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上仍在打坐,因物妙神遊大法之故,煙氣尚未盡散。


    木瑾和小雪來送早飯,推門一看,屋中淡煙繚繞,杳杳渺渺,或有燦燦點點,晶晶閃耀,仿若星光搖曳,或有光彩流溢,波蕩冷輝,好似銀河橫亙,讓人備覺玄妙。木瑾心道:“若是他願意教小雪功法,小雪也就不用孤單了。”小若雪卻眨著眼睛,心中終有歡喜:“好像蠻好玩的。”


    聽到開門聲,天上收功起法。木瑾將飯放下,道:“九牧好像沒有聽過有天這個姓氏,也不知我該如何稱呼你。”


    天上回道:“我年紀長你不少,你若不介意,叫我大哥即可。”他的年紀比三個木瑾還要大,可對於已悟大道的人來說,這點歲月,算不了什麽,若非那三捋長須,沒人敢說他年長木瑾。


    木瑾便道:“天上大哥,這是早飯,你嚐嚐合不合胃口。”


    小若雪疑惑道:“師姑,你不是讓小雪嚐過了,比嬸嬸她們做得好吃。”小若雪口中的嬸嬸指的是城主府的婆子丫鬟。


    木瑾尷尬道:“你吃慣了她們做的,再嚐我的,當然會因為新鮮覺得不同。”她從未下廚過,昨天為小雪煮粥是第一次,今天是第二次。


    小若雪卻不同意木瑾的說法:“那小雪吃自己做的,怎麽那麽難吃?”


    木瑾沒好氣白了一眼,小若雪做的連熟都沒熟,哪能叫飯?當然也不會和她糾纏,問天上道:“你的傷怎麽樣了?”


    “好多了。”天上如實答道。


    說話時,小若雪已經擺好菜碟:“大哥哥快過來吃吧,小雪也沒吃好呢。”因為嘴饞和木瑾讓她嚐的緣故,小若雪在廚房已經吃了不少,可顯然沒有盡興。


    天上移到桌前,桌上擺放著五六碟菜,光從色相來看,每一道顯然都花了功夫,便道:“我一向粗茶淡飯,隨便對付點就行,不用如此費心。”


    小若雪又搶著道:“這可是我讓師姑做的,大哥哥有傷嘛,吃點好吃的才好好起來。”


    木瑾苦笑一聲,趁著分碗筷問小若雪:“你叫我什麽?”


    小若雪不假思索道:“師姑呀。”


    木瑾再道:“那我叫他大哥,你怎麽還能叫大哥?在客人麵前,該有的禮節還是要有的。”


    天上道:“這些倒不必拘泥。”


    木瑾順著話道:“她沒了父母,如今別說這些禮節,就是冰雪之力暫時也沒人教,她無事可做,所以頑皮了些,你可不要見怪。”


    聽木瑾話中有意,天上沉吟一會,問:“天之殤之事你知道多少?”


    木瑾道:“聽寒師兄說,天之殤事件本是天魔精心策劃。這十一年,若非有人抵擋缺口,恐怕九牧早已烽煙四起。”


    天上急問:“你知道是誰?”


    木瑾猶豫一陣,還是說了出來:“是真人和聖獸大人以及許多去荊棘門論道的弟子。”便將荊棘門所聞大致講了一遍。


    “原來如此。那你可知一年前的大雪因何而起?”


    “自天之殤後,九牧大地再無雪下,北地雪山上的積雪融化,泛濫成災。師伯當時作為城主,自然不忍見民眾受害,那場大雪是師伯用先置召喚語換來的。”


    天上十分驚奇:“令師伯竟能以人力喚來大雪?”如此功法豈不和能夠呼風喚雨的至高道雲之力相提並論,他焉能不驚?


    “師伯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而且那場雪也隻限於北地。”說罷,木瑾看了天上一眼,見他神情因之凝重,小心問:“天魔如此肆虐城中,大家都以為他們是為了報仇而來,可那天我遠遠看到,天魔和城主有過交談,是不是不隻如此?”


    此時,天上已覺神魂歸位,而且“時間長河”也可使用,便道:“我可以試著重現天魔和小雪父母的對話。”


    木瑾大惑不解:“極沐寒縱有幻夢樓也無能為力,天上大哥如何重現?”


