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在懸崖山莊我們碰到的第一個人是尼克。她身上裹著一件做工精細的繡龍的日本式晨服,一個人在堂屋裏旋來轉去地跳著舞。


    “嘿,怎麽是你們?”


    “小姐,這樣說可傷了我的心了。”


    “我知道這話聽起來太無禮了。但你看,我正在等他們把我定做的禮服送來。他們保證過——這些家夥——信誓旦旦地保證過會送來,可是到現在還不見個影兒!”


    “哦,隻不過是個穿衣打扮上的問題!今晚有個舞會對不對?”


    “對,看完焰火之後我們全都去參加。就是說,如果能全部都去的話。”


    她的聲音突然低沉下來,但下一分鍾她又在笑了。


    “別當真!我的座右銘是:隻要不去想,麻煩就不來。今天晚上我的勇氣又恢複了,我要好好樂上一場。”


    樓梯上有腳步聲,尼克轉過身去。


    “哦,馬吉來了。馬吉,他們就是要在那個看不見的凶手的魔爪下保護我的偵探。把他們帶到客廳去讓他們把這一切都講給你聽吧。”


    我們跟馬吉-巴克利小姐握了手,然後她就按照尼克所吩咐的,把我們領進了客廳。這時候我對她有了好感。


    我想也許是她嫻靜的外表吸引了我。她是個文靜的姑娘。用老眼光看,會覺得她是個入畫的人。她一點都不時髦,穿一件樸素陳舊的黑色禮服,臉上透出純潔的光輝。那雙藍眼睛透著一點稚氣,說起話來嗓音圓潤婉轉。


    “尼克把那些嚇人的事情告訴我了,”她說,“她肯定是在捕風捉影吧?誰會想去傷害尼克?在這個世界上她不會有任何仇敵的。”


    從她說話的聲調裏聽得出她對此事表示極大的懷疑。從她的眼光裏看得出她對波洛並不那麽奉承恭維。我深知馬吉-巴克利那樣的姑娘對一個外國人素來抱有成見。


    “盡管你說得頗有道理,巴克利小姐,我還是要對你說,這一切都是真的。”波洛心平氣和地說。


    她沒說什麽,卻仍然滿臉狐疑的神氣。後來她說:


    “今晚尼克像是中了邪似的,我不知道她是怎麽搞的,神氣瘋狂得很。”


    中了邪!這個說法使我哆嗦了一下。她的語氣也叫我大為不安。


    “你是蘇格蘭人嗎,巴克利小姐?”我忽然問道。


    “我母親是蘇格蘭人。”她說著打量了我一眼。我注意到她的眼光比剛才看波洛要溫和多了。我覺得在這方麵我占了波洛的上風。


    “你表妹很有勇氣,”我說,“她決心像往常一樣行事。”


    “也隻能這樣了,對嗎?”馬吉說,“大肆渲染自我感覺是無濟於事的,隻能叫旁人跟著難受。”停了停,她又柔聲說,“我喜歡尼克,她對我一直很好。”


    這時弗雷德裏卡-賴斯飄然而至,我們也就沒能再說什麽了。她穿一件畫像裏的聖母常穿的藍色禮服,看起來羸弱無力,後麵跟著拉紮勒斯。接著,尼克也旋轉著跳了進來。她穿一件黑色禮服,肩上圍著一條舊的中國披肩,顏色鮮紅,十分醒目。


    “好哇,諸位,”她說,“來點雞尾酒怎樣?”


    我們就喝起酒來。拉紮勒斯向尼克舉起酒杯說道:


    “這的確是一條少見的圍巾,尼克。是舊的嗎?”


    “是的。是我祖父的祖公的叔公蒂莫西出門旅行帶回來的。”


    “美得很——古色古香的美。你找不到能跟它相配的東西。”


    “它很暖和,”尼克說,“在看焰火的時候是很有用的。而且這種顏色叫人快活。我不喜歡黑顏色。”


    “不錯,”弗雷德裏卡說,“尼克,以前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你穿黑衣服。咦,為什麽現在你穿起黑顏色的衣服來了?”


