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皇室子女,也沒養成這樣的。 她可真是越發好奇,小太監的母親是誰。 嬌氣、自私、單純、惡毒,她從未見過能將四者融合得這麽天衣無縫的人。 小太監得是在怎樣無止境的溺愛下長大的?他的母親就沒想過教他一點為人處世之道?想來溫皎的母親也該是個不諳世事,天真單純的貴族女子吧。第48章 入夜(二) 白荷在前往浣衣局的路上遇到了張善。 這位陛下的貼身公公現在日子也不好過, 太後娘娘的恨意就像一把刀懸在張善頭頂,使他終日陰鬱暴躁,走路都沉著臉。 白荷喊了聲:“張公公。” 張善在宮道上停下, 看她一眼,皮笑肉不笑,尖著嗓子問道:“白荷姑姑這是要去哪啊?” 白荷微笑:“我丟了條帕子,想去看看是不是落在了浣衣局。” 張善本來也不是喜歡與人交談之人,寒暄幾句,便領著一群小太監離開。 白荷一個人立在長長的宮闕甬道上, 手裏拿著一朵花, 回頭望了眼。 離開禦花園幾步的功夫,這青灰灰的雲便又覆蓋在重重宮闕上。 皇城的每一寸土地都似乎滲入了濃稠的血, 城闕之下白骨森森,風貼著大地卷入鼻腔仿佛也帶著腥味,逼得人喘不過氣來。 白荷想, 她到底是不喜歡皇宮的,但她又舍不得如今的榮華富貴。 先給貴人當狗, 再把別人當狗,宮內宮外都是一樣的,誰讓這就是個吃人的世道呢。 白荷眉眼染了絲輕愁, 看著自己手上那朵大祭司手指拂過的花,她輕輕一嗅,想顯得自己悲天憫人,可眉眼間那怎麽都掩不去那一絲沾沾得意。 白荷去浣衣局找到了自己的帕子, 沒想到竟然是溫皎粗手粗腳洗的時候不小心弄丟的。 看著那個絕望惶恐瑟瑟發抖的少年, 白荷想:真可憐啊, 其實也就是一件小事, 但是她憑什麽放過他? 這跟規矩沒關係,跟她的性格沒關係,怪就怪世道就是這樣。太後娘娘可以輕而易舉要了她的命,她稍微懲罰一個小太監又有什麽錯呢。 於是她打了那個少年十大板,順便讓他洗上好幾盆的衣服,洗不完不準吃飯。 浣衣局到晚上燈火零星,冷風嗚嗚嗚吹,夾雜少年無助的哽咽。 溫皎挨了板子,又餓了一天一夜,現在哭的恨不得斷過氣去。他委屈得肝腸寸斷,不斷擦眼淚。 他想出宮了…… 他後悔了…… 陛下失蹤,他在楚國皇宮最後一個依仗沒了。外麵鮫人又一個一個發瘋,他如今暴露出純鮫的身份隻會被關起來。 “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我不想死……嗚嗚嗚我不想死……”他雙手掩麵縮成一團,對權力富貴的野心徹底消散。溫皎抬起頭來,眼睛通紅,吸著鼻子決定去找傅長生。 他知道自己對傅長生做了很多過分的事,但是傅長生那麽愛自己,不會眼睜睜看著他死的,他一定會原諒自己的。 竹葉瀟瀟,溫皎怯怯地站到了傅長生住的房屋前。 想起上次不歡而散的場景。 他試圖用幻瞳勾引傅長生,但傅長生並沒有受蠱惑,他隻是在月色下安靜地看了他很久,然後輕聲對他說:“殿下,回去吧。” 他知道那時候傅長生生氣了。 ……現在那麽久了,他消氣了嗎? 可是他又憑什麽生他氣呢。 溫皎想著,心裏委屈至極,湧起無名火來。 他有逼過傅長生幹什麽嗎?他又沒拿著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留下來!這都是傅長生心甘情願為他做的!傅長生愛他愛到這個地步,能怪他嗎? 門被打開,一襲黑色便衣的傅長生走了出來。 溫皎忙壓下火氣,裝出楚楚可憐的樣子,輕聲喊了句:“長生哥哥……” 傅長生腰間別著把劍,肩上帶著包袱,見到溫皎也隻是皺了下眉:“殿下,我不是說過不要來找我了嗎。” 溫皎見到他就想哭,委屈地衝過去撲入傅長生懷中。 可傅長生隻是把眉皺得更深,往後退一步,恭恭敬敬與他保持距離:“殿下,這樣於理不合。” 溫皎伸出手抓住他的袖子,涕淚連連:“長生哥哥,我後悔了,我真的後悔了。長生哥哥,你帶我出宮吧。嗚嗚嗚你帶我出宮吧!這宮裏的日子我快過不下去了。” 傅長生微微一愣,輕聲道:“我今日的確要出宮。” 溫皎驟然瞪大眼,手指驟然攥緊。 ——傅長生要出宮?今晚就要出宮?他出去了他怎麽辦?!幸好他來了,不然傅長生就徹底丟下他不管了。 溫皎心中既覺得慶幸又覺得憤怒,厲聲質問:“你真打算就這麽丟下我?!!” 傅長生沒說話,覺得挺好笑的。 溫皎瞪大眼,難以置信:“長生哥哥,你真的不要皎皎了嗎。” 