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幸這一次,抓住他們的,不是清冷嚴酷的瑤珂,也不是嫵媚狠毒的珠璣,而是三位聖女中素以溫柔出名的璿珈。璿珈看著他們,鵝黃色的衣衫曳過玉砌成的長階,俯身,微笑道:“小鬼,膽子這麽大啊。這一次除非你們師父過來,否則都別想走了。”  衛流光人傻了。  夏青也是。  ——完了,他又要抄書抄斷手了。  神宮內腳步聲響起。  璿珈忽然身體一僵,起身,畢恭畢敬道:“尊上。”  夏青咬牙,氣得打衛流光一頓,聽到璿珈的聲音,抬起頭,卻一下子愣住了。銀白長發的少年從神宮內走出,雙瞳冰藍,如寒月清輝。  璿珈皺眉,神色緊張:“尊上,您怎麽出來了?”  銀發少年停在神殿門口,眉眼間還有一些慵懶倦怠,可是看到夏青,卻是緩緩地笑了下。  “放了他們吧。”  少年說。  璿珈愣住,還是輕聲說:“是。”  那天回去的路上,夏青一直魂不守舍。按理說他修的太上忘情道,與天地有感,根本不會踩到地上的陷阱。  他應該走路帶風、所向披靡。  偏偏那天他心事重重,一步一摔、兩步一跌、三步一個狗啃泥。  把衛流光人看傻了。  “……閉嘴!不許說話!”夏青惱羞成怒。  他的救命恩人根本不需要他報恩。  救命恩人在鮫族身份很尊貴。  算了……不報就不報吧,雖然兩次欠人恩情讓他有些別扭,可是夏青的情緒總是轉的很快,不會一直牽掛。  神宮驚變的那一天。  夏青守在師父的旁邊。  師父快死了。  通天海在下雨,淅淅瀝瀝,將葉子打濕,簷下細雨如珠。  老頭生前說話總喜歡拖著調子顯示出自己世外高人,而現在不需要拖,說話也是破碎沙啞的了。  生生死死,黃土白骨。  夏青安靜地候在他身邊,第一次,迷茫到話說不出來。  師父眯著眼看他,不滿地說:“你這什麽表情?你師父我馬上要飛升當神仙了,臭小子,開心點。”  夏青說:“死了就是飛升嗎。”  師父哼哼道:“我說是飛升就是飛升。”  夏青澀聲說:“好,飛升。恭賀師父得道飛升。”  師父咧嘴笑,嘀咕:“這才像話。”  說完他的眼眸又望向外麵,眼裏有著塵埃落盡的平和。  外麵在下雨,一點一滴,遙遠處能看到通天海上血光衝天。楚皇東征通天海,戰況越來越烈。  師父輕聲道:“你的師兄師姐都去了通天海,蓬萊逢亂必出——可是現在,鮫族人類,海上作亂的到底是哪一方呢。”  夏青握緊阿難劍,眼神迷茫,出聲問道:“師父,大師兄為什麽要離開蓬萊去當楚國的大祭司啊。”  師父眼眸流露出一種哀傷來,沙啞說:“這是你大師兄的劫難。當初思凡劍給你大師兄,我就料到了。他這一生注定要與紅塵俗世糾纏不休,被羈絆牽累,永生永世不得解脫。”  夏青一愣:“永生永世,不得解脫?”  “對啊。”師父突然劇烈的咳嗽起來,瘦弱的身軀像是幹枯的葉子,他擦掉唇角的血,還不忘瞥夏青一眼:“別哭,我這都活了幾百年了,早活膩了。”  他手指還停在臉上,突然身體一僵,眼眸銳利,一點一點遲鈍僵硬抬起頭來,直直看向通天海的盡頭。  夏青被師父的神情嚇得一愣。  “師父,你怎麽了?”  師父蒼老的皮膚都在劇烈發顫,唇抖得不像話,渾濁的眼眸瞳孔渙散,是難以置信,是震驚,是滔天的憤怒。  “他怎麽敢,他怎麽敢——”師父說完又劇烈地咳嗽起來,這一次大團大團黑色的血把被褥染紅。  “師父。”夏青一下子抓住他的手。  卻被師父一下子反握住,師父瀕死的病容上這一次湧現出極度的驚駭來,這是夏青這輩子見過師父最失控的樣子了。  師父抓著他的手,用一種前所未有的焦急語氣說:“夏青,去神宮!現在去神宮!阻止宋歸塵!”  夏青:“什麽?”  師父蒼涼一笑:“我以為你大師兄頂多是借助人族的力量進攻鮫族,報當年的仇。沒想到,沒想到,他居然敢把主意打到這上麵!”  一陣風吹過,掛在桌上的兩盞魂燈,明明滅滅,忽然歸於寂靜。  師父臉色煞白,又吐出一口鮮血來,大笑兩聲,眼裏滿是悔恨:“怪我,怪我,他拿走蓬萊之靈,我就該發覺的。