    “哦,我不知道為什麽,”那姑娘負氣地走到一旁。我看見她的雙唇霎時像被螫了一下似的扭歪了。“一個人做的事情並不是都能說得出理由的。”


    我們進去吃晚飯。這裏有了一個帶點神秘味兒的男仆——我猜是為了這次請客而臨時雇用的。晚飯的食物普普通通,但香檳酒卻是上等的名牌貨。


    “喬治還沒來,”尼克說,“昨晚他得趕回普利茅斯真叫人掃興。我希望他今天晚上會趕來,至少能趕上舞會。我給馬吉找了個男舞伴。如果說風情味兒不夠足,外表總還看得過去的。”


    窗外隱約傳來一陣馬達喧囂聲。


    “嗨,這些該死的賽艇,”拉紮勒斯說,“簡直討厭透頂!”


    “那可不是賽艇,”尼克說,“是一架水上飛機。”


    “我想你說得不錯。”


    “當然不會錯的,從聲音裏聽得出來。”


    “你什麽時候去買一隻這種大飛蛾,尼克?”


    “等我發了財吧。”尼克大笑起來。


    “那時候,我想,你會飛到澳大利亞去,就像那個姑娘一樣,她叫什麽名字來著?”


    “我要學她……”


    “我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賴斯太太用困倦的聲音說,“多堅強啊,簡直難以想象——一個女孩子獨自開一架飛機飛越太平洋!”


    “我為所有這些勇敢的飛行員唱讚歌,”拉紮勒斯說,“如果邁克爾-塞頓在他的環球飛行中獲得成功,馬上就會成為當今的英雄。可惜他開著飛機進了墳墓。像他這樣的孤膽英雄英國是損失不起的。”


    “他可能還活著。”尼克說。


    “不會的,連千分之一的希望都不存在了,可憐的瘋塞頓!”


    “他們老是叫他瘋塞頓,是嗎?”弗雷德裏卡問。


    拉紮勒斯點點頭,說:


    “他出身於一個相當瘋狂的家庭。他的叔叔馬修-塞頓爵士是個瘋狂到極點的人,一個星期之前死了。”


    “就是那個創辦了許多鳥類禁獵地的百萬富翁嗎?”弗雷德裏卡問。


    “是的。他憎惡女人。我猜他以前大概上過女人的當,於是他一心一意愛上了各種各樣的鳥兒。他曾經買下沿海一些島嶼並把它們變成了鳥類的天堂。也許這就是他的自我安慰和對女人的報複。”


    “你們為什麽一口咬定說邁克爾-塞頓死了?”尼克對這件事鍥而不舍,“我不懂為什麽要放棄希望!”


    “哦,你認識他,對嗎?”拉紮勒斯說,“這我倒忘了。”


    “去年我和弗雷迪在托基見到過他。”尼克說,“他對人有種特別的魅力,對不對,弗雷迪?”


    “別問我,親愛的。他是你的戰利品而不是我的。我記得他帶你飛過一次。”


    “是的,在斯卡伯勒,真叫人心裏發慌。”


    這時,馬吉用社交場合裏那種彬彬有禮的口氣問我:


    “黑斯廷斯上尉,你坐過飛機沒有?”


    我告訴她說在一次去巴黎的往返飛行中,我算是嚐夠了空中旅行的滋味了。


    忽然尼克叫了一聲跳起身來,說:


    “來電話了。你們別等我,時間不早了。我約了許多人呢。”


    她出去的時候我看了看表,正好九點。甜食和紅葡萄酒都送上來了。波洛和拉紮勒斯在大談藝術。拉紮勒斯發表高見,說現在圖畫成了麻醉品。他們又談起家具和裝飾品,不同凡響的見解層出不窮。


    我盡自己的義務陪馬吉談天,但這真是一件費心勞神的事。她接過你的話茬兒愉快地往下說,一說完就停下來不出聲了,於是你隻得再想個新的話題出來。社交談話是種藝術,就像打球,你把球打給我,我接住後再打給你,一來一往,方才顯得煞有介事。但馬吉接了球卻不打還給我,談話就老是冷場,令人發窘。


    弗雷德裏卡雙肘拄在桌子上,一個人悄沒聲兒地坐在那裏出神,手上的香煙升起一縷青煙,盤旋在她淡金色的頭發周圍,看上去就像一個正在做夢的天使。


    九點二十分,尼克從門外伸進頭來說:


    “出來吧,諸位。客人們成雙作對地光臨啦!”


