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時候,他們才會明白呢。覬覦不可得的東西,總會付出代價。” 樓觀雪…… 那不是神的恨,那自始至終都是你的恨。 你尋覓半生,想知道的答案根本就不存在。 你一直都是你。 可我多希望,你不要是神。 因為……抽魂拆骨太痛了啊。 * “河水叫離離,傳聞是很久以前陵光一對不為世俗所容的愛侶為愛殉情,跳入河中。世人感其深情,便用女孩的小名來命名此河。” “離離?”鮫人男孩困惑地低頭:“為什麽有人小名叫離離啊?是不是太不吉利了點。” 旁邊的女人出聲喊他的名字:“靈犀。” “哦。”靈犀乖乖閉上了嘴。 船公偏頭,看著眼前蓮青長裙蒼灰頭發的女人,好奇地問:“姑娘不是陵光人士吧,怎麽在這個節骨眼上來這裏呢?” “找人。” 船公更疑惑了:“嗯?找什麽人?” 薛扶光攏袖,說:“故人。” 船公暗中打量著她,湧到嘴邊的話又識趣地咽了回去。這是一位身份不凡的貴人。她有著很多故事,厭惡讓任何人知曉。 “薛姐姐,我們要去哪裏啊?” “經世殿。” 靈犀脖子上掛著一個竹木製成的哨子,細軟的頭發紮成小辮,悄悄看著旁邊的薛扶光一眼。他心裏還是有些怕她的,局促不安地扯著衣袖。 薛扶光的步伐一停,偏頭說:“在外麵等著我,哪都不要去。” 靈犀乖乖點頭:“哦。”他坐到了涼亭裏。 天陰沉沉的看樣子要下雨了,呼嘯的風把青綠的葉子卷到了台階下。 薛扶光腰間墜下的木靈輕輕響動,蓮青衣裙像是一縷煙消散在盡頭。 楚國經世殿為一人所建,自始至終也隻有那一人。她第一次來這裏,卻暢行無阻。 書樓背後是個院子,推門而入的一刹那,她像是穿越了時空,回到了蓬萊。滿院都是藥的清香,鳳凰木立在牆角,花若飛鳳之羽,焰焰如火。 回廊一路掛著各種木牌,當啷當啷響個不停。 宋歸塵肯定知道她來了。 薛扶光走進去的時候,他就坐在窗邊,香爐逸出的白霧模糊了紫衣青年的眉眼。年輕的大祭司手裏拿著塊牌子,若有所思地看著外麵。 他在看靈犀。 宋歸塵問:“這是你救下的小孩?” 外麵烏雲越聚越重,真的下起雨來,稀裏嘩啦。 薛扶光說:“把陵光城內的鮫人都放了。” 宋歸塵沒有回答她話,視線落在她臉上,沉默很久,啞聲說:“你好像瘦了很多。” 薛扶光靜靜道:“宋歸塵,一百年了,你到現在還不肯收手嗎。” 宋歸塵凝視她很久,重新笑起來,輕聲道:“扶光,你還想要我怎麽收手。當年神宮我本打算將他們全族誅盡的,是你要我放鮫族一條生路。好,我放了。” “現在的一切,難道不是他們咎由自取嗎?是他們野心勃勃想上岸,放縱人類進攻神宮。神隕之時讓荒塚成牆。”他笑了下,說:“是鮫人一族親手葬送了自己的輪回和歸路。” 薛扶光:“是啊,所以鮫族沒有了輪回。一百年,你恨的那群人早就死了。冤有頭債有主,現在的鮫人都是無辜的。” 宋歸塵藏於袖中的手在顫抖,他扯起唇來:“你見我就是想說這些?” 薛扶光憔悴消瘦的眉眼間湧現出深深的疲憊,說:“宋歸塵,你知道我見到了誰嗎?我見到了夏青,也見到了長生。我不知道當年神宮內夏青做了什麽,魂魄消散又重新回來。可他忘記了所有前塵往事,甚至再也不想拿起劍。” 宋歸塵沒說話。 薛扶光道:“而我見到長生時,他正被伴生靈蠱折磨,倒在上京城的某個街角,差點被野狗分食。我知道伴生靈蠱應該是珠璣下的,可百年後我們每個人身上發生的一切,你不覺得更像是報應嗎。” 宋歸塵再次沉默很久,說:“不會的,若果真有報應,應該隻由我一人承擔。” 薛扶光一下子笑起來,眼眶都紅了圈:“一人承擔?你怎麽承擔?誅神之罪人類承擔不起,鮫族承擔不起,我們每個人都承擔不起。” 宋歸塵望入她眼眸,想去為她扶起眼淚,可手指在袖中發抖,最後卻隻能掛上慣常的笑容:“是啊,所以不能讓神活過來。” 薛扶光紅著眼,輕聲說:“你真是個瘋子。” 宋歸塵不說話。 薛扶光:“你去東洲三年,是為了拿回蓬萊之靈嗎。” 宋歸塵:“是。” 薛扶光閉眼平複心情,說:“宋歸塵,把陵光城所有被關起來的鮫人都放了吧。” 宋歸塵說:“鮫人現在頻頻化妖,不關起來,隻會傷及城中百姓。” 薛扶光:“我帶他們走,回上清派。” “上清?”宋歸塵聽到這個名字,唇角微微勾起,輕輕念著,似乎心情才好了點:“原來你還記得啊。”他點了下頭:“好,我答應你。” 薛扶光眼眸赤紅望著他,短促地笑了下後,牙齒顫抖說:“宋歸塵,你信因果嗎,師父說苦海滔滔業孽自招。我覺得也是,惡因造就惡果,惡業帶來苦孽,你不要再殺人了。” 宋歸塵微笑,他聽到自己輕聲說:“好。” 她不願再在這裏多呆一秒,轉身,衣裙掠過空氣中的金粉浮塵,熟悉的藥草冷香漸漸遠去。 