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低頭一看,一個四不像動物正依偎身旁。


    “天相!”天上又驚又喜,可轉眼大生不妥:“你怎麽沒有跟去?”可天相不會說話,他自然得不到答案,隻久久撫著天相銀杏般的毛發。自和天相重逢,一人一獸繼續踏上尋找天下之路。


    回說辜斥候,借著犧牲同伴,他僥幸逃出生天。這一路上,他一次又一次地回望極沐寒,起初,回望的目光中是心有餘悸,紫氣東來追來的那一幕不斷在他眼前重現,成了籠罩他心頭、揮之難去的陰影;可漸漸地,回望的目光成了逃出生天的僥幸:能從手持天劍、隻在傳說中聽聞、多情時空尊為君上的人手中逃命,這該是多麽大的上天垂憐?他的確大覺僥幸,此刻很想對他人吹噓一番,可環顧左右,除過屁股下的飛龍並無人能夠傾聽,可他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就憑我這隨機應變的能力,不敢說位列護法,十八使者中總該有我一份吧。”自說自話一番,又覺不忿:“隻是做個使者,豈不太屈才了?本斥候還看不上呢?花不語她能位列護法,還不是靠她姑姑!”更難服氣,口出不遜:“哼,我怎麽就沒一個姑姑呢!哪怕再爬上去一步,也不須做這先行之兵,與整個九牧為敵,還要找什麽該死的隕石、寒劍!”卻隻敢在心中罵罵咧咧道:“尊上他老人家真是識人不明,用人唯親!”想到這裏,心思又轉回天上身上:“天上身受重傷,剛才我要是能奪得天劍,那該是多大的功勞?”這樣的機會千年難得,他遇到了,建功立業明明近在咫尺,可他卻十分不巧地又錯過了,與這樣的天賜良機擦肩而過,這怎能讓辜斥候心中平靜?


    辜斥候歎息好久,終於把目光收回,投向了九嵩山上方的天穹缺口:“難得梁城主告訴我極沐寒曾有一柄寒劍,我這才威逼妍、悅、姬、豔四位斥候同來,又用計將冷北穆、陳靈玉調去永牧州,以為這樣便可報仇雪恨,取得寒劍,誰知隻是探聽到寒劍下落,更沒想到那個人竟然會來!”不禁想到了自己的下場:“雖然我設計將聖獸趕出了九牧,算得上功勞,可先行三十六斥候所剩無幾,我偷生獨活,卻始終沒有拿到寒劍,尊上言出法隨,大護法鐵麵無情,血護法急躁貪功,花護法懶於開口,屆時降下罪來,罹使者顏麵無存,必遷怒於我,我如何活命?不知罹使者他願不願意給我一個痛快?可千萬別讓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啊!”然而,他必須要在明天前飛往九嵩山西方複命、領死。可想到將要麵臨的折磨、懲罰與恥笑,他怯懦起來,以至於懼怕不已,躊躇難前。他真地好懼怕,隻好大聲恨恨道:“可恨,可恨!哪怕那姓梁的隻是提前幾天告訴我,我起碼有機會去那裏看看的!真是可恨!”痛罵一陣,他又眼巴巴望著九牧正南方,正如寒泉凜說得一樣,九牧有一處極為不同的地方——那就是他所久望的荊棘門所在處,他以為那裏的不同,是因為寒劍之故。


    看了許久,辜斥候不舍不甘地收回目光,又望向極沐寒方向,如今,他能恨的、敢恨的隻有天上一個:“天上,雖然跟你關係不大,可我就是要恨你,下輩子,我一定要好好地報複你!”他惡狠狠地望著,越望越想,越想越恨,越恨越氣,越氣越望,眼中的怒火熊熊燃燒,直至燒成一片死灰。正在這時,飛龍忽然痛嚎一聲,險些將他掀落下去。


