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觀雪熟悉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還喜歡看熱鬧嗎?”  夏青沒有動,動用阿難劍繼承記憶的片刻已經讓他渾身上下都痛得顫抖。  他再也沒力氣出手,也沒力氣說話。  就看著被鮫人反咬一口的士兵們也破罐子摔碎,跟著他們廝打起來。  火把被隨意丟在地上,把茅草屋燒得熊熊。  起火了。  但是沒有人去管。  死了很多鮫人,也死了很多士兵。  夏青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大腦渾渾噩噩想,他要去勸嗎。可是勸誰呢?誰又是純粹的好人,誰又是純粹的壞人?  誰能想到這一夜會是這樣的結局。  樓觀雪說:“這一村子的人都要死了。”  夏青臉色煞白一下子看向他,語氣茫然:“為什麽?”  樓觀雪抬起手,輕輕扶上他顫抖的睫毛。  少年眉眼間的寒霜冷意依舊沒散,眼睫卻似撲翅的蝴蝶,蒼白脆弱。  樓觀雪摩挲了下,本想冷眼旁觀給他長個教訓,但到底於心不忍,垂眸道:“不怪你,這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鮫人當年是海之霸主,天性殘暴肆意妄為。它們野心勃勃,想著掠奪走人類的一切,征服大陸。隻是礙於神的存在,不得離開通天海,不得上岸。”  夏青一時間有些懵,不知道樓觀雪跟他說這些幹什麽。  樓觀雪溫柔地將他臉上被濺到的血抹去,語氣輕描淡寫:“於是,百年前,鮫族選擇放任了人族對神宮的進攻。”  夏青手指一緊。  樓觀雪說:“他們猜的沒錯,鮫人離不開通天海是因為神的禁錮。可是他們忘了,鮫人全部的力量,也都來自於神對於侍奉者的饋贈。”  夏青太累了,閉上眼睛,意識惶惶,靠在了樓觀雪的懷裏。  樓觀雪道:“浮屠塔內的神魂一日比一日暴躁,生於通天海的鮫族本來就易受影響,越是情緒崩潰越易瘋魔。”  夏青又不太想昏迷,掙紮著睜開眼:“他們一定會死嗎。”  樓觀雪淡淡道:“離開通天海,鮫人覺醒力量就會死。不過,沒有人逼他們,都是自願的。”  自願覺醒,自願死去,自願結束這荒唐屈辱錯亂的一生,盡管沒有輪回,盡管找不到歸路。  “爺爺……”  靈犀半跪在地上,哭著看老人咽下最後一口氣。  他的難過還沒消散,轉身,就已經被眼前的場景給嚇到了。  整個村子都燃燒在大火中,熟悉的夥伴大人全都變成了怪物,像傳聞裏那樣,赤紅著眼、長著獠牙,臉上布著藍色的魚鱗,沒有理智沒有思維,逮著人族的士兵就瘋狂撕咬。  血肉橫飛,人間地獄。  靈犀感覺有人坐在了自己身邊,偏頭發現是村長。  現在整個村莊,沒有妖化的隻剩下他們。  靈犀焦急地問道:“村長,他們怎麽了?”  村長雙目無神,神情麻木道:“都快死了。”  靈犀:“什麽?”  村長坐在村口屍山血海裏,看著村子裏熊熊燃起的光,夢怔一般輕聲說:“是啊,一百年,才過了一百年,怎麽我就忘記了,鮫人死前就是這樣的。隻是那個時候……不會有人會迷路。”  靈犀:“什麽?”  村長沉默很久,忽然偏頭,蒼老的手隨手扯了片葉子給靈犀,聲音輕的不像話:“靈犀,還記得你經常在田埂上吹的那首曲子嗎。”村長說:“現在我和你一起吹。”  靈犀結果葉子,愣住了,語無倫次:“不是,村長。風鳴哥哥他們現在……”  村長說:“靈犀,聽話。”  靈犀布滿傷痕的手捏著葉子,僵硬很久,用手臂擦去眼淚,點了下頭:“好。”  低沉哀婉的葉子曲斷斷續續,從廢墟星火中傳來,如一陣潮濕的雨輕輕緩緩,散去燥熱。  夏青四肢百骸都在作痛,聽到曲聲,卻下意識抬頭。  他被樓觀雪抱起,因為痛苦而迷茫的眼被火光慢慢喚得清晰,淺褐色望向前方,愣愣照應天地。  整個村莊在烈火中燃燒,腳下處處是屍體,覺醒的鮫人們察覺死期將至。  