    我們順從地站了起來。尼克正忙於歡迎新客,他們的人數有一打,大多數是些看著叫人提不起興趣的人。我覺得尼克可以成為一個上流社會裏的女主人。她把那套輕浮的摩登派頭不露形跡地藏了起來,言談舉止循規蹈矩,迎候接待禮數周全。


    客人差不多全到了,查爾斯-維斯也在其中。我們一起來到花園裏一個可以俯瞰大海和港口的地方,那兒預先放了幾張椅子給年紀大些的人坐,但大多數人都站著看。這時第一束焰火在天上開了花。


    忽然我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回頭一看,是尼克正在同克羅夫特先生打招呼。


    “太遺憾了,”她說,“克羅夫特太太不能和你一塊兒來。我們應當用個擔架去把她抬來看焰火。”


    “嗨,可憐的媽媽命不好啊。但她總是逆來順受,從來不抱怨——啊,這個好看!”


    一束焰火迸裂了,金色的雨點滿天閃爍。


    這天夜裏很黑——沒有月亮,新月三天以後才會出來。像一般夏天的夜晚一樣,潮濕的空氣裏帶點寒意。坐在我旁邊的馬吉-巴克利衣衫單薄,冷得發抖了。


    “我要進去穿件衣服。”她輕輕地說。


    “我去給你拿。”


    “不,你不知道那件衣服在哪裏,還是我去。”說著馬吉向房子走去,弗雷德裏卡在後麵叫道:


    “喂,馬吉,把我的也拿來,在我房裏。”


    “她沒聽見,”尼克說,“我去拿吧,弗雷迪,我自己也要去穿件皮的,這條圍巾不夠暖,風又這麽大。”


    真的,向海上吹去的風給這清冷的夜晚又平添了幾分輕寒。


    海岬上也放起了焰火,天空中五彩繽紛,熱鬧得很。我同旁邊一位青春已殘的女士攀談起來。她問起我的生活、經曆、興趣、愛好,還問我在這裏打算待多久,我們的談話活像是在進行教義問答。


    “砰!”又是一發焰火射上天空,濺得滿天都是綠色的星星。那些星星在空中變換色彩,一會兒藍,一會兒紅,一會兒又變成閃爍的碎銀。


    焰火一發緊接一發,越來越多,越來越快。波洛突然湊著我耳朵說:


    “你聽,到處是一片‘哦!’‘啊!’的讚歎聲。可我覺得越來越單調乏味了,你說呢?砰砰嘭嘭地響成一片,還有那股硫磺氣味!嗯,草地把腳都弄濕了,我會傷風的,而且這種地方大概連治傷風的藥都搞不到!”


    “傷風?這樣美好的夜晚會叫人傷風嗎?”


    “哼,美好的夜晚,美妙的夜晚!你以為沒有大雨滂沱就算是良宵美景了,是嗎?但是我告訴你,我的朋友,要是你現在有一枝小小的溫度計,你就會發現裏頭的水銀柱都快結冰了。”


    “好吧,”我同意了,“我不反對去穿件外套。”


    “這才對呀,我知書明理的朋友。”


    “我去給你把外套也一起拿來。”


    波洛像隻貓似的一會抬起左腳,一會又抬起右腳。


    “我怕我的腳已經受潮了。你可有辦法找雙橡皮套鞋來?”


    我強忍住笑說:


    “搞不到的。你總該明白,波洛,這種東西長久不生產了,它們老早就過時了!”


    “那麽我坐到屋裏去,”他說,“我才不願意為了看這種無聊的紅綠燈而傷風受涼,說不定還會來一場肺炎!”


    我們向房子走去,波洛一路上還在憤憤地咕嚕著。一陣響亮的爆裂聲從海灣裏傳來,又是幾束焰火在天上開了花。那些焰火組成一艘船的模樣,船頭到船尾還有幾個亮晶晶的字:“歡迎觀眾!”


    “在內心,”波洛說,“我們都像兒童一樣。什麽焰火啊,宴會啊,球賽啊,甚至還有魔術都叫我們看得歡天喜地。其實隻是些騙騙眼睛的東西而已。”


    這時我一手抓住波洛的膀子,另一隻手把一樣東西指給他看。


    我們離懸崖山莊那所大房子約有一百碼。在我們麵前,就在我們和那扇落地玻璃窗之間的地上,蜷曲著一個人,脖子上圍著那條鮮紅的中國披肩……


    “我的上帝!”波洛倒抽一口冷氣,“我的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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