    辜斥候重新坐穩,眼神一瞅,已知道發生了什麽。原來下方一個山洞前,一隻小異獸正在父母的陪伴下學著飛翔,它其狀如蜂,大如雄鷹,名叫欽原。幾月前,這隻異獸剛剛出生,如今已練習飛翔一段日子,今天過後,或許它就能夠振翅高飛。可偏偏這時,辜斥候乘著飛龍路過這裏。


    天魔一向作惡多端,哪怕這一次辜斥候無心為惡,還是被欽原父母列為了敵人,並付諸於行動——飛龍痛嚎,正是被欽原咬了一口。欽原雖然算不上良善之獸,可既為父母,誰不護崽?可偏偏這與生俱來之性,使它們死得淒慘。


    欽原的實為雖然不俗,可怎是辜斥候的對手?欽原父母為了保護孩子,掙紮著將辜斥候引開後,這才成為了飛龍的腹中餐。其實辜斥候也是又饑又渴,可他沒有一絲心思享用。


    望著享用著美餐的飛龍,辜斥候喃喃道:“你雖是一隻畜生,可好歹已經陪我多年了,這麽多年也是你幫我屢屢逃生。哎,我雖然沒有胃口,可也該讓你做個飽死鬼。”說罷,就等著飛龍吃飽喝足,然後親手處決之。


    這隻飛龍自顧自地飽餐這,迅速的飽餐著,顯然還不知道這個主人即將要親手殺了它。


    很快地,這對欽原父母隻剩下一堆骨頭,這隻飛龍它吃飽喝足了,它打了個飽嗝,紮巴紮巴嘴,又走向辜斥候,伏下了身子——它想讓主人上來,繼續馱著他趕路。


    可麵對飛龍的這一舉動,辜斥候不為所動,蝕骨以罹術法已然聚在手中,正要打向飛龍腦袋時,忽見飛龍伸長脖子,望向夜色之中。辜斥候心中一動:“有人來了?”


    來人是一個四玄門普通的入門弟子,他身邊帶著兩個孩子,正是傅誌恒、梁悅,那弟子邊走便道:“前麵就是禦獸垣了,走快點晚上就能到了。”


    “你們恐怕到不了了!”辜斥候一肚子氣,怎能不發作?怎能不找個墊背的?


    “你是天魔?”奈何這弟子話沒出口,已被一根骨刺穿了個窟窿,嚇得梁悅當時就哭了出來,傅誌恒連忙將她護在身後。


    “喲,你年紀小,本事不小,心思不小?這關頭還想著英雄救美?可惜就算她對你感激,你也享受不到了。”辜斥候晃了晃手中欽原的骨頭,癲狂地笑著,向兩個孩子走去。


    就在這時,辜斥候分明感受到什麽,忽然望去東南,果見有一個飛龍快速接近。辜斥候辨認一番:“飛龍下?”眯眼細看:“是一顆隕石?他竟然完成了任務!!!”忙轉心思,片刻後,得一大妙之計!一掌將傅誌恒、梁悅打暈:“看在你們帶來福音的份上,就饒你們不死。”


    這名斥候穿灰色衣服,背後墨色“雷”字,手拿長槍,左眼眶處有白芒飛射,如光透烏雲,正是塵護法所屬的矆斥候。矆斥候正在急飛,忽聽有飛龍痛嚎之聲,望下方看去,果然發現有同伴身影,忙按下飛龍,前來看望。“啊,辜斥候,怎麽是你?”等看清地上躺著的人,矆斥候忙問候一聲。


    “矆大哥,是你啊。”辜斥候辛苦的蹦出幾個字來,並努力做出一副受了重傷的樣子。可他發現來人是矆斥候後,心中一時有些不忍。可什麽事有比自己活下去更重要呢?辜斥候的不忍轉眼便成心安理得。


    “你怎麽了?”