    天上輕抬右臂,一副畫軸緩緩展開,正是天之力的時間長河。然而,因為天火之故,時間長河尚有多處餘火未滅,畫卷殘缺不全且畫麵跳躍難控。天上努力幾回,才勉強聽全六魔和二人的對話。而後,不待悲慘一幕發生,收起時間長河。


    木瑾看得明白:“竟然為了寒劍!”沉吟一陣,轉身走向三樓,片刻後,手拿一匹素絹而出。


    小若雪率先為之吸引,已拉過木瑾的手臂看了起來:“這是什麽呀?”


    木瑾將素絹遞給天上:“這是祖……”說到這,卻忽然停下。


    天上問道:“莫非此事牽涉貴派機密,是以你有所猶豫?”因而未敢貿然接過素絹。


    木瑾忙道:“這倒不是,隻是冰雪門聖祖的性別一直是個謎,我們也不知該稱呼他為祖師爺還是祖師婆。”


    “這倒奇怪,飛禽走獸、花草樹木都有性別,就算化身成人也是如此,他何故在這上掩飾呢?”


    “我們也不知道,就姑且稱她老人家為祖師婆吧。”


    天上方敢接過素絹,“‘兩點水凝澗草上,一雨山傾百鬼哭’,這是何意?”


    木瑾搖頭表示不知,這兩句話,傲雪老人、淩霜老嫗、寒泉凜、冷素宜、寒泉冽、何曉冰都沒破解,何況於她。隻好解釋兩句話的來曆:“這是祖師婆臨終前留下的兩句話。上古之戰期間,祖師婆跟隨上古三賢一同掃魔蕩寇,可在最後清風山大決戰一役,為魔王重傷,將不久人世。在生命的最後關頭,沒人知道為了什麽,寒劍竟然消失無蹤,而後讓勇賢為極沐寒帶來這條素絹。”


    天上沉吟一遍,問:“你是說這兩句話正和寒劍有關?”


    “嗯,不過三十三年來,還沒人猜出兩句話到底是何含義。”


    “從天魔的神情來看,他們顯然相信了城主夫婦的話。”說罷,天上轉回上個話題:“我剛聽你話中有話,不妨直說。”


    “這……”木瑾忽覺有些難以啟齒。


    “你知道我不懂冰雪之力,莫非是想讓我教她些別的?”


    “木瑾不敢強求,隻是,我即將暫代城主之責,恐怕接下來一段日子沒有時間陪她,她……”說到這裏,木瑾好不傷心難過。


    天上正領略著一個人的孤獨,當然不忍小若雪孤獨無人訴說,便轉身問對小若雪:“你想不想和動物說話,不管是聖獸、神獸還是再普通不過的動物?”


    小若雪眼睛立馬亮了不少:“好啊好啊,小雪一直想呢。”


    天上點了點頭:“好,那以後子時你便來這裏。”


    木瑾不解:“為什麽是子時?”她既擔心夜路難行,又擔心半夜冷寒。


    天上回道:“修身求道隻在於一個‘靜’字,她還未得法門,子時最為安靜,最為有利。”


    木瑾隻好答應,又對小若雪道:“好好跟著叔叔學,等你學成了,師姑還要請教你呢。”


    小若雪點頭答應不迭:“嗯,好,行。”


    “天上大哥,那我們不打擾你休息了。”木瑾帶著小若雪出去了。


    二人走後,天上感受一番傷勢,忽然驚而失落:“整整一年,我都在努力恢複傷勢,可時至今日,修為竟然恢複無幾!仁賢沒有說錯,要完全恢複恐怕真要二、三十年。”輕易不得病之人,一旦染病必是大病。


    天上眉頭大皺:“天網已破,天魔已盡數闖入九牧,我能等那麽久,九牧如何能熬得到那時?”苦苦思量一番,不得不另做打算:“為今之計,隻有‘韜光養晦’才有機會助我的修為早於天魔尊恢複。”想罷,摒除雜念,盤膝端坐,捏決凝神,催動恢複無幾的時間之力,運轉回天九術之三的“韜光養晦”,法行十二周天,終將韜光養晦遍諸周身。可回天九術既被稱為術法,自然對施法之人有極大影響,而屬於九術的韜光養晦,會使得天上在非常漫長的時間裏,不管他的修為恢複了多少,哪怕是依靠天劍或者天之法印,可供調用的修為僅僅隻有一小部分,其餘大部分都會用來修複傷勢。等到一定程度,修為才會以遠超想象的速度飛快恢複。礙於大局,天上不得不如此抉擇。然而,這個抉擇雖然使他受益匪淺,可也埋下許多隱患。不久之前,他雖然修為恢複極少,可憑借天劍和天之法印,他能夠打敗六位天魔斥候,但從今日起,整整十年間,他再也不能幫助九牧對抗天魔,再也不能使用時間長河,未來神魂再也不能歸來,也即再也不能在很多悲劇還未釀成之前,嚐試改變它們。


