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青:“…………” 夏青:“你活得好清楚啊。” 等等—— 夏青偏頭,淺褐色的眼眸滿是震驚:“樓觀雪,你現在唯一的願望,是不是就是活下去。” 樓觀雪愣了愣。 “是啊。” 他似乎也覺得這沒什麽好否認的。 語氣輕描淡寫,可卻讓夏青覺得,這是他最接近樓觀雪內心的一刻。 微風吹著樓觀雪縹碧色的發帶,黑發拂過臉龐,他又咬了顆糖葫蘆。 男孩蒼白瘦弱的臉上眼珠子黝黑,泛著股讓人心驚的勁。 如向死而生綿延荒土的勁草,在這充滿淤泥腥血的人間野蠻生長。 樓觀雪嚼碎山楂卻不咽,直接吐出來,他偏頭:“你知道我為什麽會和你說話嗎?” 夏青還在想事情,心不在焉:“為什麽?” 樓觀雪笑了下,沒什麽情緒:“因為你看人的眼神,很呆。” 夏青:“………………” 傻逼笛子,放我出去!!!第16章 靈薇(四) 障內的時間流速變幻莫測。 那一晚和樓觀雪聊天過後,夏青想著轉變視角,開始以局外人的身份觀看他的童年,抽離情緒也認真分析出了很多問題來。怪不得樓觀雪一開口張嘴就是“滾”,這頭小狼崽子,是真的不需要救贖啊。 他活得太明白了。知道自己有多慘,也從不吝嗇於賣弄自己的慘換取好處。每天奔波勞累,忍著一群人不陰不陽的嘲諷辱罵,跟瘋子娘親打交道,卻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可憐。 五歲的幼童心思還沒那麽難猜,樓觀雪攢著那股執拗的勁,好像就是為了活著。 純鮫一族集天地靈氣,瑤珂是不需要吃東西的,她從骨子就不願承認樓觀雪是人,總是冷漠地刻意忽視這一點。然後等小孩差點餓死在她麵前,才有驟然驚醒,悔恨淚流不止,顫抖地為他洗手做羹。 就像那晚一樣,一聲一聲重複著“阿雪對不起”。那雙銀藍的眼眸,因為日複一日的眼淚,變得黯淡泛紅,再這麽下去,她可能真的會瞎。 夏青搞不懂瑤珂在想什麽。 她像個人格分裂,冷漠不是假的,眼淚也不是假的。樓觀雪痛苦,或許她更痛苦,真不知道這是在折磨誰。 而樓觀雪從來不想去理解瑤珂,對於這個神神叨叨的親娘,一句“瘋子”概括全部。 夏青問道:“你有什麽怕的東西嗎?” 樓觀雪想也不想,冷聲說:“死。” 這還真是五歲的他會給出的答案。 樓觀雪現在太純粹了,仿佛為了活著而活著。傲骨壓得很深,卻橫穿靈魂,於眼中展露出冰冷的鋒芒來。 “喜歡”糖葫蘆。“喜歡”放風箏。 夏青後麵終於知道了風箏的由來。 那天他坐在牆上,看著一個風箏飛了進來,攪亂了本就暗潮洶湧的回憶。 同時進來的還有一群人,宮女侍衛熙熙攘攘簇擁著一個抱著兔子的少女,燕蘭渝。 她成了太後總是青色長裙妝容素靜溫溫婉婉,可是年少時,生而顯貴、張揚跋扈寫入骨子裏。散花水霧嫣紅羅裙,桃花眉心作妝,黑發斜綰,戴步搖墜明珠。 “皇宮還有這麽個破落地?” 燕蘭渝指甲蔻丹塗得鮮紅,刮著懷裏兔子的皮毛。。 兔子在她懷裏瑟瑟發抖。 同時發抖的還有她後麵的太監。 “娘娘,咱撿了風箏就趕緊離開吧,別讓這醃臢地髒了您的眼。” 燕蘭渝紅唇一勾,揚揚下巴,看到在井邊挑水的樓觀雪,聲音嬌橫:“小孩,幫本宮把風箏撿過來。” 樓觀雪放下水桶,將手在衣服上擦幹淨才去撿,免得又因為弄髒風箏招一頓無妄之災。 隻是他再怎麽注意,在燕蘭渝眼裏都是惡心肮髒的,她讓宮女接過,盯著樓觀雪的長相,久了笑道:“本宮聽聞陛下曾格外寵幸一鮫人,後麵鮫人犯了事被貶入冷宮。那個鮫人名叫瑤珂,你是不是瑤珂的孩子?” 樓觀雪臉色蒼白,惶恐不安:“……嗯。” 燕蘭渝頓了頓,問:“你叫什麽名字。” 樓觀雪手指局促地卷著衣服,顫抖:“樓……觀雪。” 燕蘭渝嗤笑:“樓?”她語氣嘲諷,話沒說完,但是個人都能懂她的意思——就你也配姓樓? 燕蘭渝鮮紅的指甲刮了下兔子耳朵,突然惡意浮現眼中,唇角笑意加深:“這個名字不好聽,我給你取個小名怎麽樣。” 樓觀雪安靜抬頭,皮膚白到透明,眼神脆弱又迷茫。 他若想偽裝,能把一個怯懦自卑的五歲小孩演得出神入化。 