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融聞言略有些恍惚,他想到過去的種種,隻覺得恍若隔世。誰能料到,多年後,當初果身與曹操對罵,幾乎與曹操不死不休的禰衡如今已被曹操重用;而當初大力居中說和,上書為曹操歌功頌績,為二人牽橋搭線的孔融反而成了憎怨曹操的一方。孔融怔忡於世事無常,又恨自己當初被曹操蒙蔽,將野心者當成忠臣。“我未想到他竟堂而皇之地遷徙軍機重地,毫不避忌地將天子視如無物。”孔融乃儒家傳人,所講究的正是一個“君君臣臣”。他早知道曹操有野心,但他沒想到曹操的野心會這麽大,還未真的統一天下,就敢大膽地架空天子的權利,絲毫不把他們這些漢臣放在眼裏。鄭平不是孔融,他雖然能理解孔融為國君而憂的心思,卻始終對皇權缺少一分敬畏。他隻道:“天行有常。”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2]。萬物皆有其運作的道理,不會因為君主的賢德與否而改變。或許劉協是一個好君主,但漢室傾頹已成必然之勢,憑借個人之力,根本挽救不了漢朝數十年國祚的崩裂。除了迂腐的酸儒,大部分人都明白這個道理。所以百家之士提出“五德終始論”,他們用“天命”洗白自己奪權的行為,卻又教導子民有關儒家的“君君臣臣”之論,要求子民們恪守本分,不許向皇權發動挑戰。鄭平怕孔融因為研究儒家經學研究久了,將治民之器用以自治,故委婉地開口提醒。孔融並非真的轉不過彎,但他實在看不慣曹操的做法,認為他“事情還未達成就急著露出狐狸尾巴,吃相太過難看”。原本孔融寫信諷刺曹操就隻是為了發泄鬱氣,並不指望曹操會因為他的嘲諷而回心轉意。哪知曹操竟然放任郗慮等“狗蹄子”無中生有僭害自己,因為寫信嘲諷發泄而散掉少許的怒氣再次凝結,且越演越烈。鄭平等孔融稍稍冷靜了些,便讓侍立的侍女給孔融勺了一碗桃漿壓驚,對他道:“偽造之物必有紕漏,無需太過擔心。至於那郗慮將死之人,何須理會?”鄭平這話倒不是在咒人,也不是他準備一劍把人處理掉,而是根據曹操的脾性分析出的結果。郗慮自以為替曹操行惡事,甘願成為最鋒利的那一把刀,以求獲得曹操的信重……其實從一開始就走錯了路。“刀者,鏽而棄之,斷而棄之。郗慮以身為刀,能獲得什麽好下場?”鄭平語氣平靜無儔,卻淡然而篤定,“何況趁手的刀不需要自我意識。郗慮自作聰明,已犯大忌,曹操如今用得上他,尚能容之。等有朝一日,權柄在握,無需他這把刀時,那就是郗慮命喪之時。”曹操已初步奪得整個北方的話事權,離那一天早已不遠。當然,郗慮這把刀既然敢紮他的好友,他不介意提早將這把刀折斷。第74章 狂士楚歌不知是因為桃漿清涼降暑,還是鄭平的話確實起到了寬慰效果,孔融心中的鬱煩漸漸消散。他又當著鄭的麵平抨擊了曹操幾句。通過孔融透露出的訊息,鄭平了解到孔融寫信諷刺曹操、挖苦他欲賜甄氏給曹丕這件事並不隻是借題發揮,表達他對曹操架空天子權利的不滿,同時也是因為甄家祖上與孔融先祖有姻親關係,孔融看不得甄氏女被曹操如此輕辱。鄭平已通過孔融的言論了解到他的真實想法,再想到曆史中所記載的孔融後期因為看不慣曹操,時常與曹操作對,動不動冷嘲熱諷與曾經的禰衡別無二致,最終徹底惹惱了曹操,惹來殺身之禍。要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話確實有幾分道理。孔融與禰衡惺惺相惜,二人在性格本質上有重合之處,若是孔融不能轉變心態,仍然用固有的眼光審視曹操,那他隻會越看曹操越不順眼,直到成為第二個禰衡。鄭平不想這位剛直得有些可愛的老友迎來曆史上的結局,但他也知道,越是剛直的人,他們的想法越是堅固,不是一朝一夕能改變的,隻能徐徐圖之。他沒有再勸孔融放下對曹操的敵意,在孔融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便以匯報公務為由去了司空府。抵達司空府的時候,鄭平見到了剛被調回許都的楊修。這是鄭平本人第一次見楊修。這位“鐵三角”中的最後一人與禰衡年歲相當,三十歲上下,眉清目秀,神色間頗為謙遜,與後世廣泛流傳的形象截然不同。鄭平未急著與楊修敘舊。倒不是因為他本人與楊修不太熟悉,而是因為楊修的調回意味著一個不太好的信號隨著曹操徹底收服冀北,他在朝中的權勢暴漲,已徹底壓過保皇派,不再受他們的牽製。楊修的父親楊彪正是保皇派中的一員。當年天子剛剛遷都洛陽,楊彪因為曹操在宴會上遊刃有餘地結交群臣而露出不悅之色,因此被曹操戒懼,不但免了官,還借口袁術僭越的事,險些將作為姻親的楊彪連坐,下獄處決。若非有孔融居中周旋,態度強硬地勸諫,加上當時曹操立足不穩,怕枉殺名望的楊彪會帶來巨大的麻煩,動搖他的根基,這才作罷,恢複了楊彪的官職。楊彪明白曹操放過自己隻是受局勢所迫,一旦他找到機會,絕不會善罷甘休。所以楊彪主動將兒子楊修外放,避開兩派紛爭的同時,也為自家留下火種。如今楊修被召回,看著像是升了官,從地方調到了中央,實則象征著保皇派與曹操派角力的徹底失敗。保皇派已無力再與曹操派爭鋒。鄭平搜羅腦中記下的這段曆史,發現楊修的父親楊彪被罷免正是在幾個月後(建安十年),對孔融這次遭遇“無妄之災”的性質有了進一步的認識。鄭平沒有與楊修打招呼,表現出熟稔的模樣,倒是曹操先一步開口:“正平來了?聽聞你與楊德祖有過交情,正好在這聊一聊。”鄭平對曹操知道禰衡與楊修結識一事並不意外,但他沒想到曹操會直接點出來。仔細一想,原身唯二好友都是頂級出身的保皇派,自身又是先帝封的縣侯,曹操會心存疑慮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鄭平並不認為自己救了曹丕兩次,又對曹操兩次戰役起了關鍵性的作用就能從此高枕無憂。曹操此人既長情又冷酷,不管個人情感如何,一旦與客觀局勢衝突,都會為大局思維讓步。正如曹操長子之死,呂伯奢一家之死,荀陳宮之死,徐州之變……曹操並非真的冷血無情之人,卻總能做出無情得令人發寒的決定。鄭平相信,若有朝一日自己“礙”著了曹操的大局,曹操也不會顧及所謂的救命恩情與軍機之功,而會像清掃落葉一樣,毫不猶豫地將他掃去。想到自己與孔融等人的身份與立場,鄭平發現己方真的插滿了死亡箭頭。他對曹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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