    “為了讓孤斥候他們順利帶走寒劍,我隻身一人擋住了追來的九牧人,因此受這重傷。正在這裏休養,不巧我和飛龍被欽原雙雙咬傷。”


    “欽原?這畜生毒性很大,你千萬不可亂動。”


    “我知道,可我的飛龍本就受傷,如今又中欽原之毒,我恐怕是來不及乘它趕回去了。”


    “這說得什麽話?你的飛龍受傷了,我的又沒有,雖然帶著這顆隕石,可再帶上你也是綽綽有餘,盡管放心。”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矆斥候完成任務,怎不高興?既然高興,又怎會提防同樣完成任務的辜斥候?何況辜斥候能夠成為斥候,正是矆斥候極力推薦。自然滿口答應,毫不防備。


    辜斥候掙紮起身,滿口稱謝:“多謝矆大哥,多謝矆大哥。”


    “事不宜遲,快走吧。”矆斥候扶著辜斥候上了飛龍,露後背於虎狼。


    二魔有說有笑,各自訴說著自入九牧以來的所見所聞,十分愜意。行到中夜,已越過九嵩山,來在一處被稱為莽荒山的地方。矆斥候正說:“我本也會死於金應龍之手,全憑睒、裂、缺三位兄弟拚死使出‘雷霆萬鈞’,這才助重傷的我逃脫,可他們卻……”說到這,矆斥候十分傷情:“我能尋到隕石,得虧三位兄弟,到時我定要如實稟明大護法,好讓他們含笑九泉。”


    “矆大哥真是大仁大義。”


    “辜兄弟,我的說完了,你呢?寒劍是怎樣找到?何等模樣?”


    辜斥候回道:“哎呀,那寒劍啊,它這麽長,這麽寬,人一接近,奇寒無比……”說著,雙手還比劃起來,可其實他和什麽也沒說一樣。但是,這比劃的動作,卻讓他能夠在不知不覺、誰也不防備的情況下好好地積蓄血煞術法。


    等矆斥候感受到異樣,已然不及,早被金應龍重傷的他難以招架,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辜斥候手中。辜斥候殺了矆斥候,又將飛龍殺死。可哪怕期限已到,他還是留在這裏,繼續等待著,因為他還從矆斥候口中打聽到,矆斥候隻是先帶著隕石回去複命,他的四個手下將會趕來這裏會合。十六天後,四個手下出現了,辜斥候自也是殺人滅口,如此做的天衣無縫後,這才獨自一個帶著勝利的喜悅,滿載而歸,有拿回隕石、趕走聖獸、殺死北地城主這三大功勞護身,他遲去十六天又有什麽關係?


    卻說那隻幼小的欽原,它的父母慘死,它隻能躲在一處田間,直至餓昏過去。這小欽原所在附近正是禦獸垣。禦獸垣以禦獸為業,訓練異獸來幫助人們,在九牧也頗具名聲。九牧修道門派不少,比如四玄門、荊棘門、海慕濱、冰雪門,可唯有禦獸門對天賦沒有要求。這使許多沒有修道天賦的人都湧來禦獸垣。可修道一途,鮮有人無師自通。既然需要老師引導,這麽多人,該引導誰又不該引導誰?這便是禦獸門比起其他門派有些落俗的原因:進入禦獸門需要不少錢。


    禦獸垣有一姓任的耕農,自不久前來到城裏,用兩位恩人給的錢在禦獸垣置辦了家和田地後,他便一直有個願望,就是送自己的孩子去學習禦獸道法。這日,他正在城外田間勞作時,忽然發現一隻異獸餓昏在田裏。想到城中有錢人常高價收購異獸,便大著膽子將小欽原帶走,賣給了一位護衛模樣的人。此舉,的確讓他獲得了不少報酬,可要想攢夠孩子拜師學藝的錢,仍須幾料收成,但那時,兒子早滿十歲,將會錯過最合適的年齡。因此,為了的心中念想,耕農更是日夜辛勤,隻求收成大好。


