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誘小惠套得大利?”


    靈均抬手撫須、蹙眉深思起仲兄適才之言,“橫穿王畿…如此確實節省許多腳程,炎王會否如此做尚且難說。不過…仲兄如何確保,邘意會如此選?三年前之大撤,於他可更是恥辱。”


    話音落畢,白桐與雲風便皆看向仲梅夫去。


    “邘意此子,吾深明其性也。”


    梅夫歎曰,“樂國曆代寅侯,每一個都想奪位稱王,且皆有心有力,但唯有邘意做成。他一直偽裝出狂妄、好戰且粗心模樣,讓世人皆以為他不如父祖先輩,實則一直韜晦隱忍,終於設計製造出政變時機與戰爭借口後,立即斬釘截鐵、雷厲風行做成,如此完全足以說明他的才能。”


    “而且,就算炎軍由東出,那炎南也是王都一帶,防守再是空虛也不至於比不過宣西。更何況商澤地帶,地勢北高南低,炎國善用騎兵、守城輕而易舉,而宣西又多是易攻難守的平原…”


    “再加上,未國與寅國聯盟,未軍隻能進攻宣國,即便邘意算不到炎軍東出,也不至於笨到此時不打宣國。”


    “三年前他不攻宣而攻炎,一是裝蠢,二是隻因宣國疆域及所處位置,隻要任何一角遭到進攻,便容易牽連其天下大戰,恰如今日。當時邘意,尚不敢開啟七國混戰的牌桌,便隻有奇襲炎國而已。”


    梅夫曰,“所以,老夫以為,正如汝等所言無誤,邘意若要與未軍聯合,就必定是來犯宣西。”


    “嗯…”


    眾人聞罷,紛紛撫頷、陷入深思。


    如此長一段分析,結果說出來是屈杉在禽陽會盟現場早已聽到過的、邘意親口坦誠過的進攻計劃,看似是什麽也沒說,但實際上卻是揭曉了每場戰爭中最重要的線索之一,戰略。


    戰略與戰術、戰機、軍情、資源、輿情等一樣,越是牽動更廣的大戰,便越是不可忽視。


    摸清敵軍並明確自身與友鄰的戰略意圖,對任何戰局皆是大有助益。


    靈均思慮一陣便又曰:“那麽…仲兄以為,邘意政變稱王、或是出兵攻宣的消息一旦傳遍天下,各國及黎太師白真會如何反應?”


    梅夫訝異:“白真還是黎太師?”


    靈均驚疑反問曰:“如何不是?他尚比我年輕幾歲,加之又在黎王室,能做到現在也不奇怪吧?”


    “也是,罷了,無所謂。”


    梅夫應曰,“黎王室衰弱百年,早已無任何翻身之機,更何況接連幾代、也未再出過雄主。如你所言,他再有神策縱橫,也已滅不得任何一國,隻有反複離間製衡,浪費年月與人命而已。”


    “至於其餘各國…倒是也不必多說,黎東地界是炎、淵、啟、江,由北及南連成一片,各自頭尾相顧而已。唯獨是如今,江國對我宣國已有戰爭借口,一旦寅、未發兵攻宣,十有八九便也會隨同加入。”


    “剩下淵、啟兩國要如何取舍,便看他們王侯將相所向了。”


    梅夫歎曰,“老夫所能言者,便是如此,再要更多,恐也必須親臨戰陣、明悉軍情後才好做判斷,實是也不敢多言。”


    言罷,仲梅夫自壇中再打了碗酒,一口飲盡,咂咂之間,唯有歎息。


    靈均、雲風與白桐對視,各自神色凝重。


    即便已來禮請過三回,卻仍無功而返,這該如何是好?


    可畢竟仲將軍已年逾花甲,日漸老邁,的確已不便再上陣率兵,又救過宣國一次、反受朝堂打壓,再請幾次也不足以稱之為“仁至義盡”,甚至隻怕該說是宣國依然虧欠他許多了。


    如此,戰爭已是必將發生,那麽宣國百姓將來的流離苦難,該要如何避免?


    麵臨鉉影閣與炎國算盡天下的攻勢,莫非宣國隻有滅國一途?


