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著咖哩飯,兩人之間因進食而有了些許的沉默。


    她想著當年,想著現在,想著不曾細想過的變化,也想著剛才他的火氣。


    人畢竟是會長大。也許剛才承受過紀衍澤怒火的朱小姐正在對眾人哭訴不已,但她絕不會知道自己有多幸運;因為從來挑過他的人,全會被他不客氣的修理,就連他力氣不如人的兒童時期也不例外。就算被打得渾身是傷,他也堅持要對方掛彩才罷休,更不會因為對方是女子而有所寬貸——也許唯一的寬貸是少揍一拳,少兩腳吧。


    但今日有所不同了,他的怒氣在勸解下會平息,而一旦他勃發的怒氣得到安撫,他就會失了揍人的欲望,不會在往後倏然想起再回頭去揍人。


    比起以往任何人都無法阻止他以牙還牙的狠勁來說,他真正是長大了。


    當然,人的天性難以改變,但稍稍能控製住衝動,不就是成熟的表現嗎?這一點,她是欣慰的。


    “看什麽看?”再度吃完一盤咖哩飯,他被盯得不悅,粗聲粗氣的問著,顯示他的餘怒仍在,火氣沒經由動手的發,兀自悶燒任其自動耗盡並不是好過的感受。


    她將他盤子拿過,先問道:“還吃嗎?”見他搖頭,舀了一碗紫菜湯給他,才道:


    “衍澤,如果你已學會控製自己的衝動,那麽不管日後你從事什麽工作,我都會很放心了。”


    “在你不放心以前,我也活得好好的。”他嗤之以鼻。


    “如果今天我沒阻止,你真的會打朱小姐嗎?”她問著。


    “會。”他老實回答。


    她譴責道:


    “以後別這樣了,打女人很難看。不管你心目中那人如何欠揍,你也該克製住,女人的體力先天弱於男人,動手動腳未免勝之不武。”


    其實在他的打架生涯中,打女人的次數級少,更別說成年以後根本沒有,但那也隻是沒有被惹到臨界點而已。他可以容忍女人的亂吠亂叫,甚至不理會這些日子花癡女人的糾纏(要是以前,早一拳揍她去黏著牆壁麵壁思過了)。但他絕不容忍有人指著他鼻子叫囂要他滾開常夕汐的身邊,自詡為正義之士,將他看成人渣,不配與又美又好的人種並列一起——


    “她說我配不上你。”也許那女人踩中的正是他的痛處,才會令他抓狂。


    她挑眉。


    “什麽時候開始在意別人的閑言閑語了?”


    “你們這些所謂的好人,也是狗眼看人低的。”


    “反正你一向看不起參與慈善事業的人,也就不必批判些什麽了,隻要我知道你的好就可以了。”她穿上圍裙,收拾著殘羹剩菜,看了下時鍾,她的上班時間快到了。


    “幾點上工?”


    “不去了。”那個幻想當老大女人的花癡八成還在工地等著他,他懶得回去給她煩。


    “這樣三天曬網,二天打魚不好吧?”好像每次他來都準備賴著不走,工作這麽做可不行。


    他跟著她移動到流理台邊,靠著冰箱看她洗碗,也看她柔美德側麵。她並不是太美麗的女人,但她的五官明媚、線條柔和,搭配出的一張麵孔,無比舒心悅目,讓人看了心情為之大好,並且舍不得移開。


    原來看著她能令他心情安定平和,莫怪他老是愛看她的。但……她愛看他嗎?思及此,忍不住伸手抹了下自己的臉。這不是一張好看的臉,會喜歡他的女人並不多;而之所以喜歡他都是覺得他可以成為一名有頭頭老大,靠著大樹有柴燒,就算長相不好,也不是什麽大問題。試問江湖上有幾個老大長得能看的?


    至少他很年輕,所以女人搶先押注。


    有誰會因為他是他而喜歡他呢?不管今天這個他是乞丐或是大富豪。


    隻有她。但前提是他萬萬不可走入黑道大做老大的美夢。


    隻有她嗬。


    但她喜歡他“而已”,她說過她尚不能說出“愛”。是因為她自己還沒有搞清楚,還是她對他的感情真的無法有更進一步的深刻?


