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青往下跳的時候, 隨手折了一截杏花枝當作武器。街巷處處黑燈瞎火,青色的毒霧給磚瓦房屋渡上詭異之色。紙錢被風吹得打卷,起起伏伏飄零城鎮上空。他沉睡十年,醒來後一直處於一種遊離世外的狀態,對什麽都提不起太大興趣,興致懨懨,直到現在才像是被人按上魂芯重新活了過來。 青霧彌漫的空城浮起一團又一團的幽火,星星點點似乎要形成燎原之勢,將這裏毀滅。 鮫族擅長幻術,所以這些霧其實也有蠱惑人心的功能。 夏青往前走,看到了前世今生很多畫麵。 看到了蓬萊仙島。看到某個春日午後,他在練劍,衛流光躺著呼呼大睡。師父和二師兄坐在礁石上聊著什麽。碧水桃花下,師姐拿筆撐著下巴對著書發呆,大師兄坐在她旁邊不正經地笑。落英繽紛在她石榴色裙邊,蝴蝶飛過藍天滄海。 他還看到了蓬萊的春夏秋冬,看到跟阿難劍較勁的自己。雨天打傘,廂房抄書,晚上睡覺,白天掃地。那麽小的年紀,一個人安靜孤單的修煉,拿著把劍做什麽都不方便,可十年如一日還是忍了下來。 夏青輕聲問:“你覺得這些會成為我的心魔嗎?” 大都世間,最苦為離散。眨眼之間便是師父死前顫抖僵硬的手。風吹滅兩盞魂燈。 他眼眸血紅,一人殺到神宮深處。腳下血流成河橫屍遍地,身後蓬萊在烈火中飛灰湮滅。 當初轟轟烈烈的往事,而今看來居然像夢一樣。 夏青麵無表情,沒有說話。 他就站在百年後,以一個局外人的視角看著從前。看著自己墜下魔淵萬塚,魂魄飛到了現代。 現代二十年都是些瑣碎卻溫柔的記憶。生鏽的蹺蹺板,頹圮的高牆,年年長滿荒草的院子。沒翻修前的寢室樓,牆壁斑駁脫落。一到夏天,老舊的電風扇就會嘎吱嘎吱轉動。新來的護士一天打十個電話給家裏,食堂的阿姨總是為了一點小事嘀咕半天。隔著一條街的工地挖掘機嘟嘟嘟響個不停,小胖趴在窗前氣急敗壞,畫鬼臉折成紙飛機,往那邊丟。 夏青手裏拿著那束杏花枝,往前走。 灼熱感越來越重,那些青霧和幽火一觸碰便劈裏啪啦產生反應,不一會大火籠罩整座空城。 “走!” “長老!” “快走!跑!往城外跑!” 客棧裏的修士們回過神,紛紛驚慌失措地往下跑,東方浩也沒阻止他們。他靠在窗邊,望著空城青火,嘴角扯著諷刺的笑。可是這種笑又轉瞬即逝,仇恨過於沉重,沉重到報複也並不能讓他感到快樂。 “跑?你們能跑的出去?”人類修士離不開這座空城,就像他們再也回不去大海。 夏青走到了川溪城的城門口,城牆立的又高又厚,如東方浩所言,一群鮫人已經黑壓壓守在這裏了。他們手裏拿著武器,臉上密布藍色的魚鱗,身軀高大,黑發長直腰,耳朵尖銳透明。無數雙眼睛戲謔玩弄盯著他,夏青仿佛回到了和衛流光夜探神宮的那一晚,海水分流,極光瀲灩,鮫人托著尾巴遊曳過上方尋覓著他。 夏青停下腳步。 他衣袍無風自動,黑發黑袍,膚色蒼白,唯唇豔得如血。 鮫族見他猶見被玩弄於鼓掌中的螻蟻,咧出一口白牙來。 “你以為你今日跑的出去?” 神的歸來,讓他們血液燃燒,力量空前強大。 鮫人陰惻惻道:“靈犀聖者如今閉關,誰都救不了你們。” 夏青勾起唇角,平靜說:“沒關係,我本來就沒想出去。” 他手中杏花枝為劍,頃刻之間,花葉散盡,萬千齏粉帶著清香,似乎將大火的灼熱似乎都驅趕了一點。 