    而仲梅夫見眾人之失落,聯想自己畢生經曆,卻也實在感慨,便隻有看向弟子白桐吩咐道:“白桐,去屋裏將我櫃架最底下那套書取來吧。”


    白桐點頭應罷起身,往小廬去。


    靈均與雲風見了這一幕,則是不明所以。


    不久,白桐果然捧出一遝沾塵破損、韋編三絕的舊書來,上下共有五冊。待得五冊書皆端來擺到席上的酒壇旁邊時,申、範二人也才終於定睛看清那扉頁上的書名——《仲子兵法》。


    “此乃老夫畢生所學。”


    梅夫曰,“餘不能親身出山、上陣統兵,亦不願空老於山林,既如此,老夫唯有獻出兵書一卷,權當最後的報國之心。”


    邊說著間,仲梅夫邊當眾翻開兵書、隨意展示著,書上那古樸複雜的宣篆一個個書寫得仿佛硬朗有力,縱列成句,綜段成文。


    既繼承與發展了諸子百家的前人智慧,亦總結了從仲氏祖傳到仲將軍自己三十年從軍生涯的經驗,更有對兵家思想的百般思考。


    計、戰、謀、形、勢、虛實、爭、變、行、地、火、間…戰前準備,策略運用,作戰部署,敵情研判…


    短短六千言內,無不是巨細靡遺、周嚴完備。


    甚至要如何對付未國特殊的修行兵種們,仲將軍也在其中專門開辟了獨特的篇章予以說明。


    稍翻遍罷,仲梅夫便捧起兵書,交遞給了靈均去。


    “仲兄…”


    靈均接過兵書,卻是心情沉重、思緒萬千,一時更不知該如何言語。


    卻見雲風則是抱拳大謝:“多謝仲將軍鼎力相助!相信有此兵書以及墨家學術技術,宣國百姓定能頂過兵災!”


    雖如此言,其實也是強裝興奮而已。


    除非宣國能冒出來個鉉影閣,否則他便始終是不敢相信有任何勝算。


    梅夫則笑答曰:“你個小道,竟如此客氣。老夫宣國人助宣國人,你個炎國人反倒比吾等還更興奮,真是奇了,哈哈。”


    言罷,便是眾皆笑顏。


    ……


    敘舊的陳釀老酒終於飲盡,申正則與範遠不多耽擱,便鄭重告別了老友仲大哥及其徒弟白桐,隻帶走一卷兵書便離開了。


    申範二人沿原路石階下山,出了山口,回望小崖片刻,將兵書裝上馬鞍包袱內,便皆踩鐙上馬、準備啟程。


    “申大人。”


    卻見此時,範遠打開包袱,取出一卷軸、交給了申正則去。


    “這又是?”


    申正則疑慮著接過,打開便見,正是當今宣王楊呈,重新提拔任命自己為宣國左徒的親筆王詔,蓋有印章,乃十二日前方寫。見得此書,申正則不禁大驚失色…


    “申大人怎麽了?”


    範遠疑問道,“這是我與屈兄在大淄時,向宣王請來的。有了此書,申大人調動各處救國也才名正言順,不是麽?本來仲將軍也有一封,是任命做大司馬的,但見他無心出山,我就不拿出來了。”


    “話雖如此,可…”


    申正則神情凝重,“如此,我豈不是要去大淄,便再不能回青城了?”


    “青城隻是西境一城。”


    範遠勸進道,“宣國方圓千裏寬闊,申大人如能重新歸位救得一國,又何愁救不下一城呢?”


    “這…好吧。”


    申正則點頭應過,於是收下了王詔,“照如此說…我便該直接往大淄去,不回青城了。”


    “應當如此。”


    範遠道,“以青城及宣西其餘城縣兵力,要抵擋邘意與未國攻勢恐怕還是很難吧?即便沒有這封王詔,申大人該是也要和仲將軍一道,往大淄去領受官銜與兵權,而後從大淄帶兵抗敵的,不是嗎?申大人且放心,我會一路隨同保護的。”


    “嘖,也是。”


    申正則輕歎一聲罷,便逐漸目光堅毅,隨後語氣決絕道:“那我等便往大淄去吧!駕!”


    “駕!”


    範遠點頭應罷,二人拉韁揚蹄,一路向東,往大淄去也。


    ……


    與此同時,邘意政變成功、奪位改號稱王這一天大消息,也很快遍傳了天下各地。


    當樂國一瞬之間消失,變為了寅國,所有人都明白,事情終於不再簡單了。


    哪怕一切都是從樂王降下的削爵詔,甚至隻是那場講學會開始,但不論如何,事到如今,誰也不能再輕易忽視…


    而當諸侯國王宮中幾乎於同一時間、分別收到了該情報時,便是也有不同反應:


    炎國,孟陽,承蒼宮,太璿殿上。


    正當大朝時,手持長戈的玄甲禦林軍闖上大殿,當著文武百官與王上之麵,匯報出了邘意之事。


    文官等眾皆大驚失色,武將等眾則紛紛細聲討論。


    而不同於朝上文武群臣,此時坐在長殿盡頭台上的、那位蒼禹的父王,當今炎王,聽了卻是平靜無比。


    原因無它,隻因早在事發前,鉉影閣就早已知會過他。


    通過蒼禹的聯係,炎王幾乎早在第一時間便知曉了今年到目前為止,鉉影閣所有在各國執行的計劃。


    他父子二人與一個地下組織的合作,對天下的布局,皆遠超過他朝臣們的想象。正當幾乎所有人都緊張著嘈雜起來時,卻見炎王卻是點頭應過後,召來幾名武將,下達了自己的命令。


    恰如仲梅夫所料的是,此時炎王果然下令,打開汕水關與商澤北關!