    “愛”如果比“喜歡”的感情更高深,那他絕不會隻滿足於次要的。


    太習慣對她予取予求,太習慣對她霸道,所以侵占的心思一寸一寸擴張,隻想完全留住她,得到她的溫柔包容,不讓她再有餘裕對第二個人付出。


    他想要她,所以想努力讓自己出人頭地。那麽她也應該有相當的回饋才行,畢竟他執意要揚眉吐氣,是為了讓她在人前昂得起頭,不教人看輕她嫁了個不求長進的混混痞子,笑弄她過著苦日子。


    人世間的笑貧不笑娼,他二十二年來體會太深刻,怎忍心教她也同樣遭人指點?他一定得有所成就才來迎娶她,否則光她的家人已足以使她左右為難、傷心不已了。


    她一定要愛他才行。


    “衍澤,有沒有聽到我說話?”她叨念了一大堆工作要認真、做事要甘願的訓詞,不料他連吭也不吭一聲,八成是神遊到天外去了。她想都不敢想這小子會有真心反省的一天,基本上沒有露出不耐煩的麵孔兼惡言惡語已是非常阿彌陀佛的事。


    “聽到了。”才怪!他濃眉糾了下,突然,他緩緩說著最近的“豔遇”。


    “我工作的營造公司,有一名上司的女兒對我有意思。”


    “啊?!”抓碗的手因洗碗精太滑而差點掉落。她抓緊碗,怔怔盯了好一會才以“非常”輕快的語氣道:“想必長得很漂亮吧?”


    “漂亮。”大概足以在夜叉國當選美皇後,在山頂洞人那年代比是第一美人無疑。


    “喔。”她低應了聲,洗碗的動作突然加快,水龍頭的流水量也扭到最大,就聽得小小鬥室滿是激烈的水聲嘩啦啦直撞洗碗槽的底部。


    他低下頭,看著她悶悶的表情,唇角不自覺揚了揚,沒敢笑得太明顯。


    “你妨礙我洗碗了。”她不看他,低叫了聲。


    他將水龍頭扭緊,止住了水流,一手挑高她下巴。


    “吃醋了?”


    “有機會交朋友很好呀。”她聳肩,仍不與他對視。


    他低頭吻她,但她扭開了去。他可不接受這種抗拒,雙手摟緊她腰,索取了結結實實的一吻。


    吻跡移轉到頰邊,到耳邊,含住了她的耳垂許久,發現了她的身軀因而微微顫動,吸吮才稍止,怕自己因她的反應而控製不住衝動,低低在她身邊道:


    “那個女人是個花癡,把我想成黑道份子,一心妄想當老大的女人。要不是你在我耳邊念了十幾年,說什麽不能打女人的鬼話,她早該去醫院躺著了。”


    “我沒有吃醋。”臉埋在他肩胛中,她低聲叫道著。


    “我希望看到你吃醋。”他笑得壞壞的。


    伸手輕他肩膀,怎麽也不肯抬頭了。


    他聞著她秀發的馨香,聲音更加低沉:


    “我隻有你,我也隻要你,不管全世界的人指著我的鼻子罵說我配不上你、我是人渣什麽的,我就是要你。夕汐,你一定要愛上我,因為我死也不放開你了。”


    她抬頭,與他狂熾霸氣的雙眸對上,一陣悸動突來侵襲感官。是怕?是撼動?怕這樣絕烈的情火會炙傷人,也撼動於他執著的蠻性。


    不愛上他,不行吧?


