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歸塵說血陣不可能成功。 可是……血陣真的不可能成功嗎?樓觀雪現在真的是凡人嗎。 ……但不是凡人, 他又是什麽呢。 夏青閉了下眼, 耳邊忽然響起那個男孩的聲音,在螢火紛飛的驚蟄夜, 顫抖地, 哽咽地。 “那我是什麽呢。” “人類把我當做鮫當做異類,鮫族把我當做人視我為仇人。” “那麽我到底是什麽呢?”他在風中打了個冷戰, 一字一字顫抖地說:“我是……怪物?” 不該活著的怪物。 出生就是為了死,生命隻是一場獻祭,連長大的資格都沒有。 “多可笑啊, 我那麽努力活著, 是為了什麽。” “原來我是為了死而活。”男孩蹲在蟲子低鳴的牆角, 無措茫然看著傷痕累累的手,難過得話都說不完整:“……為了……給神養大一個容器。” 皇城內的桂花開了,淡雅馥鬱, 夏青往前走。 現在才明白樓觀雪在千機樓內說的話。 “你出障後問我, 神有沒有在我身上複蘇, 其實……我也不知道。或許現在, 我不屬於十六州大陸,也不屬於通天之海。” “我這樣,才算沒有來處和去處。” 夏青兜兜轉轉走到了冷宮前。 這裏在宮巷的盡頭,白牆高築,荒草橫生。 他曾經和那個男孩坐在牆上聊天。 濃綠深綠的青苔裏開滿白色小花,那時的樓觀雪還小,雌雄莫辯,漂亮得驚人,咬著糖葫蘆,跟個小狼崽一樣,眼裏是野草般頑強的生機和狠戾。 如果非要用一個詞概括樓觀雪的性格,夏青覺得應該是冷漠,貫穿進靈魂深處的冷漠。 五歲之前,裝乖賣慘,上躥下跳隻為了活著。五歲之後兜兜轉轉,機關算盡,等著浮屠塔破的一天,也隻是想要一個答案。 ——你確定你見到的,真的是長大後的我,不是神? 夏青聲音很輕,喃喃道:“我確定啊,你就是你。” 哪怕你說記憶開始不是你的,愛恨開始不是你的,血液骨骼都在重塑。 可我還是覺得,你一直都是你。 夏青去了一趟經世閣,了解血陣的事。 經世閣在陵光城外,需要過一條大河,他有樓觀雪給出的令牌,自然是暢行無阻。 在路上,他聽到了很多關於民間鮫人的事。 隨著百年之期的來臨,浮屠塔上的紫光開始鎮壓不住邪氣,鮫人暴躁化妖的概率越來越高。 船家是個話多的,竹竿欸乃劃開水波,高興地說:“這殺千刀的妖怪可算是要死了!就是它害我們先祖暴斃!可歎我楚國景帝,千古明君居然死在邪祟手裏,” 夏青垂眸看著透碧的河水,問了句:“景帝為什麽會被大妖所害?” 船家道:“我看話本裏都說,這浮屠塔內關著的大妖其實就是鮫族的皇。當年先祖英武,遠征通天海,把鮫族打得落花流水,如願進入神宮,先祖本就是天之驕子,自然輕而易舉得到了神的恩賜,神賜他長生不老,也佑我楚國長盛不衰。鮫族妖皇嫉妒不已,懷恨在心,便尾隨先祖回宮,趁其不備將其殺害。” 夏青說:“是這樣嗎?” 船家對景帝那是一個仰慕,語氣裏說不出的驕傲:“對啊,肯定是這樣!真是天妒英才!若是景帝多活幾年我們楚國肯定更威風。” “景帝何等豪傑,都能讓蓬萊的仙人心甘情願追隨。鮫族在通天海從來是海之霸主,但景帝領兵出征,直接把他們都打為奴隸,氣派!” 夏青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這就是民間所傳的關於百年前的事嗎? 沒有刻骨的仇恨,沒有扭曲的野心。 有的隻是一位千古明帝開闊疆土,征服鮫族,滿載而歸。 夏青唇角笑意諷刺。 蓬萊的仙人心甘情願追隨? ——錯了,他隻是想借你們的力量,報血海深仇。 先祖把鮫族打得落花流水? ——錯了,鮫族聖女和你們裏應外合,通天海有一半的鮫人縱容外敵入侵神宮。 因為最開始,大家有一個共同的目的——誅神。 楚國先祖想要神魂,求長生不老。 珠璣想要神力。 鮫族想要脫離神的禁錮上岸。 神死後,結盟破裂,才召顯出每個人猙獰的野心來。 鮫族嘲笑人類的愚蠢,不知道神亡後,他們將上岸主宰一切。可神宮坍塌後,鮫族才發現,他們確實擁有了上岸的自由,卻也永久失去了力量。 最後宋歸塵的真麵目撕碎。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想要的,從來是鮫人一族下地獄。 神宮之戰,每個人都野心勃勃,每個人都自信滿滿,每個人都……不得善終。 “神,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存在呢?”