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畫家支起畫筆,準備繼續作畫的時候,我從他手背朝外的方向,看到了鐵環外側刻寫的一小串字。不是我能看懂的文字,而且很不起眼。眼下無處可去,我開始嚐試向畫家閑聊,“上麵刻的什麽?”我指著他的手指問道。鑒於剛才數次失敗的嚐試,我沒有期待能得到對方的正常回複。我隻是希望他能開口再說點什麽,隨便什麽,或許有新的線索。令我沒想到的是,我這話一問出口,畫家動作靜止了,好像讀取磁帶被卡住一樣。緊接著,傳來一聲紙張撕裂的聲音。顏料斑駁的海麵突然從外部被撕裂開,印象派夕陽抓成褶皺,整個世界隨著狂風暴雨翻湧起來,墨汁一樣的海水順著裂縫湧進,瞬間淹沒了燈塔。這個紙做的世界隨著我的一句話瓦解了,沒有任何征兆,沒有任何理由。在被海浪徹底吞沒的瞬間,我感到頭頂有一股巨大的吸力傳來,近乎野蠻般將我的意識抽離出去。電光四火間,我來不及反應,隨著天翻地覆般的暈眩感,我被彈射到一麵牆上。幾秒後,我恢複清醒。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就是這麽一下,眼前的空間已經變了。那個色澤沉鬱濃烈的油畫世界徹底消失,緊接而來的,是一個更閉塞的地方。我發現自己處在一個難以視物的昏暗房間,然後麵前有一個酒瓶子。準確地說,與剛剛的印象派很不相同,這是一個正常且真實的酒瓶子。酒瓶裏的酒還有剩,倒在桌子上,深紅色酒液順著桌麵撒了一地,部分液體表麵已經幹涸,凝固成一團血狀的汙漬。從顏色看上去,這個酒瓶子已經倒了很久了,旁邊留有幾個褐色腳印,隨著走遠越發變淡。大概曾有人從這裏走過,並對此毫不關心。在沒有弄明白事情究竟是怎麽回事之前,輕舉妄動是愚蠢的。我不動聲色地打量起自己所在的房間,然後我意識到一個問題。我所在的地方,與其說是房間,不如說是廢墟。一個居家房常見的客廳,目測四十多平,還算寬敞。遮光窗簾把戶外遮擋得密不透風,從窗簾外緣熒光一樣的邊線來看,外麵應該是白天。屋內混亂程度到了令人難以理解的地步,電視機被掀翻在地,椅子胡亂堆在一起,那個撒了滿地酒漿的瓶子僅是混亂的冰山一角。桌子上有腐爛的水果,有幾顆滾落在地上,然後是剩飯,被人漫不經心踐踩過的軟爛剩飯,又被腳印拖出去足有幾米遠。遍地都是煙頭,長的短的,地板和桌子布滿煙頭灼燙的疤痕。還有各種牌子的空煙盒、捏變形的啤酒易拉罐、早已過期的即食三明治,垃圾堆得比冰箱高,垃圾筐有一個電子表。隨後我又看向地上早已凝固的酒漿紅腳印,開始推測我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剛剛的世界又為什麽會突然被撕裂開?沒有任何頭緒。在我還沒想明白該如何行動時,沙發上有一堆垃圾突然動了。一個玻璃酒瓶被打翻在地,然後從沙發椅背遮擋的後方,遲緩地伸出一隻手來。我沒動。原因是我沒想到這房間原來有人,而且離我這麽近。那隻手抓到沙發椅背上,費了些力氣,把自己從低處拉起來。是一個男人,頭發略長,非常淩亂,遮蓋住眼睛,下顎胡茬像野草一樣生長。他站得不穩,左手抓在沙發椅背上,右手拿著一部手機,身形晃動,身上帶有明顯的宿醉感。他僅站在那裏就感到吃力,然後踉蹌著向另一個方向走去。他光著腳從我身邊走過,我沒出聲,他仿佛沒看見我。室內光線昏暗,但空間有限。他幾乎從我眼前走過,怎麽可能看不見我?難道是個盲人?正當我如此想著,男人踩到地上一個腐敗的桃子。他晃動的身體瞬間歪斜,滑倒在地上一堆說不出什麽東西的混合垃圾上,發出很大一陣響聲。