    ***


    母親突然的北上,令常夕汐訝然不已。而母親不由分說就約了晚上聚餐,更是攪亂了她既定的工作日程,卻又拒絕不得。隻得匆匆忙忙向理事長告假,取消了晚上的一場座談會,到市區與母親相見。


    一年多來,她忙於工作,連假日也幾乎不得休息,極少回中部老家。而每次稍有空閑回家一次,莫不是疲於應付母親摧婚的叨念。母親總認為女孩子讀了文憑純屬嫁妝的一部份,不是用來工作的,隻有歹命的女人才必須為生活辛苦奮鬥,更別說是做這種辛苦得全年無休,卻永遠隻有微薄薪水度日的工作。


    不光是嫁人的問題,工作上的事也常令常母百般挑剔。她總是認為到大公司才會有前途(指嫁人)。放著大把金龜不釣,真氣煞人也。


    這一些觀念無法溝通,回家便成了一種苦刑。但她真的希望與父母保持良好的關係,在盡可能的範圍內做他們心目中的好女兒。


    所以今晚母親大人召喚,她豈能不去?隻能做好心理準備,等待著必然又來一次的叨念——呃,突然想到叨念可能是遺傳吧?衍澤不也常嫌她羅嗦?


    已有二天沒見到他,可能又辛苦工作去了,很欣慰,卻也不免若有所失。奇怪,以前數月數年的難得見上一次,隻是掛著心,沒有太深刻的想念。想到時時期盼他突然出現的那種心情,現下居然有了這種心思,會是愛情的關係嗎?


    計程車已停在她與母親約好的餐廳大門前,她付了錢,打斷滿腦子的胡思亂想。對於感情,她向來無法理得清,別想太多比較好,免得鑽入牛角尖。反正——反正順其自然的相處就好了。


    “夕汐,這裏!”常母在餐廳靠窗的方位直向她招手。


    她笑著迎過去。


    “媽,今天怎麽穿得這麽慎重?”還化了妝哩,並且將所有首飾全配戴在身上,一身金光閃閃的珠光寶氣,炫得人不敢直視。


    “你為什麽連口紅也沒搽?也不換件洋裝,在台北生活這麽多年,居然連打扮都不會!”常母開口就挑剔,簡直拿素淨麵孔的女兒沒轍。


    “幹淨整齊就好了,來,要吃什麽——”發現座位上有三名陌生人,她訝異的停住了嘴。


    常母換了副笑臉對座位上的人道:


    “不好意思啦,高先生、高太太,我女兒一向勤儉持家,不會打扮。來,夕汐,叫伯父、伯母,還有,這位高柏平先生。”


    “你們好。”常夕汐一頭霧水的打過招呼後,仍看著過度興奮的母親。


    常母催她入座,正好與高柏平對坐。


    “她就是我女兒夕汐啦,今年二十五歲,在慈善機構工作,她自小就特別有愛心,對一些可憐的人都會忍不住去幫助。”


    “那真是太好了,現今台灣已經找不到這麽乖巧善良的女孩子了。我們柏平去年從南加拿了碩士回來,現在在他舅舅的公司當工程師,實在忙得沒空找女朋友。我們就這麽一個獨生子,真怕他交到不好的女朋友,才會費心得陪他相親……”


    相親!


    常夕汐瞪大杏眼,終於明白自己被母親設計來相親,而對麵那名西裝革履的男子正在相她?


    怎麽可以這樣?太過份了!


    “媽——”她張口欲言。


    “夕汐,高先生問你讀什麽科係哩。”常母投來警告的一瞥。


    實在不願惹母親難堪與生氣,她隻得硬生生吞忍下抗議的字句,在母親眼光壓迫下,淡淡的回道:


    “喔,我讀企管。”


    “t大的喔!當年是第五名考進去,畢業是也在前十名內,夕汐就是聰明會念書。”常母熱烈的補充。


    對麵的高太太笑看常夕汐的五官。


    “不錯不錯!看起來很秀麗,而且有幫夫格,子女運也旺。”忙不迭的又問:“常小姐,你什麽星座血型?我已算過你的八字,沒有問題,如果星座血型也配合,那真的是天作之合了。”


    老天!她已經被挑精撿肥過一次了嗎?


    常母殷勤的回應:


    “她是雙魚座a型的人,斯文又善良,非常有愛心,也會體貼他人。”


    “喔,還可以,我的兒子是獅子座a型,不算是絕配,但是雙魚座的女孩子很會犧牲奉獻,隻要全聽丈夫的話,家中就會很和樂。柏平,你覺得呢?”高太太轉向兒子問著。


    “還不錯,隻是——婚後她仍是要在那個基金會工作嗎?”