鮫人們瞪大眼:“你想幹什麽?” 夏青抬手將束發用的冠取下,青絲盡數垂落身後,他眼睫微抬,笑了下,聲音很輕。 “我想,見你們的神。” 這話如落地驚雷,震得所有鮫人瞳孔一震。 下一秒,滔天的憤怒從每個鮫人心中湧起,如果是原先對人類隻有不屑和輕蔑,現在就因為夏青這句對神不敬的話,直接氣到失去理智。 “你真的是在找死!” “殺了他!” 嘩啦,青霧舔舐過街道,惶惶火光把夜幕照亮。 前方是尖牙厲爪、神色猙獰的鮫人;背後是驚慌失措、嚎叫失控的修士。 夏青恍惚了片刻,很久才說:“一百年啊,你們的恩怨,我真的再也不想牽扯進去了。”糾纏來糾纏去,沒有終時,當初他沒能帶著這些恩怨消散,現在不如直接斬斷因果吧—— 既然鮫族想要回鄉,那就送他們回鄉吧。 隻是現在他最在意的,不是天下,也不是蒼生。他現在在意的,隻有樓觀雪。 他要去東洲,去跟他說對不起,為當初的不告而別,為這十年漫長的等待。 夏青沒有動手殺人,他早就厭倦了殺戮,隻是將人打倒在地,一個人往前走。空城大火,青霧黃紙,鮫人吐出鮮血,染在長街上。後麵趕過來的人類修士們都愣住了,愣愣看著那個黑衣少年,以杏枝為劍,殺過千軍萬馬,血雨紛飛,往城門的方向走。 夏青修長的手指擦過臉上的血,睫毛掀起,淺褐色的眼眸像是琉璃。他微微喘了口氣,他畢竟剛蘇醒,體力不支,丟了阿難劍跟少了魂魄一樣,現在已經感到疲憊。 夏青抬頭看了眼今天的月亮,很圓、濁黃色,邊緣泛起一層淡淡的血紅。跟當年通天海上的夜色一模一樣。 他走到了城門前。 白色的光從門縫滲入。 手指碰上門的時候,夏青鬼使神差,心裏浮過一個念頭:要是當年我入神宮時就知道自己的心思會怎樣。 川溪城中已經漫天硝煙灰燼,青霧紅火白光,燃燒成灼灼地獄。 城門內外,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吱呀——城門漸漸打開,風卷動夏青的發。 ——要是他早一點勘破懵懂逃避的自我之相。 ——要是他早一點看清樓觀雪對他的特別。 或許……墜下深淵,察覺那道屬於神的安靜視線,他會選擇吻他。 嘩啦啦,火越燒越烈,濃煙滾滾。 夏青以為推開門會是清風明月的曠野,沒想到迎麵而來的,是烏泱泱撲翅而飛的蝴蝶鳥雀。 藍色赤色的蝴蝶繞在身邊,青羽黃尾的鳥雀在空中盤旋,它們用嘴叼起他的衣袍,用羽毛掠動他的發絲。 夏青一愣,被這白光亂象刺得稍稍閉眼,沒想到下一秒,下巴被冰冷的東西緩緩抬起,應該是一隻笛子,尖端就抵著他的喉結,曖昧又豪不留情地滑過。 很重,很痛。 痛的夏青想要悶哼一聲,可是那種熟悉的氣息讓他選擇了忍耐。 他聽到了衣袂翻飛的聲音。 光影裏勾勒出一人挺拔的身形,衣袍湛湛如雪,外罩鮫紗泛出星輝般的微藍,華貴精致,在黑煙白光裏滲著分蠱惑心智的冷。 夏青大腦轟隆隆響,離別時的難過再一次浮現眼中,萬般情緒湧上心頭,幾乎是搭上了他全部的七情六欲。 “樓觀雪……”夏青張嘴,他有好多的話想對他說。 可是來人已經將手指放到了他的嘴唇上,輕笑說:“噓。” 城中天地俱靜,所有倒在地上的鮫人都僵住了,難以置信地抬起頭來。人類修士也是,踉蹌跪下來,誠惶誠恐,為絕對的神壓。 樓觀雪從光中走出,當年珠玉絕豔的少年,現在已經長成青年模樣。