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是陳氏的話,像一根棒槌,敲得夏謹亭徹底清醒過來。他意識到,單憑離經叛道,挑釁惹事兒,是沒法退婚的。他如今吃住都在夏家,事事在陳氏的監控之下,談何自立,談何自主。唯有豐滿了自己的羽翼,有了自己可以依憑的基業,他才能挺直腰杆說不。看書中眾人對“南段北顧”的敬畏態度,夏謹亭明白了,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時代。若他一直這樣蹉跎下去,隻能任人搓扁揉圓,無力反抗。從錢袋裏掏飯錢的刹那,夏謹亭下定決心,開公司,搞事業,靠手藝吃飯。他知道,眼下自己沒有本金,對民國的服裝行情亦不了解,不可能馬上設立公司。當務之急,是利用專長,找到一份相關行業的工作,趁早搬離夏家。通過了解,夏謹亭掌握了海城服裝產業的版圖。在快速變革的年代,東西方文化相互交融,服裝也衍生出了中式與西式。以蔣記為首的傳統綢緞莊受到洋服產業的衝擊,生意每況愈下,與此同時,一撥洋服製衣企業迅速崛起。這些公司有些是外國人開的,有些是國人自己開的,其規模有大有小,經營範圍與客戶群體也大不相同。夏謹亭看著手邊尚未完工的西服樣衣,把目光投向西服店。海城西服製衣界的兩大巨頭,一家是法蘭西人開辦的修特集團,一家是顧三爺開辦的亦銘坊。這兩家公司都不在夏謹亭的考慮範圍內,前者隻接收外國人和有留洋背景的中國人,後者……夏謹亭自認與顧闕“八字不合”,為避免出現“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慘況,他在亦銘坊的招工廣告上劃了個大大的叉。排除了兩大巨頭,剩下的都是一些規模較小的企業,夏謹亭仔細瀏覽著報紙上的“豆腐塊”,終於,一家企業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家叫“豪泰”的西服店,一聽這接地氣的名字,就知道是國人所開。與其他一些西服店不同的是,豪泰的店麵在百貨商場裏,每月定期給商場付租金,經營模式類似於現代的時裝店。夏謹亭按著招工廣告上刊載的地址找到了店麵,店內的員工兩兩結對忙碌著,見了夏謹亭先給三分笑容,很是訓練有素的樣子。“先生這是要做衣服?”店裏唯一閑著的管事笑眯眯地打量夏謹亭。“不,我是來應聘的。”話音剛落,管事臉上的笑便收斂起來,看向夏謹亭的目光也變得十分挑剔:“模樣倒還不錯,識字嗎?”“識字,這是我的求職文書。”夏謹亭將寫好的簡曆遞過去。管事看著簡曆上端正的字跡,心中警鈴大作:“你叫……夏謹亭?”“正是。”夏謹亭原想說些什麽,不料對方卻突兀地笑了。“你耍我呢,你不嫁到蔣家,跑我們店裏來做什麽工?”管事把那求職文書揉作一團,抬手扔進垃圾桶裏。現如今,夏謹亭的“事跡”在海城傳遍了,豪泰的管事對此也略有耳聞,隻當夏謹亭是一時玩興大發,到他們店裏尋樂子的。“我絕不嫁進蔣家。”夏謹亭說,“我懂製衣,且急需一份工作。請你相信我,我是誠心誠意求職的。”夏謹亭的確誠心,管事卻仍有顧慮,固執地不肯鬆口。兩人說話之際,店裏又來了新的客人。見是個金發碧眼的洋人,包括管事在內的店員肉眼可見的慫了一截。“歪而砍吐……”店員操著口音濃重的英文招呼客人,卻聽那洋人語速頗快地回了一堆話。管事在商場上摸爬滾打多年,愣是一個字也沒聽懂。一眾店員大眼瞪小眼,湊一塊兒小聲議論:“這嘰裏咕嚕說的啥呢……”那外國客人見沒人回應,又放慢語速一通比劃,奈何還是雞同鴨講。夏謹亭在一旁目睹了全過程,隻有他知道,那外國客人說的不是英文,而是意大利語,他想要做一套西服,用來出席商務會議。在眾人一籌莫展之際,夏謹亭主動與客人攀談起來。管事見夏謹亭對答如流,驚訝得眼珠子都快脫眶了,直到一筆生意談成,才磕磕巴巴地問:“你……你會洋文?”夏謹亭點頭:“讓我留下,我可以接待外國客人。”管事看著眼前神采飛揚的青年,忽然改了主意:“先說好,我們隻招學徒,你要願意,就留下。”夏謹亭留下了,成了豪泰西服店的一名學徒。學徒包吃包住,卻沒有工錢,每月隻發放剃頭錢,隻有從學徒變成了夥計,才有正式的工錢。管事將他領到住處,床鋪是一條灰撲撲的大通炕,所有的員工都睡在炕上,居住環境極差。夏謹亭卻安之若素,從他打定主意搬出夏家起,便已料到了即將到來的種種苦難。他向來不懼逆境,隻要還能靠手藝吃飯,便沒什麽好怕的。按照學徒與夥計兩兩結對的原則,夏謹亭亦被管事安排與一位叫阿忠的夥計結對。介紹時分,阿忠冷冷地瞥他一眼,沒好氣道:“你就是夏家那個男妻?”夏謹亭早已習慣到哪裏都會被人問及身份,他落落大方地應道:“很快便不是了。”“哼,放著好端端的大少爺不做。”阿忠冷哼一聲,指揮道,“把地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