    “當然不可以,我們高家的媳婦哪裏需要工作,光照顧老公小孩已經沒有時間了,不會歹命到還有去工作的。”高母不由分說獨裁決定了一切。晃著手中數顆大寶石,指著常夕汐問:“我想常小姐也是這樣想的。”


    “我並不,我——”


    “當然是!嫁到好老公才是女人一生最重要的事,工作隻是玩票的啦。”常母伸手在女兒大腿上捏了下,阻止她長篇大論,並丟來要她乖巧安靜的眼色。


    “媽!我並不同意你強迫我相這種親。當然既然已經被設計了,我也不好說什麽,但我不知道隻見上一麵已經可以談到結婚的問題了,並且讓我覺得自己正在被稱斤論兩中,對不起,我先失陪了。”


    “夕汐,坐下,你在胡說些什麽!斑先生的人品學問家世,提著燈籠都找不到,我費盡心思安排讓你們見麵,你真的不懂事!”常母氣得冒煙,抓了她雙手不放人。


    這一桌的騷動,吸引了全餐廳人員的關注,二名服務生已過去詢問了,而,正由包箱內走出來的二名男子中,更有一名因而愀然變色,不善的步伐當下大步邁去,令另一名男子錯愕不已——


    “阿澤,怎麽了?”


    男子口中的阿澤,也就是紀衍澤,哪裏甩友人呼叫,兩三大步已站定在相親桌之前,並且一把抓了常夕汐入懷,順利讓她脫離其母的爪子。


    “你——怎麽也在這裏?”常夕汐低呼。


    “你——你是誰?抓著我女兒做什麽?”


    “我是——”正想壞壞的報上大名以嚇昏常母,不料被一手捂住了嘴,頓失發言權。


    “他是我正在交往中的男朋友啦,媽,你別再叫我與人相親了,事實上我以後隻會嫁他。”


    “什麽?!”


    “常太太,這是怎麽回事?你耍我是不是?!”高太太大叫了出來。


    但常母沒空理會高太太,隻以一雙驚疑不定的眼上下打量這名有點眼熟的男人——似乎見過?不,那不是問題。重點是這男子一身廉價的衣物,破破舊舊地顯示出身貧脊的事實;再加上男子一臉凶悍有如黑道混混,足以嚇得人退避三舍,看他那個氣質隻怕不是什麽好出身、好學曆,更別說好職業了,那雙粗得紮人的大手一看便知是做粗活苦力的人,她女兒怎麽會與這種人在一起?


    “你是誰?做什麽的?夕汐,過來!”


    常夕汐要能掙紮,早掙脫了。不討厭紀衍澤表示親密不代表願意在大庭廣眾之下表演給人看,但紀衍澤並不放人,她隻得尷尬道:


    “媽,改天我再與您說,我先走一步。”先將人帶開才要緊,不然她可不敢保證他會做出什麽事。


    不過紀衍澤並不肯移動尊腿。他利目掃向一名快被領帶勒死的年輕男子,再看了珠光寶氣的中年夫妻,二個明顯的字浮上了腦海——相親。


    “你給我跑來相親?”他低吼。


    “我不知道是相親!”她趕忙轉身拍向他胸口,怕他火大起來翻桌砸椅,將人家的店給拆成碎片。


    真是做不得壞事!全台北市數百家餐廳,他們硬是挑了同一家來偶遇,沒天理。


    紀衍澤瞪向常母。


    “那就是你設計她來相親的了?”


    “喂!你這人真沒禮貌!想追我女兒就客氣一點。對了,先報上資料,我看看你們配不配?”


    一隻硬拳上桌麵,將桌上食物飲料震了個東倒西歪,嚇得所有人全屏息以對,大氣也不感喘一聲。


    “你還是這副勢利的嘴臉。我是紀衍澤,你們的好鄰居,忘了嗎?”他扯出邪笑,看著常母倏地翻白的麵孔,笑得愈加猖狂。


    “你——你——你——夕汐——你——你——”上氣難接下氣,常母終於知道這名魁梧的男子何以麵熟了,原來是那個小流氓!原來他們一直在交往,真是氣死她了!


