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要離這菩薩麵、蛇蠍心的女子遠一些,再遠一些。張靜娘向前兩步,從啞口無言的劉太醫手中,抱過初生的嬰兒。她生過一胎,抱孩子的姿勢非常熟練,手腳也輕柔,朝劉太醫忽然一笑:“不要把我想的那樣壞,這個孩子我會養大的。”“你看他天生殘疾,和我的鴻兒爭不了爵位家產,我便做個慈母,將他好好生生養起來,又有何妨?”說完,就抱著嬰孩腳步輕盈走出產房。劉太醫雙眼呆滯站在原地,不久便聽見外間隱約傳來一聲淒婉哀傷的哭喊:“老爺,姐姐血崩走了,隻留下二公子……”詳細講述過張茂娘的死因,劉太醫望向驚愕不已的眾人,拱手道:“老夫顧及自身,從此不敢對夫人有半分違逆,她也從此視我為心腹,事事再不瞞我。”“今夜酒中之毒,正是老夫所配。據說二公子此番歸來,老爺有了另立世子之心,夫人便想著毒殺了老爺,歸罪於二公子身上,再借娘家之力向朝廷奏表,扶大公子順利上位。”一聽到這句話,別人還罷了,隻是覺得唏噓驚異,畢竟今天出人意表之事太多。隻有衛鴻頓時麵若死灰。“你這老兒瘋了!你是不是瘋了?!”原本癱倒在地,如同爛泥一般的衛夫人,忽然失控的尖叫起來:“居然說出來了,居然全部說出來了!過了這麽多年,你若是不說,沒人會知道啊!!說出這些,啊,說出這些,你自己還想不想活?!!!”“老夫今年六十有三,人生七十古來稀,縱使即刻身亡,想來也算不得夭壽短命。”劉太醫朝著衛刺史鄭重一揖,“老夫昔年做下虧心之事,常常夜夢中愧悔難當,如今諸事言盡,倒也算是了卻舊賬。”“老夫自知為虎作倀,此罪難恕,隻希望老爺不要因此事累及劉家,給老夫一個體麵。”衛刺史看著認識了十幾年,須發花白的劉太醫,想起青年早逝的張茂娘,幾十年沉浮宦海鐵石般的心腸,也忍不住裂開一道疼痛縫隙,點頭道:“我應了,你去吧。”然後看了旁邊的衛淵一眼。他在官場上見過經曆過多少險惡風波,並不相信有人會真的因為愧疚而幡然悔悟,說出幹係自己性命的真相。人性都是自私的,更何況已經瞞了這麽多年,何不一直瞞下去?這應該是淵兒的手段了,卻不知他是怎麽做到的。劉太醫又朝衛淵鄭重一揖,這才轉身離去。腳步不急不徐,心中亦無悔無怨,走向衛淵指給他的那條道路。劉太醫體型是有些微胖的,花廳廊下搖搖晃晃的昏黃燈光,卻將他腳下的那道影子拉得又窄又長。衛琥看著他的背影,撇了撇嘴嘟囔道:“這姓劉的老頭不修口德,什麽為虎作倀,聽著卻是在罵我呢!”衛琅伸手打了一下他的頭,衛琥這才閉上嘴巴不再吭聲。“謀害嫡姐,溺死四公子,毒殺親夫,此為夫人之三罪,證據確鑿。”劉太醫離開後,衛淵繼而望向衛刺史,開口詢問,“接下來,老爺打算怎麽處置夫人?”此時就連衛鴻都不能再為自己的母親求情,麵若死灰的同樣伏倒在地。“這等蛇蠍心腸的婦人,自然是不能再留!”衛刺史拂衣而起,朝著一眾兒女妾室道,“都一起去,也好給你們一個警醒,知道將來什麽事能做,什麽事不能做!”“將她綁去茂娘墳前!”說完,又看了一眼在地上掙紮著起不了身的衛鴻,冷聲道:“把大公子扶起來,架著一起去!”“他要還認我做父親,就當從此沒有這個母親!”張靜娘三次狠下毒手,第一次對付張茂娘和她腹中胎兒,第二次溺死受寵的四公子衛漓,第三次意圖毒殺親夫,從根子上來講都是為了衛鴻,為了衛鴻將來的榮華前程。衛刺史對衛鴻那點護犢之情,終於在劉太醫的最後一擊中消耗殆盡。再說如今有了初綻光華的衛沐,縱然將來衛淵的腿一直不能好,衛鴻現在也並非是他唯一的繼承者了。衛刺史不需要再有任何顧忌。張茂娘葬在稷城郊外一處風景秀麗的青山,是座侯爵規格的寢陵。墳前有贔屭馱了白玉碑,雕雲紋刻麒麟,莊嚴又隆重。這座陵墓不僅僅屬於張茂娘,當衛刺史百年之後,也會被葬進這裏,做為結發夫妻與張茂娘同室合棺。而身為繼室的張靜娘就算不犯錯,將來也隻能獨自葬在這座陵墓的角落裏。寢陵離刺史府很有些遠,等到衛刺史一家人坐著馬車抵達時,天色已經蒙蒙透亮。一夜未眠,向來養尊處優的兩個妾室以及公子小姐們,個個紅著眼睛,竟也沒有覺得疲憊,而是另有一種精神上的亢奮。大姨娘被衛夫人害了兒子,二姨娘為了保全兒子讓衛沐十幾年一直扮醜扮無能,哪一個對衛夫人心裏沒有仇沒有怨?如今是大仇得報,亦是徹底逃出衛夫人的陰影籠罩。就如同這天際逐漸升起的朝陽,再不必活得膽顫心驚如履薄冰,從此走向光耀明亮。都知道張靜娘惹了衛刺史厭棄,雖是從前的主母,家丁們卻也不與她客氣,將五花大綁的她推推搡搡趕下馬車,押到張茂娘的墳前跪下。張靜娘此時頭發蓬亂,戴著的首飾手鐲都被剝奪,白皙麵皮上不知何時弄出塊指甲大小的瘀青,目光驚慌倉皇。一夜之間,烏黑的鬢發冒出縷縷銀絲,原本看著慈愛溫婉的婦人,仿若蒼老了十歲。“給她穿衣。”衛刺史站在旁邊冷眼看她,目光中沒有半分憐憫,開口吩咐。家丁們應一聲,拿來一件白色的,款式層層疊疊的繁複紙衣,套在張靜娘的身上。“不、不……老爺,靜娘好歹跟老爺有大公子,就饒了妾身,饒了靜娘吧!”張靜娘被套上紙衣,一邊發著抖,一邊望著衛刺史,顫聲求饒,“讓靜娘改名換姓遠走它鄉,讓靜娘剃了頭穿緇衣,青燈古佛了此一生……怎麽樣都好,但求老爺饒妾身一命啊!”“你這毒婦,害死我發妻幼子,害得淵兒生而癡傻殘疾,怎麽還有臉跟我提饒命?!”衛刺史冷冷道,“卻不曾想過,你從未饒過別人,為一己私欲做下如此多的惡事,老天又怎會放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