    在眾臣震愕之中,炎王又繼續力排眾議,繼續從孟陽派兵出去,防守櫟縣以南的炎地,阻絕寅軍越界的可能。


    同時派出了數萬大軍東進,到俞嶺關集結,聽從斧將軍調遣!


    此刻朝臣們皆看了出來王上是在暫舍炎南安全,力求從炎東出兵淵北,甚至還有不少都看出來了是十九年前宣國仲將軍用過的打法,便紛紛上奏苦勸,皆以為王都最是重要,不可輕易忽視…


    炎王對此沒有理會,隻是執著表示了堅決如此行事。


    在文武百官的爭論中,大朝也逐漸散去。


    千裏之外,南方。


    未國,雍邑,太極宮,筮天殿上。


    作為本身就是協助政變的盟友之一,雍邑朝堂同樣早已得知了邘意、常辛真人與安邴在樂國的進展,未王湯楚與相國常丙真人皆表示大喜。


    於是在得到了師父的建議與認可後,未王便立即下令,動員了大部劍修、符士、仙士等特殊兵種,直接以“替郢鄲兵變緝查真凶”為借口,大舉北上,進攻宣國…


    而另一邊,又往東的千裏之外。


    江國,郢鄲,金雀宮,北璃殿上。


    兵變過去二十餘日,郢鄲朝堂的形勢已基本穩定,仍是虔公薑杵表麵掌權,實則幕後,是有弟弟江王薑枰、鉉影閣劍執事範成剛與刀執事任虹三人聽政。尤其範氏夫妻,憑著實力,已完全控製了江國朝堂。


    消息抵達,郢鄲朝堂群臣便皆如孟陽朝堂般引起了一波震動與爭辯。


    有人以為,樂、未攻宣已成定居,江國如今占有出兵理由,決不能錯失良機。有人則以為王子與公主尚未歸來,若當真出兵,很可能江國王儲與炎國王子妃皆性命不保,如今若再與炎國結怨,江國未來命運便難保了,如此爭吵不休…


    見眾人不知朝堂已被炎國勢力控製、仍在商討這等小事,薑杵雖是無奈,卻也沒有其它辦法。


    攻宣,如今也已是江國的唯一選擇。


    若江國將士們能在攻宣時取得更好發揮、打下更多土地,便剛好是符合了明麵上“兩位江王”的期望以及鉉影閣的目標,於是,薑氏兄弟便沒有抗拒鉉影閣的這一指令。


    對此他們也都認同的是,如此取得的更多國力,也是將來可以抵抗炎國南征的資本之一。


    而此處向北幾百裏,啟國,邯鄭王宮大殿上。


    在最是偏遠的東部,邯鄭收到情報的時間是最晚的,且對外用間以及諜報能力、也遠沒有達到炎國與鉉影閣合作的程度,再加上啟國又興盛縱橫家。是所,邯鄭朝堂上對於如何響應邘意政變後的天下局勢,不僅沒有爭吵,反而是紛紛陷入了迷茫。


    最終,便是由中軍元帥榑浩瀾站出來做出了較為權衡各方的抉擇,三路派軍,同樣打著“替郢鄲兵變緝查真凶”為借口出兵宣國,並同時往南北駐防,提防淵、江兩國。


    再往北百裏,則是淵國新梁,王宮大殿。


    當鉉影閣將幾個殘肢斷臂的門客放回郤府、又隱瞞住郤達已死的消息時,即便知道瑤光樓已滅,風氏已殘,郤泰也始終不敢挑戰炎國。當邘意稱王的消息傳到,忌憚著北麵的他同時也陷入了矛盾。


    當新梁朝臣看出郤氏受了折損,便也紛紛聯合,希望能趁此機會將之扳倒。故而不論郤泰上奏什麽,都會被淵王與群臣不問緣由的駁下。


    淵國也就成了七國唯一一個,對此按兵不動、毫無任何作為的國家…


    而最後一個,宣國本身。


    當時間來到七月廿七,邘意稱王的第十一天後,申正則與範遠也終於身騎兩匹快馬,趕到了大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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