    “媽,我們——”


    “啪!”一巴掌打掉常夕汐的解釋,但常母也沒討到好處,打完人之後,那隻手掌也教紀衍澤抓個正著,並且決意將之捏碎似的,指掌力道愈收愈緊。


    “衍澤!不可以,她是我媽!”常夕汐低叫著想扳開他的手。


    “哼!”他鬆手,由著疼痛不已的常母跌坐在地上。“下次再打我的女人試試看!”


    “媽,對不起,他——”


    “跟我走!”紀衍澤拉著她手要求著。


    “衍澤,你先走,明天我們再談。我不能放我媽在這裏,而且你也該道歉!”她抬頭拍掉他的手,口氣氣急敗壞。


    “夕汐,看你惹上什麽流氓!就跟你說這野孩子不要理,你偏偏要!非要我活活被打死才甘心嗎?我的手好痛!叫他走!”常母尖呼不已,躲在女兒背後叫囂。


    “媽,別說這種話。他不是流氓,也不是野孩子。”


    紀衍澤才不在乎被按上什麽罵名,再度抓住她的手道:“我們走!”他唯一不能容許的是有人在夕汐耳邊洗腦,他要杜絕這個機會。


    “別不講理!”


    老天!誰來救救她好嗎?依紀衍澤的蠻性而言,他不在乎她的母親怎麽想、觀感如何,但她要他在乎呀!如果她的父母不能接受他,那麽往後不管兩人過著怎麽好的生活,她都不會快樂的。


    由於他對家庭的觀念淡薄,對父母的感情涼薄,因此也不認為必須尊重她的父母。他隻在乎她,不允許有人傷了她就連她的家人也不許。這一點她可以諒解,但他不可以要求她與他走,留下母親一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台北獨自摸路到親戚家呀!


    “夕汐,叫他走!叫他別再來煩你了,這種人配不上我們清白的人家!”常母更壯著膽子大叫出來,吃定了這小流氓忌憚夕汐不會動手。


    “喲!常太太,你女兒還能說『清白』嗎?”尖酸刻薄的聲音由高太太口中發出,深覺自己被唬弄了。跟小流氓混的壞女孩也妄想成為工程師夫人嗎?太過份了!


    “高太太,你話可不能亂說,我們夕汐當然是清白的!你看不上眼沒關係,可別到處亂說話,壞了我女兒的名譽!”


    “媽,別說了,我先送你去姨媽家過夜,今天的相親就算了吧,我從來就不想當什麽工程師夫人。”知曉自己母親好鬥、絕不輸人的性子,不想法子打住可不行。但,天哪,還有紀衍澤的怒氣待安撫,她一想起來就沒力……


    “你得跟我走。”紀衍澤的怒火已在壓抑不住的邊緣了。


    “衍澤,拜托!”她哀號了起來。


    “阿澤,我們先走吧,我想這位小姐安頓好了伯母,會去找你的。”站在大後方良久的石克勤終於決定插一腳。


    “多事!”紀衍澤一點也不領情。


    她將他拉到一邊,低聲道:


    “你先走,我會去找你的,明天——不,就今夜吧,我送我媽到親戚家就去找你,好不好?”


    “她打你。”他冷生道,一手撫住她臉,痛恨那種自詡親長,便理所當然對小輩動手動腳的人。這種滋味他早已嚐夠,絕不允許心愛的女人也承受。


    “她不是有心的,真的。”她踮腳吻了他一下,心悸於他眼中的怒與陰沉,一點也不懷疑他可能會隨時衝去痛毆她的母親——當她臉上的五指印包明顯之後。


    見到紀衍澤的朋友也走了過來,她拜托道:


    “你好,麻煩你帶他先走一步好嗎?謝謝你!”這相貌堂堂、衣冠楚楚的男子應是衍澤的朋友吧?


