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非常年輕,或許還不到二十歲,滿身酒氣,走路無法走直線。肇事者第一通電話沒有報警,也沒有找救護車,那個男的走了兩步,歪歪扭扭地坐在馬路上。年輕的肇事者對著電話說,“張叔,出事了,撞人了。……我沒跑,喝酒了,找人撈我,快。……”徐皓伏在地上,無力分辨這人後麵說了些什麽。徐皓想要坐起來,雙手無力,僅能維持意識。鼻腔和嘴裏陸續有血沫開始上湧,徐皓眼前一陣陣發黑,全身撕裂般疼痛,仿佛隨時能咳出肺的渣沫來。但眼下無論傷情如何,自救意識尚存。徐皓困難地劃開手機,顫抖著左手,撥通了最近電話記錄。電話接通。閆澤聲音如常,“徐皓?”徐皓蒙了一瞬間。似曾相識,連音色都似曾相識。徐皓突然覺得荒唐,生命中人力不可違背的荒唐。徐皓認出了這個聲音。他意識到了今天是幾號,是2017年8月23號,是他過26歲生日的第五天。他自十六歲睜眼以來,嚴以待己,拚命上進,一刻不歇地構建著意識中的安全感。可他沒有真正想過生命中需要抗擊的敵人是什麽。不是金融海嘯,不是邵甫元,不是資本,是命運。命運。電話那頭閆澤繼續對他說,“我剛進門,沒看見你坐哪桌。街上好像出車禍了,我們等路況好一些再回家,怎麽樣?”徐皓吐出嘴裏的血水,他堅強地維持著意識,呼吸困難,用破碎的音節對著手機念了一個字,“……來。”大概是徐皓的聲音過於反常,對麵腳步一頓,接著有門被撞開。電話那邊突然奔跑起來,跑得很快,有風聲灌入。閆澤沒有掛掉徐皓的電話,而是又撥通了另一隻隨身手機。因為不清楚具體發生了什麽事,閆澤聲音還算克製,他報地址,語速很快,隱約聽見奔跑時劇烈到幾乎發聲的呼吸。默契這種東西很奇怪,不用太多字眼,足以讓對方知道他情況不妙。大量的血水從鼻腔和口腔湧出來。徐皓逐漸聽不清周圍的聲音。其實徐皓並不想讓閆澤看到他這副樣子。又狼狽,又虛弱,五分鍾下車買瓶水而已,被酒駕搞成這幅樣子。徐皓這十年活得很努力。生命機會來之不易,徐皓舍不得浪費時間,他一直向前走,一直向前走。但遺憾無法避免。倘若,倘若這一刻真的是人力不可阻擋的命運。徐皓又希望閆澤在。站在他麵前,握住他的手,那顆火種至少可以有一秒鍾將他從死亡身邊帶走。不多時,圍觀人牆出現了口子,有人瘋狂地撕開人群縫隙,然後在人群的最前沿停頓了一秒。有人靠近過來,腳步錯頓,不太冷靜。有人在徐皓身邊近乎不撐地跪了下來。耳畔有電流的雜音膨脹起來,振聾發聵,由遠及近,嗡嗡作響。閆澤無法接受地觸碰了一下徐皓的背脊,又感到同等疼痛般抬了起來。他滿身戾氣地環顧四周,痛苦不堪,拚命壓抑著喘息,像是要歇斯底裏地喊些什麽出來,卻發不出任何音節,最終隻握住了徐皓落在手機旁的那隻手。握得很緊,像是要捏碎徐皓的手骨。額頭貼住徐皓的手背,感受著從手背傳來的一點熱度,身體如溺水般輕微痙攣起來。閆澤感到路麵有如波浪般起伏,仿佛世界陷入一片令人難以理解的黃昏中。吃飯停車而已,就五分鍾。他感到憤怒,前所未有的憤怒,感到痛苦,無法抑製的痛苦,體內的所有血液像沸水一樣燒滾起來,他表情猙獰,艱難地呼吸著,僅盯著徐皓完好無損的手。他感到那攤血會把他逼瘋。有一天,太陽隕落海中,萬物陷入黑夜。又有一天,他從夢中醒來,願意用太陽去換一顆星星。絕無僅有的星星,那是屬於他的星星。窒息感迫在眼前,閆澤痛苦地咽下一個氣音,這時有更多的人闖了進來。他們謹慎地將徐皓的身體搬運到推床上,迅速地開始急救措施,套呼吸機,有人去掀徐皓的眼皮。徐皓身體隨著車輕微晃動起來。他不清楚周圍的情況,隻從手指交握處感受到了熟悉的氣息。那隻握著他的手不曾鬆開。徐皓突然像是有了力氣。他處在意識瓦解的邊緣,試圖說些什麽,呼吸罩裏麵嘴唇微動。雙手接觸的地方握力驟然增加,四周人聲嘈雜,很混亂,仿佛電台雪花噪音。有東西貼在他的手背上,有水,滾燙的水。徐皓在恍惚中看見了葡萄酒莊園。栽滿鮮花的大陽台。奶奶做的剔尖。海岸線圈成的玻璃球。太陽金色的光輪。徐皓想說,別當回事,是有火種燃燒起來了。還有他們的關係,不止平等,不止尊重,不止理解。嘴唇微動,四個字,“……不止這些。”無論命運是否不可違背。徐皓硬撐著最後微薄的意識,想。他將抗爭到底。記憶的最後,電子表牌跳到了19點58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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