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樓觀雪道:“我查了很多書,包括當年被先祖當做戰利品拿回來的神宮古籍,也沒能找到這個血陣。多有意思,鮫族聖女用來蘇醒神的血陣,居然是從人類手中學來的。” 語氣無不譏諷。 夏青張口,疑惑道:“那你現在找到了嗎?” 樓觀雪撐著下巴,神色莫測:“沒有。不在千機樓,估計就是在經世殿了。” 經世殿。 夏青愣住。 樓觀雪諷刺一笑,語氣淡若月色:“不過經世殿我懶得去。血陣的答案對我來說也不重要。” 那什麽來說對你是重要的呢…… 權利不重要。 財色不重要。 夏青怔怔盯著他,很久,突然鬼使神差問:“樓觀雪,如果我說帶你出宮,你會願意嗎?” 樓觀雪抬眸看過來,眼若寒潭,平靜道:“去哪兒?” “啊?”夏青說完前一句就覺得自己有病,後麵又被樓觀雪的回答弄懵了——樓觀雪沒說同不同意,他居然問去哪兒?! 夏青想半天,喪氣誠實道:“不知道。” 他連怎麽帶樓觀雪出宮都不知道,更別提去哪兒了。 樓觀雪皮膚是一種如珠似玉的白,聽到夏青的回答,意料之中笑了聲,本來是想重新不說話的,可是看著對麵的少年,又改變了注意。 手指微壓書頁,他輕描淡寫問:“夏青,你還記得你說過的話嗎。” 夏青:“什麽話?” 他說過那麽多話,怎麽可能每一句都記住。 樓觀雪淡淡說:“你說沒有父母,就是沒有來處;沒有未來,就是沒有去處。實際上,來處去處不該被這麽定義。” 夏青:“啊?” 桌上的骨笛這時睡醒了,神情地去靠近主人,樓觀雪低聲笑了下,修長蒼白的手握住笛身。 那猩紅的邪光仿佛透過皮膚與他的鮮血相融。 玉冠黑袍的少年帝王垂下眸,在千機樓灰暗的光影間,唇角勾起,聲音平靜說:“我一直覺得鮫人的塚很有意思,生之地,死之所,一生的開始和一生的結束都在同一個地方。或許這也算一種來去之處。” “可我不是鮫。” 他抬眸,鮮紅如沾血的唇角一點一點漫開笑意,靡豔若荒骨之花。 “當然,我現在也不算是人。” 話如驚雷落地。 夏青豁然抬頭,眼眸瞪大。 他大腦空白,難以置信,可看著樓觀雪的眉眼。 湧上喉間的話,卻又慢慢咽了回去。 因為他在樓觀雪身上感受到他從來沒體會到過的……孤獨? 一種樓觀雪五歲在冷宮備受欺淩折辱,一個人艱難生長都沒有的且不屑一顧的孤獨。 很淡,卻仿佛融入了靈魂深處。 夏青說不出話來。 高樓的風卷過千機,月涼如水,空氣中的塵埃細微浮動。 樓觀雪說:“你出障後問我,神有沒有在我身上複蘇,其實……我也不知道。” 他摸著拿著骨笛,輕笑一聲。 “或許現在,我不屬於十六州大陸,也不屬於通天之海。” 樓觀雪隔著燭火,語氣冷靜地像不是在評價自己:“我這樣,才算沒有來處和去處。” “所以,去哪兒都是一樣的。”第31章 浮屠塔(六) 千機樓就在禁地外。 從窗外望去, 一眼能看到矗立在竹林盡頭遙遙相對的摘星樓和浮屠塔。 月亮彎彎勾著摘星樓簷角的青銅鈴。 冰冷的夜風從小窗吹入暗室,卷著燈火搖曳。 夏青看了樓觀雪一眼,愣了愣,他從來都不擅長於安慰人, 聽樓觀雪說完這麽一席話, 想了很久才說:“可我當初是為了安慰你才扯到來處去處的。實際上, 這並不是一個需要找到答案的問題。” 樓觀雪支頤, 笑問:“嗯。就像活著也不需要理由對嗎?” 夏青幽幽吐口氣說:“對。”他慢吞吞道:“這其實是我看過的一本書裏說的話。人是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著。” 樓觀雪笑了起來。 夏青斟酌用詞說:“所以, 你大可開心一點。想不通的事就不需要去想了。” 