    “樂意之至,在下石克勤,有機會再好好自我介紹。”說完,使力架著氣悶卻又不忍為難她太多的紀衍澤走人了。


    她看他走出店門,心中的大石終於落了一大半。


    “夕汐,你過來!”那邊傳來常母大叫。


    而另一半未落的大石,也是不好過的。她歎氣,不知道今天走什麽運,太歲當頭罩來一顆黑煞星,萬般皆不順。


    今天絕對不是黃道吉日。


    ***


    “很少看你生氣。”石克勤發動車子,笑著道。


    所謂的很少“看到”,是因為當紀衍澤不爽時,會直接揍人了事,不會太浪費口舌去噴出怒火。現在他更進一步了解了,如果不能揍人,紀衍澤會吼聲如雷的怒火,而這對他而言是極難忍受的事。


    或許別人會認為他凶狠的臉色、勃發的怒氣足以嚇死人,但如果他們曾見識過他打起來彷如被索命使者附身的話,也許會覺得他的怒氣隻是一種紙老虎的行為而大呼慶幸了。


    “是那個小姐令你生氣,卻又不能動手打人吧?”


    “羅嗦!”低聲罵了句,沒有搭理的興致。


    “很秀氣的女孩,我想你應該與她母親建立好一些的關係,否則她會很為難。”


    “不必,等我有錢有地位,關係自然就好了。”他冷哼。


    與常家鄰居多年,對常母的認識或許不深,倒是非常清楚她正是公寓內的廣播電台之一。而這種人的性格,向來不會有太大的差別:怕惡人、羨富人、慕權勢虛榮。挺好打發的,隻要他有錢了,她自會改另一副嘴臉對待。


    “我想,那位小姐,是你很重視的人吧?”


    “你想探什麽?”他不耐煩地問。


    石克勤淡淡一笑,盡量挑不會惹他發火的話說著——這實在很重要,因為紀衍澤的怒火正等人生受哩,他千千萬萬不可成為炮灰。


    “我隻是在猜,一定是她使你決定成為事業有成的人對吧?”


    “那又怎樣?”很稀奇嗎?全天下哪一個男人不會為自己重視的人去奮鬥、出人頭地?


    石克勤笑著搖頭。


    “而,應該也是她令你無法往黑道走去吧?我一直覺得你最適合的路是那一條,但在當兵時期,你卻拒絕一些流氓的招攬,寧願與那些惡勢力打鬥周旋上二年,也不願加入其中。那時我就在猜原因,因為你不是有是非觀念的人,也不算有什麽正直的心胸,既是如此,想出人頭地,走那一途更快一些。剛才看到那位小姐,發現她必定是個善良溫柔的人,而且非常的道德心重。她牽製住了你,你重視她,所以依了她的道德尺度在做事,我真是佩服她的能耐,全天下沒有第二個人能令你如此了。”


    扯出了笑容,紀衍澤瞥了觀察力精銳的未來事業夥伴一眼,淡道:


    “那,你能順便說說她憑什麽讓我重視嗎?”


    “一定是她有溫柔的性格,像明亮的陽光照亮你黑暗的生命呀!”文藝腔脫口而出。愛情不就是來自這些因素嗎?石克勤百般肯定。


    紀衍澤仰頭大笑出聲,任石克勤露出一頭霧水的表情,隻是搖頭,隻是笑,含著輕鄙與嘲弄,幾乎沒笑出眼淚。


    “怎麽了?有什麽不對?”石克勤不服地問,他向來最引以為傲的觀察力不容人笑弄。


    “隻那樣,是不夠的。能令我放在心上的,光溫柔善良是不夠的。”


    在他的生命中,有太多“溫柔善良”的人來來去去,一心一意要感化他、匡正他——而他的回報,就是世人所謂的“恩將仇報”。


    他不需要施舍,一直以來,他就是不接受別人豐沛的愛心來施舍。那種悲天憫人的麵孔,即使是真的帶著誠意,也會令他想吐。


    “那麽,她還做了什麽呢?”石克勤非常好奇,追問不已。


    而紀衍澤早已陷入回憶中,連冷哼也懶得回他一個。


    ***


    由於“紀衍澤”三個字實在是個大震撼,常夕汐並無法安撫母親的怒意。送母親到姨媽家休息,並且任其叼念了二個小時,終於不支落荒而逃。


    希望見到衍澤時,不會遭受另一波的疲勞轟炸,而她更希望他與她母親可以好好相處。


    但那實在是難哪!在他眼中隻有不順眼與不順眼,不會因某人是長輩而無條件的順服討好,即使是為了她也沒法子。她也不能因為今天是他的女朋友而得寸進尺的要他扭轉態度。


    如果一個人本身沒有值得人敬重的特質,他是不會為了誰去另眼相待那人的。漠視以對已算是客氣了。


    來到他住的公寓,還沒來得及按電鈴哩,紀衍澤已由陰暗的柱子後方走出來。


    “怎麽在下麵?等我嗎?”