現在你的兩個師兄也為此牽累而死!宋歸塵,他知不知道他在幹什麽!!”  夏青神魂巨震:“什麽?”  師父手指幾乎痙攣,握著夏青的手腕,用顫抖的聲音說:“去神宮,阻止他,一定要阻止他。”  夏青眼眶也紅了一圈:“我去阻止他什麽師父。”  “阻止他,誅神。”  師父的屍體他都沒埋,夏青拿著劍急匆匆出門。  通天海上滿是硝煙的味道,戰火和血光齊飛,明晃晃照著橫屍累累。夏青收拾情緒,眼眶還紅著,神色卻冰冷如霜,黑衣黑發,手握長劍,行於火海中如修羅。  “來者何人!大祭司有令,今日誰都不能擅闖神宮!”  “滾!”  阿難劍沒有鞘。  萬物皆是收劍的鞘,萬物皆是劍下的殺機。  所有人族士兵還沒來得及沾沾自喜以勝利者的身份去淩辱鮫族,已經被這位不速之客給嚇到了。  眾人前仆後繼地衝過來阻止他。  那一日,夏青根本不記得自己殺了多少人,滿腦子都是師父死前的叮囑,耳邊是各種怒斥、各種尖叫、各種咒罵,他充耳不聞,麵無表情。十步殺一人,腳下橫屍遍野,鮮血將他的黑袍染深,他殺到最後,眼中血色已經歸於麻木。  巍巍神宮出現在他麵前,夏青手指劇烈顫抖,臉色蒼白。  “蓬萊著火了?!”  進神宮前的最後一刻,耳邊聽到了嘶吼。  蓬萊……  夏青背影僵直,他閉上眼,卻沒有回頭看。  他跑進去,隻想著阻止宋歸塵。  於是在驚神殿外,看到宋歸塵時,所有怨恨、震驚還沒湧現心頭,眼中已經泛起了淚光,他一字一句恨聲喊。  “宋歸塵。”  宋歸塵明顯也一愣,皺眉:“夏青?你怎麽在這裏,快回去。”  夏青眼眸赤紅:“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麽!”  宋歸塵站在華麗清冷的神殿內,神情莫測:“我知道,你回去,這裏不該是你來的地方!”  “滾!”夏青想殺了他,可不想再浪費時間,握劍往神殿深處走。  宋歸塵出現在神殿外,說明誅神大陣已經落下。  他不知道神現在怎麽樣,可他必須救下祂。  宋歸塵冷下臉來:“你進去送死嗎!給我回來!”  夏青沒理他。  宋歸塵從袖中抽出思凡劍來,紫色的劍意撼天動地,化成萬千劍刃,將夏青圍住,神色冰冷:“回去。”  夏青:“滾!”他眼眸赤紅,橫劍眼前。  劍氣破開長夜,屬於山川草木紅塵五行的浩瀚力量,一下子籠罩天地。神宮卷起長風,吹動他衣袍與黑發。  這股力量來自鴻蒙上古,饒是宋歸塵都被震傷。  “你……”他後退一步,抬手擦了下嘴角的血,眼神既是哀傷又是冰冷,聲音卻堅定:“我不會讓你進去送死的。”  思凡劍驟然出鞘,這一次毫不留情,鋒利的劍端,直刺夏青握劍的手腕,打算讓夏青徹底沒有反抗餘地。  “——宋歸塵!”與此同時,另一道飽含怨恨的聲音響起。  是璿珈。她剛阻止完珠璣,現在原路返回隻想著將這人挫骨揚灰。  夏青瞳孔一縮,直接用左手去擋,手腕被思凡劍直直刺穿,經脈寸斷,鮮血汩汩流下。  夏青踉蹌一步,臉色蒼白,咽下喉中的血,卻什麽都沒說。  破開陣法,握劍直接往裏麵走。  “夏青,回來!”  宋歸塵焦急地看著夏青的背影,還想阻止,可是璿珈來勢洶洶的攻擊已經讓他無暇顧及。  夏青已經痛得失去神智。他的渾身上下都是血,自己的,別人的,殺戮讓眼中一片紅。暴躁的、悲慟的、憤怒的、怨恨的情緒,充斥整顆心髒。他修的太上忘情道,第一次那麽深刻的體會人間悲喜愛恨,受驚擾的道心帶來精神上的苦痛折磨,與之相比,經脈寸斷的痛苦都不值一提。  師父死了,師兄也死了,蓬萊也沒了。  好像隻是一夜之間,他的世界天翻地覆。  夏青跌跌撞撞走進驚神殿的一刻,恍惚了下,冷風像一雙手,輕輕拂過他沾在眼睫上一直不肯落下的淚。  轟隆隆。  夏青感覺到大地在震動。  緊接著,外麵傳來各種尖叫和逃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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