樓觀雪唇角的笑依舊沒散, 卻搖了下頭, 聲音很輕:“不行啊夏青。” 夏青愣住, 眼眸微有迷茫:“嗯?” 樓觀雪在和他說話的過程中已經手指翻頁, 一目十行看完了手上的書。 “有一件事, 我一定要找到答案。” 樓觀雪的語氣非常平靜, 可是那種絲毫不遮掩的戾氣卻仿佛是從靈魂深處湧出。 鋒芒畢露, 寒意入骨。 將他一直藏在慵懶散漫外的表象撕裂。 夏青人愣住了,呆坐在椅子上。 等回過神來, 剛想要開口。 樓觀雪已經收了危險肅殺之意,緩慢勾起唇角,合上書, 開口:“乖,別問。你知道的,我不想回答的問題有一萬種方式敷衍你。” “……”夏青被他這話氣到了,咬牙:“你也知道啊。” 每次都裝的脾氣特別好有問必答!實際上答得什麽玩意?! 樓觀雪盯著他看了一會兒, 若有所思:“你好像很容易被我氣到。” 夏青鬱悶地抓了下頭發:“是啊。” 樓觀雪舉著燈, 望了眼外麵九重佛塔頂的紫光, 又收回來,漫不經心道:“那麽為什麽不走呢。” 夏青早就猜過樓觀雪會問這個問題,當初風月樓就想好了答案,悶悶道:“因為不知道去哪兒。” 樓觀雪挑眉:“嗯?” 夏青很實誠:“在你身邊呆習慣了。反正這世界處處我都不熟,不如固定在一個地方。” 樓觀雪眼眸安靜望著他,很久,玩味地勾起唇角。似乎想說什麽,手指點了下桌。 夏青和他相處久了看他樣子就知道不會是什麽好說,提前凶巴巴警告:“不知道該不該講的話就別講了。” 樓觀雪頷首:“好。” 夏青轉移話題:“你都說千機樓沒有血陣相關的書了,那你手裏拿的是什麽。” 樓觀雪:“有關浮屠塔的。” 夏青皺了皺眉,有些奇怪嘀咕了聲。 樓觀雪撐著下巴,視線越過千機樓的窗,淡淡說:“人人都說浮屠塔裏鎮著大妖,可我小時候被人關進去過,在裏麵什麽都沒看到。” 夏青一怔,澀聲問:“小時候?” 樓觀雪看了他一眼,點了下頭:“嗯,大概六歲的時候吧。我在裏麵被困了三天,一片黑暗,什麽聲音都沒有。” 六歲。夏青現在才反應過來。 在障內小時候的樓觀雪跑回去,拿刀終結了一切,把時間永遠停在五歲的驚蟄夜。 可是現實中並沒有,沒有那場大火。五歲的樓觀雪也沒有遇見他。 他就一個人在冷宮,剛經曆燕蘭渝的奚落諷刺,用命和雪狼周旋搏鬥,把尊嚴恥辱壓抑入骨子裏咬緊牙想活下去,卻轉身就被親生母親告知,他是作為容器被生下來的,活著的意義是為了死。 “樓觀雪……” 夏青心猛地一悸,不由自主喊出聲。 樓觀雪繼續說:“浮屠塔內很安靜,我在餓得快要死的時候,才聽到了一點聲音。也可能是幻覺……我聽到了海濤聲。我還聽到了,宮殿坍塌和什麽東西落地的聲音。” 樓觀雪說到這便沉默了,眼睫垂下,遮住幽冷的眸光。 六歲那年,浮屠塔內。 在寂靜得能把人逼瘋的黑暗裏,瀕死的最後一刻,他耳邊聽到的居然是大海遙遠的聲響。 濤與浪敲擊回旋,風從深淵之底呼嘯而出。 宮殿傾頹,石柱崩塌,世界都在毀滅粉碎,伴隨各種尖叫、奔逃和哭泣。 摧枯拉朽,轟轟烈烈。 而天地顛覆,一切快要淪為廢墟時,那道清脆的落地聲,成為他光怪陸離的世界裏最後一絲寧靜,使他如火灼燒的靈魂也靜下來。 緊接著,他聞到了靈薇花的冷冽的香。 身體往下墜,看到蒼涼而溫柔的蔚藍花海綻放在皚皚荒塚上…… 夏青沉默了會兒,啞聲問:“後來呢。” 樓觀雪回神,淡淡道:“後來我被瑤珂找到,帶了出去,發了三天三夜的燒。” 夏青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這時,一個老嫗警惕尖銳的聲音從樓梯下穿來:“誰在上麵?!誰!給我滾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