    他將煙蒂丟入水溝中,淡道:


    “很晚了,以為你不會來,正要去你的宿舍找你。”由八點等到現在十點,耐心幾已告罄。伸手握住她,一同走上樓。


    “呃,不上去了,我等會還得搭公車回去,怕趕不上最後一班……”不知為何,心情突然緊張了起來。是因為他炙熱的手掌握得她太緊了些嗎?


    但他沒有放手,也沒有止住步伐,隻低頭看了她一眼。“那就別回去了。”


    啊?!那——那是什麽意思?


    在她心思兀自不安顫動時,他已將她帶入他住的鬥室中。


    隻有一床一桌、兩隻舊沙發。大概沒有長住的打算,他連衣櫥也沒有,幾件衫褲零落的丟在椅子上,或一坪大的小陽台上晾著。六坪大的空間,因他高壯的身形而顯得局促,加上炙熱的初秋天氣,屋內悶暖得讓人想逃。


    “喏,你煮的青草茶。”他倒了一杯茶給她,屋內唯一可以食用的物品除此之外,大抵也沒有其他的了。


    “謝謝。你在生氣嗎?”努力壓抑著心跳速度,一心隻想找安全的話題來打破過於沉悶的氣氛。


    他靠在牆上,不屑道:


    “反正早不幻想那些人會對我有什麽好評價,我隻是氣她打你。”思及此,他一大步跨來,蹲在她麵前審視她的臉。沒見到明顯的青瘀,口氣才平和了些:


    “下次如果她再打你,我絕對不會客氣。”


    她低叫:


    “我媽不會用力打我,別看得太嚴重。有時候人都會過於衝動,其實是出於無心的;何況我是她女兒,我了解她。”


    他伸手輕撫她臉,輕道:


    “就算她反對,我也不管,你明白嗎?”


    “哪有不明白的?你對我根本是霸道慣了。”她歎笑,也伸手蓋住他棲放於她臉上的大手。


    “你今天怎會在那裏呢?”她好奇地問。


    “談創業的事,過完年,我就要去大陸工作了。”


    “與那位先生嗎?”十多年來,她第一次看到獨來獨往的他身邊出現朋友,想來那人必是特別的人吧?


    “對。”


    “是值得信任的朋友吧?”


    “誰知道,世上沒有絕對的事。”他冷笑。


    “別老這麽憤世嫉俗,雖然合夥人可能會有拆夥的一天,但決心要合作了,不是應該彼此付出信任嗎?對了,合夥要錢吧?你還有一些錢在我身邊,大概七十萬,你拿去吧……”


    “不必,你留著。”


    “但這是你的錢呀。”


    “我的錢就是你的錢。何況我這一去不知道要幾年才會成功,那些錢當我的養家費吧!否則依你一個月二萬塊錢在賺,又認養孤兒又捐款的,早晚會餓死。”實在是受不了她爛好心,但既然那是她做起來會開心的事,就任她去了。


    她臉孔一板。


    “對不起,我還活得好好的,一個月花四五仟元依然活到現在。”沒有人可以批判她的工作與行事方式。


    他笑了下,聳肩道:


    “隨便啦。反正你自小就喜歡自找麻煩,頑固得沒有人可以改變。”


    “那錢的事……我希望你可以用上那筆錢。既然是合夥,總不好什麽也沒吧。”


    “再說吧。”不想談這個,他道:“明年去大陸工作,短時間可能不會回來,你不許背著我去相親,就算被設計也不行,否則我一定找你媽算帳。你是我的人,誰也不許打你的主意。”輕揉著她手上的戒指,口氣張狂而危險,一點也沒有開玩笑的成份。


    “我不會去相親,但你也不該用這種心態去處理不喜歡的事物。人際關係是很重要的課程,希望去大陸工作後,能讓你學到更多,令你更加成熟,凶著臉有時隻會搞砸事情,又不是混黑道,凶狠就有用。”


    天哪!這女人一天不訓人會死嗎?