傅長生唇抿成一線,依舊不言。 溫皎僵在原地,他慌得不行,一急便又想著裝可憐哭出來。 傅長生看著他紅紅的眼眶,認真說:“別怕殿下,哪怕我丟下你,你在這皇宮中也不會活不下去。” 溫皎驟然抬頭,咬碎牙齒:“傅長生,你是非要我死在麵前嗎?!” 傅長生緩緩一笑,平靜說:“殿下,你知道嗎,我最不怕的就是死。無論是自己死,還是看別人死。” 溫皎臉色發白,他這才想起,傅長生是梁國最年輕的將軍……他上過那麽多次戰場,死亡對他來說是沒用的威脅。 傅長生,連他的死都不在意了。 他真的討厭他了。 “不,長生哥哥……” 傅長生推開他的手,他沒在跟溫皎說一句話,往前走,動作敏捷跳上了牆。 衣袍帶著星光月色,仿佛自泥潭脫身。以前那種一直籠罩在身上的鬱鬱惶惶不見了,天清海闊,長風徐來。 “傅長生!你這樣對得起我娘嗎!”溫皎大腦空白,崩潰地喊出來。 傅長生在牆上回頭,垂眸,聲音很輕:“寒月夫人嗎……我也想知道。我到底對不對得起她。” 溫皎哭得不行,他話語哆嗦:“你怎麽可以那麽對我,傅長生,你會後悔的,你絕對會後悔的,但我不會原諒你的。傅長生!我以後絕對不會原諒你的!” 傅長生早就了解他的性子,自牆上跳下,淡淡道:“那就不原諒吧。” “傅長生——!!”溫皎徹底怕了,衝過去拍著那堵牆,又是恨又是不甘,想到自己以後的悲涼境遇,徹底哭了出來。 他哭得眼睛幾乎要瞎掉……大滴大滴的眼淚落到手臂上,打得他皮膚陣陣生疼。 ——等等,疼? 溫皎嚇到了,趕忙止住眼淚,卻見地上滾落著一顆又一顆的皎白的珍珠…… 泣淚成珠。 這一幕猶如晴天霹靂,劈得溫皎大腦一片空白,渾身冰冷。 他要變成純鮫了!在現在這個鮫妖人人喊打的時候! 溫皎哭都顧不上了,憤力拍打著牆,焦急又絕望地喊:“傅長生!傅長生!救救我救救我!我要變成鮫了!我不要變成下賤的鮫族!他們會把我關起來的!傅長生——傅長生!” 但是沒人理他。他把現在這個世上唯一一個對他好的人給弄沒了。 溫皎聲嘶力竭:“傅長生!” “他已經走遠了。”就在他又要哭出來時,耳邊傳來一聲淡淡的嗓音。 溫皎回過頭,卻見不知道什麽時候,他身後站了一個絳紫衣衫的人,長身玉立,風姿綽約。 紫衣人盯著他眉心的那一顆紅痣看,唇角笑意儒雅清淺,眼眸深沉。 溫皎見他氣度不凡,一下子哭也不哭了,心驚膽戰又暗暗生起一股邪念。 宋歸塵先笑了,淡淡道:“你不用想著給我使用幻瞳,它對我沒用。” 溫皎被戳穿心思,臉色煞白。 宋歸塵抬頭看了牆頭一眼,聲音很輕:“我這位二師弟,脾氣那麽忠厚老實,居然都能被你氣走,你也是有意思。” 宋歸塵又淡淡一哂:“沒想到一去東洲三年,經世殿所言的故人竟不止一位。” 溫皎攥著衣袖,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他討厭他看自己的眼神,就像當初那個灰衣少年一樣。 隻不過那個叫夏青的少年是真的不在意他,視線如風月靜靜掠過。可這個紫衣人看他更像看一個死物,審視的、打量的、諷刺的。 片刻後,溫皎又聽到那人開口。 “你想出宮?” 溫皎心一驚,對死的恐懼到底壓過了一切,他點頭,吸了吸鼻子說:“嗯,我想。” 宋歸塵視線依舊盯著他的眉心:“我可以送你出宮。” 溫皎瞪圓眼睛:“真、真的嗎?” 宋歸塵輕描淡寫道:“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溫皎怯怯看向他:“什麽事。” 宋歸塵:“去梁國皇陵,把你母親棺內的珠子拿回來。” 溫皎身體愣住。 宋歸塵說:“珠璣立棺之地,怎麽會是尋常修士能擅入的呢,燕蘭渝也是多此一舉。我本打算親自前去一趟上京,但現在看來不需要了。” 他靜靜盯著那一顆紅痣,唇噙笑意,可是眼裏滿是厭惡,好像穿過溫皎的身體在跟另一人聊天,緩緩說來。 “你成功了,我會把人送出陵光送到你棺前的。隻是那樣你又能怎樣呢,百年前的事還不夠給你長教訓嗎?” 溫皎臉色蒼白透明,一臉茫然,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宋歸塵並未在他身上停留太多視線。手指輕輕握住了袖中的思凡劍,冰涼的觸感讓他的憤怒稍稍散去,閉了下眼告訴自己,現在還不能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