夏青從竹筏上走下來,上岸時心裏不由自主掠過這麽一個話題。 這世間唯一的神,生活在通天海的盡頭,由鮫族世世代代侍奉。 他有實體嗎?他長什麽樣? 他會痛嗎?當年被信徒背棄,鮮血淋漓跪在誅神大陣中央時想的是什麽? 夏青不由自主想起通天海那堵高牆來。他剛來這個世界看《東洲雜談》,書上說牆是大祭司為了防止鮫族逃躥所立的,但是夏青覺得,不對,宋歸塵沒有這個能力在通天海上立一堵牆。 《東洲雜談》比陵光的話本要真實一點,上麵沒把景帝描繪得多光明磊落,說景帝以為神就是真龍,覬覦龍肉求長生才率兵進攻通天海的。 和真相也沒差多少。 都是貪婪。 夏青進經世殿的書樓,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燕蘭渝。 她的靜心殿永遠浸潤在檀香裏,久而久之,青色的裙裾都帶了些這種味道。年輕的太後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閑閑翻書,光影落在她素靜的麵容上,鮮紅的蔻丹起落間劃出淡淡血紅。 這算是夏青第一次以自己的身份見她。 他曾經在摘星樓裏怕這個瘋女人怕得不行,現在卻發現,她在這一百年後兜兜轉轉的命盤裏,也隻是螻蟻。 燕蘭渝代表的是人類的權欲、貪婪和野心。 “好孩子,你叫夏青是嗎?”燕蘭渝見到他的時候,眯了下眼,似乎是有些驚訝,但是很快又換上她那副慣常的溫婉柔和的笑意來。 “阿雪一直把你藏在宮裏,哀家很早之前就想見你了,隻是沒機會。今日一見,果然生得標誌,怪不得能讓我從來不近人情的阿雪動心。” 夏青說:“太後娘娘。” 燕蘭渝親切地端坐好,朝他露出一個春風細雨般的笑:“不必多禮,過來坐。夏青,你會下棋嗎?” 她的前麵擺放著一個棋盤,旁邊熏煙嫋嫋,白霧移往窗邊。 夏青:“我不會。” 燕蘭渝跟拉家常般,輕聲細語:“你來白子先行吧。” 夏青:“……”哦差點忘了,這人是什麽性格。 夏青隨便拿了顆棋,隨便放到棋盤正中心。 燕蘭渝挽袖,拿起一枚黑子落下,聲音輕細:“我最近總覺得心裏不踏實,老是做夢。我昨天又夢到先皇,我跟他說了誅妖之事,先皇喜極而泣,牽著我的手感歎樓家百年的仇終於得報。我還夢到了阿雪的生母,我說瑤珂,阿雪終於可以擺脫每年三月摘星樓內的折磨了,你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安寧,但是瑤珂什麽都沒說,歎息一聲就走了。” 燕蘭渝眉眼間籠罩著煙雨般的輕愁,似歎似笑:“還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啊。” 夏青垂眸下棋,絲毫不為所動。 燕蘭渝說:“我現在心裏唯一的遺憾就是阿雪還沒有孩子。樓家子嗣單薄,可不能斷在他這一脈,夏青,娶個男皇後已經是冒天下之大不韙,若是讓他為了你斷絕香火。” 她緩緩說:“你可真的就是千古罪人了。” 夏青平靜問道:“太後娘娘,您想我怎麽做呢。” 燕蘭渝微笑:“乖孩子,我知道你向來懂事。” “你幫我勸勸阿雪。我看衛家那十六姑娘生的機靈可愛,性格也好,幹脆在封後大典上隨你一起入宮,如何?” 夏青的睫毛很長,覆下陰影,遮住全部情緒,他有些神遊天外。 ——他現在拿的是什麽劇本?被太後棒打鴛鴦的平民皇後? 夏青抬眸看著燕蘭渝。 這位身份尊貴的太後雖然笑著,可是看他的眼神充滿不屑和輕蔑。 夏青想,燕蘭渝現在應該很開心,浮屠塔要破了,對於陵光三家的詛咒也將徹底消除。 如果伏妖成功,她會直接殺了樓觀雪,用一千種方法折磨這個她眼中的賤種,以泄心頭之恨。從此高枕無憂,掌權天下。 伏妖不成功,她也有後路,現在跟他說這些就是第兩手打算。 夏青說:“我覺得,不如何。” 他起身往經世殿的二樓走,不想在和她浪費時間。 燕蘭渝笑容僵硬了片刻,紅紅的指甲輕撫過棋盤,笑說:“居然還是個有脾氣的小孩子。” “夏青,貪心的人在陵光是活不長的。” 夏青笑了下:“太後,這句話我也送給你。” 他的身影消失在閣樓轉角處,燕蘭渝眸光瞬間變得陰冷,銀牙一咬,將棋盤上的棋子盡數推倒在地上。 經世殿的每一層都飄著很多紅絲帶,密密麻麻,像是萬千因果。宋歸塵或許知道他會來,早就把禁處的書給他拿了出來。 血陣。 夏青翻開了那本書頁泛黃微皺的書,一個字一個字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