    “你還真適合去當社工或老師,可以煩得那些想死的、想跳樓的人打消輕生念頭。”


    “那你怎麽沒有被我煩得脾氣變好?”她輕哼。


    “已經夠好了。”他吻了她一下。


    是深夜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的曖昧感在沉默的時刻大量湧現,困得人無力逃開,隨時會沉淪在暗夜的迷咒中,無力自拔……


    “我——要回去了……”


    “今晚別回去了。”他要求。


    “不行——明天——明天還有很多事要做……要上法院,要陪二個女孩去產檢,要……”她神經繃到極限,不自覺叨叨念起明天的行事曆,並且僵著笑意,全身變成了石膏也似。


    “管他們去死!”他低吼了聲,再度吻住她喃喃自語到不知所雲的嘴,含著火山般的狂熱。他等著與她纏綿已經等了一輩子!曾經他有許多機會可以強要她的,當然有更多機會去與任何一個女人做這檔子事。


    但他驟起的衝動都會消蝕在腦海突然湧現的一張清麗容顏中,至於當他麵對這張麗顏時,縱有千萬般渴盼,卻又不想以強取豪奪得手段迫她屈服。


    他對她霸道了一輩子,原本他也可以依自己的欲望先得到她再說,但他下不了手。向來粗率的心思並不能告訴他為何會如此,他隻知道:他要她,要她愛他,親自點頭允了他,他才能與她做更進一步的親密行為。


    使強當然可以得逞,但她一定會哭。


    他不要她哭。


    是了,原來這就是答案。


    此時此刻,她手上有他的戒指,她喜歡他,她心中應該也有他,那麽,是時候了吧?


    “夕汐,我要你。”


    她睜開迷迷蒙蒙的大眼,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然躺在床上,他粗重的鼻息熾熱的拂在她臉上,引得她心跳更加湍急。


    一定會有什麽事在今夜發生……那麽,她願意讓事情走到這個地步嗎?


    他強硬的語氣中,索求著她的應允,不然他不會在這動情的一刻頓住動作,隻是深深看著他,似乎正在等她點頭或搖頭。


    自知是個保守的女子,不輕易許身於任何人,一旦她允了今夜種種可能發生的事,代表這一輩子隻認定他一人了——她願意嗎?他們會共渡一生嗎?他們有未來嗎?


    未知的疑問一個個浮上心頭,令她更加驚疑不定。


    “可以嗎?”他豆大的汗珠滴落在她臉上。


    而,她的回應是——怯怯的伸出雙手,捧住他麵孔,獻上她羞澀的吻。


    未來太過於遙遠,幸不幸福也不是說說就有。此刻,她是願意為他所擁有的。


    二十二歲的他太年輕,未臻成熟,不過他已懂得體貼他人了,不再一味的以自己便利為前提,不理會他人的心意如何。


    那麽,她想,這個大男孩,是值得她交付一切的。


    “你是愛我的……”他激烈而欣賞的吻她麵孔、頸項,並且隨著衣物的敞開,往她柔美無瑕的身體侵略而去。


    她低喘,身子正遭受前所未有的烈火焚燒,陌生的激情在全身流竄,令她不知如何是好,心跳聲強烈的撞擊耳膜,根本聽不真切他在說什麽……


    “夕汐,你是愛我的,對吧?”他咬她耳垂,直要逼她親口說出來。


    “嗯。”燠熱難耐,她隻能隨著本能應和,雙手再也顧不得羞,移入了他半敞的衣襟內,撫觸到了他如雷的心跳,震得她手抖得更厲害……


    一場屬於激情的風暴,在初秋的深夜狂燃,將他們的戀情,真真切切的烙下痕跡。汗水交織中,在彼此的心口鐫刻了永不磨滅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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