一生全部的悲喜愛恨化為煙塵散去,現在內心中隻湧起一個念頭,回去……  隻是回去哪裏,沒人有答案。  他們原地四顧,卻根本找不到方向,暴虐血腥的眼睛隻剩迷茫,鮫人們開始咆哮、怒吼、猶如困獸。  靈犀看著這一幕有些害怕,可村長在旁邊有條不紊地給他伴奏,他也隻能吸吸鼻子,壓住酸澀,繼續埋頭吹。  從來沒想到有一天,吹這首曲子,會讓他那麽難過。  葉子曲悠揚,漫過焦土廢墟,漫過黃土鮮血。連帶著空中未散的冷香,一點一點安撫了鮫族的暴虐之心。  鮫人死前都會有一段失明期,視野昏暗。  村莊大火衝天,火應該是橘黃色的,但是恍恍惚惚,他們看到的是冰藍色。  幽幽幻幻,燃在大海上。  鮫人們緊繃的神情慢慢緩和,露出輕鬆之色,不再暴躁,甚至舒了口氣,開始往前走。  一個一個,走向大火中。  最後走進去的是那個叫風鳴的少年,他在他進去的最後一刻,好像回頭看了一眼。  靈犀嚇得葉子一抖。  而他聲音一停才發現旁邊早就沒有了聲音。  村長手裏還拿著那片葉子,卻靠著一棵樹已經安詳地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了呼吸。  終於,風鳴也走進火中。  嘩——!!!  村莊的火勢突然又氣勢洶洶加大,摧枯拉朽,照亮長夜。  靈犀再也忍不住,抽抽搭搭哭了起來。  夏青耳邊隻剩下了烈火的滋滋聲和男孩的哭聲。伴隨清風明月,遙遠又模糊。  模糊到他甚至耳鳴般,聽到了尖銳的警笛聲和吵鬧聲。黃色的臨界線外,眾人圍成一團,對著蓋上白布的屍體指指點點,你一言我一語。  記憶倒回那個殘陽如血的下午,那堵長滿爬山虎的牆,那個從爛尾樓上跳下的男人。  鍾鼓齊鳴,紫氣東來。男人跳樓之前似乎是真的看了他一眼,木訥的,僵硬的。  鋼筋水泥的樓房和這一晚的烈火相對應。記憶錯亂,仿佛開盤那日,街道也該輕輕飄著一首用葉子吹出的《靈薇》,紅紅火火喜氣洋洋。  山與海之間,老人的話依舊像暮鼓晨鍾,震耳發聵。  “苦海滔滔業孽自招。”  夏青閉上眼,陷入昏迷前他終於明白了關於自己的一切困擾。  怪不得他拿著東西總是忘了放下。  怪不得他會下意識安靜盯著人看。  太上忘情第一式,天地鴻蒙,第二式,眾生悲喜。那個不著調的老頭哼哼唧唧,教他的修行方法,就是自己去看,自己去領悟。  看一草一木,天地日月;看眾生百相,生老病死。  原來皆是修行。第47章 入夜(一)  “那麽眾生悲喜之後呢?”  蓬萊霧遠, 長風遼闊。  海浪一陣一陣撞擊著礁石,揚起碎沫如珠。  老人拖著調子說:“之後就不是我能教你的了。”  “為什麽?”  “因為太上忘情的第三式,得靠你自己參悟。”  少年嚼著糖, 疑惑:“我自己?”  “對。”老人在釣魚:“那是你的聶聶。”  少年差點被口水嗆著:“……聶聶?什麽玩意啊還疊字,惡不惡心。”  老人瞥他一眼:“你自己說的詞, 你不知道意思?”  少年終於反應過來, 惱羞成怒:“就這麽一件小時候的破事,你們到底還要笑多久啊。”  老人哼哼兩聲:“想笑多久笑多久。”  夏青醒來的時候, 還是覺得不舒服。  靈魂猶如烈焰灼燒,可血液又是僵冷的。冰火兩重天之下他大腦一片空白,盯著前方發了很久的呆。  這是一間客棧,幹淨明亮,陳設富貴。  外麵吵吵鬧鬧, 估計地處繁華之所。  宋歸塵從通天海帶回來的隻有阿難劍的劍魂,實體不知所蹤, 現今阿難劍魂匯入他掌心脈絡裏,短暫沉睡。  夏青緩了緩痛苦, 垂眸看著自己的掌心, 每一條紋路之下都有寒光滲進血液裏。他是沒想到, 恢複力量要經曆這樣神魂撕裂般的痛苦,而且後遺症非常嚴重,估計得休息半個月以上。  村子最後毀在一場大火中,士兵都死了, 村民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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