    這個夜晚,若雪及時赴約。當晚,她跟隨天上學了基本的凝神之法後,已是清晨時分。小若雪回房路上,經過師姑房外時,聽到裏麵書卷作響,便推門進去。木瑾因沉浸畫卷上的幻夢樓畫麵中,未能發現有人進來。小若雪看了一會對她來說倒著的畫麵,大為疑惑地問道:“師姑,你又畫畫了呀,咦,這是什麽啊?”


    木瑾忙收起幾幅畫:“沒什麽,你一夜未睡,先去歇息吧。”


    小若雪隻好回房歇息,可她好歹也見過幻夢樓前所看到的情景,自然覺得眼熟,但也僅限於此。躺在床上,又覺得師姑剛才的神情有些奇怪:“師姑為什麽收起畫不讓我看呢?”她既未習慣白日睡覺,又帶著這樣的疑問,況逢傷心事,此時無人際,念起父母親人,又不免胡思亂想許多,竟遲遲不能入睡,等到十分困倦重重累積,才終於在午後沉沉睡去。然她久有思考,又帶著諸多思念入夢,竟在夢中夢到了不少難以解釋的事情。等到夢醒,已經到了約定的子時,小姑娘不願失信,又不想別人看到自己披頭散發的失禮樣子,竟一剪刀將頭發齊耳剪斷——木瑾的對畫凝神以及若雪的剪發之舉便是天上溯洄過往帶來的蝴蝶效應——這更是讓人唏噓不已的地方:不想改變的卻改變了,徒增悲劇;本想改變的卻始終未變,悲劇仍在悄然上演。


    這日以後,小若雪再不敢貪睡,每至子時,無論風雨,若雪都按時前來。雖說九牧寒氣漸散,但北地半夜不必其他,凜冽寒冷、刺骨北風不必言說,單說那溫逸被窩,小若雪生於城主之家,身貴千金,能夠咬牙鑽出,已屬難得,更別說整整一月如此晝伏夜出、忍下艱辛的堅持。


    小若雪的這一難能可貴,使天上又不免想起與小若雪出身相似、品性相似的心上人來,更不免想起他也曾如此言傳身教天下的諸多往事,心斥黯然下,一月來,他除過教授“百獸亦語”外,並不多話,隻是拿出懷中的鬱青色發簪久久傷神。


    木瑾也曾幾次三番想來詢問關於她是否認識天上的事,又為何會畫他的畫像,他的過往為何會與人不同,可每次來,天上都在對著一支鬱青色發簪久看,大多時候,他的神情中透著的是淒涼落寞,黯然神傷,木瑾不好打攪;終於有一次,他的神情很開心,臉龐上映著開心,人人可見的開心,不,應該說是幸福,可就在木瑾想要近前詢問乃至分享之時,那雙洋溢著幸福的雙眼,驀然淚湧流下,熱淚珠珠滾落。那晶瑩的淚水,能吞噬萬千幸福,猶如洪水野獸一般,開心席卷一空,幸福一掃無遺,他的臉龐上隻剩下平靜。木瑾頓時不知所措,她從來沒見過能那樣肆無忌憚地傷心,更從未見過這樣傷心下卻那般平靜的麵龐,正是這平靜,讓木瑾深受感染,從此更增孤清;偏偏就是這平靜,讓木瑾心中不能平靜,從此炙熱不休。


    幾日下來,天上的並不多話甚至不苟言笑卻使得小若雪更想說話。一月間,她竟將從前和父母的往事講了好多。有時,她想起父母,也曾求著天上讓她再看看父母。天上答應不是,畢竟見了父母,小若雪又會傷情;不答應也不是,思念縈繞心頭,如何拋卻得了?可天上拗不過小女孩,隻好不顧自身傷勢,每每遂願。


    漸漸地,小若雪因重見父母、有人相陪、習得百獸亦語等而逐漸開朗起來。


    一月後的一天,小若雪再睹父母音容後,問:“大哥哥,你說我們能不能和星辰說話呢?”