燕蘭渝滿意地笑了,彎下身,說話如毒蛇吐信:“本宮幼時曾聽過一句詩,叫貧賤人棄焉,富貴驕人耳,你小名就叫賤人吧,怎麽樣?”小名就叫賤人吧,怎麽樣? “噗嗤”她背後的一幹宮女太監笑出了聲,烏泱泱站在一起,視線嘲弄的、審視的、戲謔的,跟炬火一樣燒灼在樓觀雪身上,仿佛要把這個小殿下剝皮拆骨、驕傲踩碎腳底才算快樂。 夏青想打人,但他知道燕蘭渝不是他能動的,他激怒她、那麽所有報複會回到樓觀雪身上。 夏青頓時又急又擔憂地看向樓觀雪。 此時這個院子裏,所有人都在看樓觀雪。 他們滿懷惡意,等著看他臉上露出屈辱、憤恨的表情,或者看他赤紅雙眼狼狽不堪。 隻是沒有。 樓觀雪沉默一會兒,隨後一點一點笑了起來,他小時候生的精致可愛,笑起來時就又甜又乖。甜得讓人心顫。他抬起頭,睫毛顫得像蛛網掙紮的蝴蝶,眼中滿是不諳塵世的天真:“賤人嗎,真好聽,謝謝娘娘。”聲音也懵懂純粹,仿佛真的是很喜歡這個小名。 燕蘭渝沒得到想要的反應,一下子覺得索然無味,抱著她的兔子轉身走了。 一群宮人也是覺得沒意思。 夏青握緊了拳頭,等燕蘭渝走出冷宮的門後,才去跟樓觀雪說:“你別理她。” 樓觀雪冷若冰霜道:“我沒打算理她。” 夏青盯著小孩雪白的臉,想了想幹巴巴說:“哦,可是我還是想安慰你,別難過,你長大後會很厲害的。” 樓觀雪微笑,不是剛才那種裝出的甜,是符合他性子的冰冷譏諷。 他問:“你知道你的出現,讓我最開心的一件事是什麽嗎。” 夏青想了想,慢吞吞道:“大概是我的出現讓知道你居然真的活到了長大吧。”夏青又道:“你跟我一次又一次對話,是不是也是一次又一次確定自己未來真的活了下去?” 樓觀雪不說話了,漆黑的眼眸深冷看著他,很久之後轉身去幹活,留下一句嘀咕:“還不算太蠢。” 夏青倒也沒生氣,說:“樓觀雪,我現在已經能猜出你的心魔會是什麽了。” 樓觀雪用傷至骨頭的手去拉粗糙的繩子提桶。 夏青扯了下他的衣服,說:“我來吧,我力氣比你大點。” 樓觀雪也不推辭,安安靜靜站到了一邊,出聲問:“我的心魔會是什麽?” 夏青短手拽著繩提桶,頭也不回道:“會是你自己。” 樓觀雪嗤笑。 夏青回頭看了樓觀雪一眼,淺褐色的眼眸仿佛山海的注視。 樓觀雪愣住,不自在說:“別用那麽呆的目光看我。” 夏青提完三桶水:“哦。” 夏青無比確定,樓觀雪的心魔隻會是他自己,不會是任何人。隻是他並不知道,這個心魔什麽時候出現,又為什麽會出現。 然後障內天地很快給了他答案。 燕蘭渝又來了,在一個火光衝天的夜晚。 她把懷裏兔子喂了雪狼,然後帶著雪狼到了冷宮外。 “有人在嗎?”她少女時期,聲音輕快。 燕蘭渝鬢發上的金步搖在背後宮人高舉的火把裏,閃著熠熠冷光。 “聽說冰川上的雪狼和通天海的鮫人一直都是宿敵關係。這畜生吃了本宮的兔子,瑤珂夫人,能幫本宮教訓教訓它嗎?” 燕蘭渝無論什麽年齡,問出問題從來就不是要回答。 “乖,進去吧。” 她勾起唇角,彎下身,裙居瀲灩如血,解開了餓得神誌不清的雪狼。 雪狼脫了禁錮,卻根本不敢撲向燕蘭渝那邊,火把的光芒熱氣照得它嘶啞出聲。 饑餓已經模糊理智,雪狼頭也不回闖入了淒冷的冷宮內。 夏青在牆上看著,血液冰涼,他一下子從牆上跳了下來:“樓觀雪!” 但是火光照得夜如晝,這是樓觀雪成障的回憶,他走不進去。 夏青趕到時,就見雪狼身軀龐大,鼻孔謔謔出著熱氣,赤紅著眼盯著坐在桌旁安靜刺繡的女人。 瑤珂抬起頭來,看著那頭饑餓凶殘的野獸,銀藍的眼裏卻沒有害怕恐懼,沉默對望。 鮫族曾是海之霸主,純鮫更是絕對的征服獵食者。 紮根血液的臣服畏懼讓雪狼的步伐停下,喘著粗氣,煩躁又不安再不斷試探著。 瑤珂看了那隻雪狼一眼,而後輕輕抓了下樓觀雪的手,垂下眸小聲說:“等下我拖住它,你從後門跑出去,你那麽聰明,是知道那個密道的。” 樓觀雪驟然抬頭,盯著她。 瑤珂說:“乖,出去後別回來了。我要是死了,你在皇宮活不下去的。” 樓觀雪唇抿得崩成一條直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