銀發如瀑,俯身而下時,眼睫上的那顆痣似妖似仙,他將笛子收回手,手指摩挲過夏青剛剛被他用笛子用力碾紅的喉結,垂眸,猩紅的眼眸裏情緒難測,笑了笑,漫不經心道:“你想見我?” 夏青被他的語氣用的有些懵,甚至有點慌。 他對於二人久別重逢想了很多。反正自己是心裏一腔感動——卻沒想過樓觀雪會是現在這樣的態度。冷冷淡淡,噙著笑,看向他的目光深得如沼澤能將他直接吞噬,卻毫無溫柔,隻剩冰冷。 夏青顫聲說:“我,對,我想見你。” 樓觀雪凝視他很久,忽然勾起唇角,譏笑一聲,聲音卻很輕,溫溫柔柔的:“鮫族膽子也是夠大的,縱是我為一人入魔又如何。以為隨隨便便捏造出個一模一樣的幻象,便可以——”他的手指捏緊夏青的脖子,輕描淡寫,下一秒卻可以直接將他弄死,微笑說。 “蠱惑我?” 夏青眼眶紅了圈,再也忍不住,伸出手抓住他的袖子,仰頭吻了上去。 夏青啞聲道:“不是幻象,樓觀雪!” 樓觀雪被他吻住,神色居然也絲毫沒變。 “不是幻象,我回來找你了。”夏青眼中淚水落下,青澀笨拙地去吻他淡薄的唇,從寬大的袖中伸出纖細的手攀上他的肩膀。 他醒來時就一直在想他,想他想到要發瘋。 總想著見麵後一定要先好好道個歉,可是真的見到了真人,完全喪失了語言功能。情緒失控,分不清難過和欣喜。 他和他之間到底是誰困住誰,誰拉誰入紅塵,早就分不清。他為了他放下劍,為了他自招業孽,從深海之底被他救下睜開的第一眼,便掙脫不開了。 城中所有人的愣住。鮫族臉色煞白,猶如神魂被擊碎般呆愣原地,呆呆凝望著城門口擁吻的兩人。人類也是,身軀僵硬,仰著頭。 川溪城中大火越燒越烈。 夏青呼吸發抖,說:“對不起,對不起。” 他到現在終於體會到什麽叫情到深處的瘋狂,淚水模糊視線,他和樓觀雪之間,如果沒有那些恩怨,那些因果,或許故事特別簡單。 就跟相遇的那一晚一樣,潮汐平靜,靈薇花溫柔又浪漫。 等他長大識得愛恨,也許會拿著阿難劍殺上神宮,當著萬萬鮫人的麵,磕磕絆絆跟他們的神告白,而銀發的神明愣怔過後,大概會無奈地悶聲笑好久。 “我想見你,我喜歡你。” 夏青抬起手想要去觸摸他的臉,可是剛揚起就在空中被強硬地握住了手腕。 樓觀雪吻去他的眼淚,平靜道:“嗯,我知道了。” 夏青眼睫潮濕,眸中水光瀲灩,望著他。 樓觀雪眼眸深邃,溫柔笑起來,看不出心情:“騙你的,我怎麽會認不出你呢。” 夏青懵了片刻,心一緊,越發捉摸不透樓觀雪。 樓觀雪抬眸,淡淡看了眼城中跪地的鮫族人類,又看了眼空城上方接連不斷的火,他笑問:“那麽,你想見我幹什麽呢?” 夏青呼吸變得很輕,單純望著他,跟近鄉情怯一樣,開口:“我……” 樓觀雪與他對視幾秒,卻輕輕笑起來。 “蓬萊都是這樣的嗎,逢亂必出,心係天下。”樓觀雪靠近,一手摸上他的後頸,一手攬上他的腰,將夏青整個人囚禁在懷中,湊到他耳邊氣息如雪涼薄,聲音很輕:“你想見我,是為了救這群人?” 夏青微微愕然。 樓觀雪道:“當初為了蒼生寧願魂飛魄散,現在是打算以身飼魔?” 他眼眸中壓抑的瘋狂暈開濃稠血色,微笑說。 “嗯,既然決定以身飼魔,一個吻怎麽夠呢,小師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