    天上知道小若雪因何問起,便道:“隻要心誠,萬事皆有可能。”


    小若雪看了天上一眼,見他額頭有汗,抬起衣袖替他擦了擦後,再問:“那我以後將心願告訴他們,你說能不能實現呢?”天上無意相詢何等心願,小若雪卻自己說了出來:“我希望大哥哥盡快好起來,這樣才不會這麽不苟言笑了吧。”她隻道因為傷勢,天上才少言寡語。


    天上笑了笑,道:“嗯。”他疼愛小若雪,因而縱承受鑽心蝕骨之痛,也是心甘情願。


    這一個字,使小若雪多了一個習慣。從此,每見星辰她必要祈求一陣,哪怕以後長成了寒若雪,還是如此。


    次日清晨,天上正在城中走動,忽聽得一個消息。原來,如今已是初春,天氣再度轉暖,雪山的積雪又見融化之象。天上忙出北門去看,但見雪山腳下的若川比一年前又顯寬闊,已有幾十丈——北地的情勢自然又麵臨危機。


    望著若川之上朦朧迷離的水霧,雪上之中杳渺皓淨的景象,天上不敢繼續滯留此間,回去城中後,已是當天下午,他去找小若雪,可小若雪卻不在房裏,便趁著木瑾來看,提出告別:“九牧將亂,我記掛弟弟天下,所以不得不離開。”


    木瑾也覺突然,一時之間便不知如何是好。


    “我本想托小雪轉告你,可她不在房裏,隻好請你轉告她了。”在他心裏,或許從沒想過,不告而別會使一個小姑娘牽掛十年,甚至終生耿耿。


    木瑾才裝出無事:“天上大哥,那我送你。”木瑾直送天上到極沐寒南門外,又目送天上的背影漸漸在平原遠去,可最終,許多話她還是沒能說出口,包括最平常不過的“保重”二字。


    當晚,小若雪興衝衝地來找天上,手中拿著梅花,這一枝雪白的梅花,是她花了整整一下午才在雪山腳下折來的,此時,嬌嫩的手上還有幾道顯眼的劃痕、梅花上還有幾點血跡為證。可幻夢樓前等著她的卻不是天上,而是師姑。


    得知天上離別的消息後,小若雪竟未有絲毫異常的表現。她轉身回房,將這支來之不易的梅花放在枕邊。沒過多久,枕邊梅就已枯萎,而心中花卻正在萌芽,與雪山腳下的香雪紅梅一同開得更豔——白梅染血,可不成了紅梅?


    小若雪堅強的表現,讓木瑾放下心來。可在一次偶然間,忽見小雪雙手合十、仰望夜空,儼然和冰晶中看到的一樣。她震驚之餘卻隻能假裝不知:“你幹嘛?”


    “師姑不覺得他很眼熟嗎?”小若雪忽然冒出這句話來。


    木瑾不敢言語,剛看到天上時,小若雪可沒說過眼熟的話。正驚疑時,忽然瞥見若雪膚色勝雪的脖頸正中央多出一個灰色的小點。前不久,她曾為小雪梳頭,那麽近的距離,她也不曾發現。如此詭異之事,讓木瑾不自覺驚出一聲:“苦情痣!”不敢不勸止:“快去睡覺,以後晚上不準出來。”


    小雪卻不聽:“師姑不讓我和爹娘說話嗎?”木瑾遂莫可奈何。此後,小雪常仰視星辰,夜不肯寐。十年之間,那積累許久的百般好奇、千般欣賞、萬般欽佩終化作終生的仰慕。


    木瑾屢勸小雪無果,為策萬全,日後隻要自己有空,便對著畫下的幾幅畫思索,試圖參透幻夢樓前所見究竟預示著什麽。可越是如此,越是不能——時間長河已經流動,天上在其間來往多少次都無能為力,他人又如何能夠溯洄逆之?反倒使木瑾自己因此陷入了未曾預料的悲劇之中。


    天上出了極沐寒,回首遙望城堡,忽想起冷素宜的話。“情愛誤人?”他重複幾遍,神情忽不勝淒涼:“小雨,萬千世界,你輪回何處?”失魂落魄的走入平原。天上離開不久,四道身影奔回了極沐寒……


    天上在平原走了幾天,不知不覺,竟來到告別天相的地方。正回憶舊日時光時,忽覺小腿軟綿。低頭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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