宋歸塵靠在窗邊,聽著外麵的雨,什麽都沒說。 東洲三年,其實他找蓬萊之靈隻找了一月。 剩下的時間都坐在那堵白骨堆成的牆上,和天地飛鳥相顧無言。 通天海真的太寂靜了。 呼嘯而來的隻有海浪一次又一次拍打礁石的聲音。 他曾想過看一眼故人就回頭,可見過了故人,怎麽甘心回頭。 雨滴順著亭子的邊緣濺開在青石塊上。 靈犀清澈的眼睛望著林間飛鳥,閑的無聊,把脖子上的哨子取了下來,輕輕吹了首他走在陵光街上聽來的曲子。鮫族擅音律,他隻聽了一遍,便記住了旋律。 薛扶光出來的時候,靈犀驚訝地看著她微紅的眼眶,“薛姐姐……”他慌忙地把握緊哨子,站起來。 薛扶光在雨中愣了很久,輕聲問:“你剛剛吹的是什麽。” 靈犀愣了愣:“好像叫……《金縷衣》。” 護城河畔,風月一條街。畫舫之上,隔著紅燭羅帳,歌女輕快明亮的曲調浸潤著頹靡胭脂香悠悠傳來。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須惜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傳到衛流光的耳中,他差點把酒全數噴了出來,慌忙擺手:“換一首,換一首。”衛念笙在他對麵翻個白眼:“這是勸你及時行樂,你想哪兒去了。”衛流光:“真的?這真不是老爺子常拿來勸我的?” 衛念笙心情鬱鬱,沒搭理他,喝了一杯酒。 衛流光一收折扇,勸她說:“你放心吧。太後做不了決定的,你長得還沒陛下好看,陛下怎麽可能會要你。” 衛念笙喝完酒情緒上來,眼睛一紅掩麵痛哭起來,破聲大罵:“燕蘭渝就是個瘋女人!” 衛流光被她哭的耳朵痛:“你聲音小點。” 衛念笙氣得渾身都在抖:“瘋女人!不得好死!下地獄!她要下地獄的,她年輕時殺了那麽多人,又吃了那麽多鮫人肉,她會遭報應的。” 衛流光真是服了這位姑奶奶,小心翼翼給出意見:“要不?你私奔算了。” 衛念笙:“私什麽奔啊嗚嗚嗚,我不如一頭栽進河裏淹死算了。” 衛流光琢磨一下,想的卻是:“那你說它會不會改名,以後為了紀念你為情而死,把河命為念笙。” 衛念笙紅著眼瞪他,恰好紅賬外的歌女唱到了“悲歡離合總無情”,她想到自己的遭遇,哭得更大聲了。 “……” 衛流光發冠都沒帶好,拿著折扇急匆匆溜了。 陵光城這幾日晚上都很繁華,人來人往,煙花照著天空不夜。權貴們沉浸在溫柔鄉裏,觥籌交錯絲竹悅耳。而隔著護城河,在風月長街的另一岸,是肮髒逼仄、潮濕陰暗的囚牢。 “老實點!”士兵壓著一個被打得傷痕累累的鮫人往裏麵走。 他旁邊的侍衛摸了摸嘴角說,不滿地說:“怎麽又是個男鮫啊。” 前人翻白眼:“我勸你收斂點吧,前些日子才聽說有人死在鮫人的身體上。” 另一人不以為意:“鮫人生下來不就是給我們玩的嗎,怕什麽。” 這時忽然快馬行過長街,一個身披黑甲的侍衛走了過來,手中拿著令牌,高聲喝道:“大祭司有令,明日把所有鮫人都趕到陵光城外!” “什麽?”所有守在監獄前的監牢前的侍兵都懵了。 不一會兒,有人才開口:“是因為明日是伏妖之日,大祭司才下此令的嗎。” 侍衛冷著臉:“不該問的事別多問。” 五月十五。 陵光城連著下了兩天兩夜的雨終於停了。晴空萬裏,陽光明媚,這一日浮屠塔前熱熱鬧鬧,文武百官齊聚首。十裏竹林都被綁上紅帶,天地同樂。 夏青昏迷了好久,他醒來的時候,寢殿裏已經沒了人。他就記得自己從河中出水,步步艱難回到皇宮,見到樓觀雪的一瞬間,腦海內最後一根弦斷,徹底暈了過去。意識時而清醒時而糊塗,他感受到樓觀雪經常一邊溫柔地吻著他的眼睫,一邊用手指往他嘴中渡血。 “你可終於醒了?不去看看好戲嗎?” 他現在神魂虛弱,珠璣依舊有可乘之機,女人妖媚的聲音低低在旁邊笑著。 夏青抿著唇,一言不發起身,往銅鏡看了一眼,才發現自己的衣服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被人換了。 他昏迷錯過了二人的婚典,可是樓觀雪還是為了他換上了嫁衣。 一直亂糟糟的黑發被理順,用金色的發冠固定,紅衣墨發,眉目如畫。平日被鋒冷劍意所壓的姝色,這一刻展露無遺,灧麗驚人,色若春曉。他還能記起樓觀雪為他綰發上妝的樣子,手指冰冷,可是動作卻溫柔,他吻在他耳邊說:“等我。” 夏青臉色虛弱蒼白,抿著唇,一言不發往外麵走。 路過門口時,看到了被他專門高高掛起的靈薇花燈,過往一幕又一幕的相處浮現腦海,他安安靜靜垂下眼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