他躺在地上有一陣子沒動,像摔昏過去一樣,片刻後才爬起來。他似乎覺得身體不適,從喉嚨裏發出一陣模糊的音節,最終碾過殘渣向原本行進的方向走去。方向感明確,應該不是盲人。我抬起雙手,看不見自己的雙手,向下看,看不到自己的雙腿。我的視野透過原本應該出現身體的位置,看到了一麵白牆,和本應出現我身後的若幹物體。眼前的世界如此接近現實,令我有些難以接受。我嚐試用聲帶發聲,沒有任何聲音,嚐試撿起旁邊的一顆爛了半邊的蘋果,又意識到自己實體都沒有,拿什麽撿?貌似,我隻保留了視覺和思維,無法與這個世界產生任何互動。消極接受的狀態。話說回來,在我的感覺中,還保留著一些擁有實體時的慣性和印象。我應該很喜歡真實感,喜歡切實且可行的東西,也喜歡追求些什麽,喜歡憑借情感上的熱情來完成目標。總的來說,我喜歡活著的感覺。但沒有實體就肢體觸覺,沒有肢體觸覺就難以體驗生活萬千。我想,如果這個世界是真實世界,或者極其接近真實世界,那我現在的角色,或許就是,一個意識體?當然,意識體隻是一種概念。也或許我是一隻鬼。畢竟沒人在當鬼之前知道鬼是怎樣一種狀態,又是否會保留思維和生前記憶,保不齊就是我這樣的。男人這時已走進另一間屋子,受到莫名的牽引力,我的視野也不受控製地跟在他後麵飄動。當我嚐試待在原地,不跟隨他移動時,我發現這動作不以我的意誌為轉移,他身上有某樣東西正像一根無形的繩一樣與我捆綁。而這個與我捆綁的東西,大概率可以解釋我為什麽會以這種狀態出現在這裏。思及至此,我妥協,主動像那人率先進入的房間“走”去。是洗手間。這男人身體不適是真的。我站在洗手間門邊上,看他雙手扒在馬桶邊上嘔吐,嘔吐到青筋暴起,支撐在側的雙臂都輕微痙攣起來,但又沒真正吐出些什麽,大概隻是難受。足有近五分鍾,他停歇了幹嘔,喘息著滑坐到一旁,後背撞在洗手池下麵的落地櫥櫃上,擱置在手池邊的手機跟著滑了一下。馬桶還挺高級,那男人離身之後,自動衝起水來。說實在的,如果我不是意識體,我可能會給這位打個120。也或許因為我真是鬼,所以我更能理解活著的珍貴之處。眼前這位,我不知道他在生活中遭受了怎樣致命的打擊,但從室內環境來看,他確實在糟蹋生活。這種鋪張浪費的行為在我看來不太可取。且莫名其妙地,還有點難以承受。為什麽?這時,男人緩解了生理上的不適,開始摩挲自己的口袋。他摸出一個煙盒,撇開,空的。他再一次搖晃著身體站起來,向客廳中的廢墟走去。他走了有一陣,客廳及更遠處陸續傳來因翻找而發出的窸窣聲。這次我站在原地,發現自己並沒有跟著移動。難道是與我捆綁的東西仍在洗手間?我看向了被擱置在手池旁邊的手機。我圍著手機仔細打量著,一個普通的蘋果手機,沒有用保護殼,看不出什麽特別。但確實隱約與我有一層說不上來的聯係。這時男人的腳步聲響起來。他又一次回到洗手間,肢體狀態鬆懈,嘴裏半咬著一根點燃的煙。他靠在洗手間門旁,左手攏到嘴邊,用力嘬了一口煙,然後吐出從鼻腔和口中溢出淡藍色的煙霧。他抽煙速度像是在趕時間,肺腔和大腦充分發揮尼古丁的作用,令他陷入了短暫且慣常的晃神之中。待煙霧散漫在整個洗手間之後,他隨手將煙頭撚滅在手邊,繼續向裏走。這男人看上去對一切感知都漠不關心,如同隨地可見的水果,從內部開始潰敗。潰敗,但並不脆弱。我說不出那種奇怪的感覺。男人的左手從我眼前穿過,拿起水池上的手機。再次離開洗手間。在這個過程中,出現了兩條線索。首先,當那個男人觸碰手機的一瞬間,手機上方突然毫無征兆地浮現出一串近乎透明的數字。62:5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