喊。 卻見障內一切開始泛出水霧般的波紋。 滿天飛的螢火蟲成為光怪陸離的幻影,整個淒冷寂靜的冷宮顯出一種惶惶血色來。 仿佛崩塌燃燒前的預兆。 “樓觀雪!” 夏青也跟著跳下去,可剛落地,肩膀被人摁住了。 那隻手很冷,寒意透過衣服滲入骨子裏。 一道清冷熟悉的聲音從上方傳來,他說:“讓他去。” 夏青僵硬地回頭。 就見長大後的樓觀雪立在他旁邊,障的主人,黑發如瀑,雪衣無塵。他眼神冷漠而平靜,目光深如海淵,漠然看向前方。 在這裏似乎才是最真實的他。沒有摘星樓內的慵懶神秘陰晴不定,也沒有寢殿中偽裝出的芝蘭玉樹。 安靜、孤冷,小時候那橫穿骨骼的利劍長大後融碎在了血液裏。 他沉默站在驚蟄蟲動的一角,看著五歲的自己,拿著刀,踏過荒蕪土地,去破除最後的紅塵孽障。 夏青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艱難說:“他要去做什麽。” 樓觀雪淡淡說:“做我五歲沒敢做,卻一直在想的事。” 五歲沒敢做,卻一直在想的事。 火光燃起的一刻。 瑤珂終於跌跌撞撞。雙目無神地跑出了宮殿,她就像個丟失孩子的可憐母親,急切又悲傷一聲一聲喊著“阿雪”,眼眶幹涸,再也流不出來眼淚來。 在黑暗中齲齲獨行,手慌亂地四處摸索。 夏青看到,五歲的樓觀雪衝過去,然後握住了瑤珂的手。 “阿雪?”瑤珂僵住,欣喜還沒浮上臉。 男孩冰冷的聲音已經響了起來:“刀給你,殺了我。” 瑤珂愣住,整個人臉色蒼白,搖搖欲墜,很輕地說:“你說什麽?” 樓觀雪眼眶赤紅,趁著她燈枯油盡之際,強硬地拽開她的手,然後把刀放到了她手裏。 瑤珂一輩子殺過很多人,握過很多武器,卻是第一次被刀柄冷得渾身顫抖。她是那麽的哀傷又脆弱可因為瞎了眼什麽都做不了,容顏上流露出深深的無助來,她唇顫抖:“阿雪,我……” 大顆大顆的眼淚從五歲的男孩眼中流出。 樓觀雪嘶啞吼出聲來:“你說的,叫我別再長大,別再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