    又是幾天過去,一位公子哥在一位護衛的陪同下,帶著自己剛剛得到的欽原來到了城外,試圖馴服這樣實力非俗的異獸。這位公子哥名叫金乾,才十歲出頭,他的父親金石開乃是禦獸門五位老師之一。金乾沒有母親,而他的父親作為禦獸門五位老師之一,早在天網被破後就去了永牧州商議應對天魔之法,至今還未歸來。當金乾一眼看到這個小欽原時,心中就十二分歡喜,吵著鬧著從護衛手中要走。護衛本就是給公子買的,怎會藏著掖著?可奈何金乾久被父親嚴加管束,又被五位禦獸門老師寄予厚望,這樣難得表現自己的機會,這樣難得證明自己的機會,他自然不會錯過。護衛再三勸阻,勉強拖延了幾日,可經不住金乾一而再、再而三的請求,隻好一起陪同。


    這日,耕農仍來地裏勞作,不料,正好碰到這位訓練著欽原的公子哥。欽原被折騰好一陣後,早已筋疲力盡。金乾十分好勝,想要在父親回來時給他一個驚喜,雖見欽原已疲憊難堪,但他不肯輕易罷手;異獸雖小,可也有喜怒哀樂。當金乾再一次把它高高拋起後,這一次,它竟發起性來,轉過方向追著金乾蟄來。


    護衛見了,怒喝一聲:“畜生!”大袖一揮,就將欽原打飛幾丈遠。吃痛下,欽原更是發起狠來,也不一味去蟄金乾,而是逮著誰是誰。可憐耕農還在耕種,就被狠狠蟄了一下,即刻倒在地上,痛苦萬狀。


    見欽原傷了無辜,護衛急忙將它圈回籠子,來看耕農:“老哥,你沒事吧。”


    耕農掙紮一陣,終於站起:“不礙事,不礙事。”


    護衛早知欽原之毒,哪敢不管不顧?忙將耕農帶回府中,又急忙命人尋來城中醫者醫治。醫者看了,道:“幸虧那畜生還小,可為求萬全,不可不防。”說罷,寫下醫方,遞給耕農,再對護衛悄道:“隻是這醫方上的藥材有些昂貴……”


    耕農接過正看時,護衛已向內走去,不一會拿出一吊錢:“這吊錢足夠買三副藥,老哥盡可除去毒患。”


    接過這幾吊錢,耕農忽然不忍花它在治病上——窮苦人向來如此,不舍得花錢在吃藥看病上,往往因此小病成患,受累終生,留下說之不盡的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悲劇。


    見耕農如此神情,醫者忙道:“欽原的毒不可輕視,雖然它還小,可我也不敢保證日後毒性會不會發作,您……可要三思。”


    耕農猶疑一回,開口問道:“那若是不走運,這毒多久發作?”


    醫者想了想:“曾有修道者中過此毒,那人毒發是在二十年後。”


    耕農再未說話,滿腹心事的出了府去。路上,耕農忽然望向街邊,那裏正是禦獸門,此刻,正有不少孩子高高興興地走出來,邊走邊討論著今日所學。


    耕農看了一陣,才轉回家中。妻子見丈夫早歸,忙問緣由。耕農大致說了一遍。


    聽後,耕農即滿十歲的兒子有些心疼父親:“爹,那還疼不疼?”說著,就要看蟄傷處。可蟄在背上,他哪裏夠得著。


    耕農道:“早不疼了。”


    妻子歎息一聲:“好了,你今天就別上地了,我去做飯,等吃過了我去給你抓藥。”


    耕農點了點頭,拉開一破舊的櫃子,將新得的幾吊錢也放在裏麵。轉頭見兒子眨巴眼久望,忽以商量的語氣對兒子道:“平生啊,其實爹有個想法,這毒並不一定會發作,就算發作也要二十年後了,爹的病就不去看了,這錢用來讓我娃進禦獸門,我娃年紀已經不小,過幾年再去,恐怕就嫌晚了。”原來這對夫婦以及孩子,就是當日天上、辛夷過伊水時給了錢財的一家人。


    聽罷,兒子任平生雙眼一片光明:“爹,真的嗎?”


    耕農並未便正麵作答,隻道:“這毒未必會發作,若是將錢浪費在這上,而耽擱了我娃,我也過意不去。咱家難得有一個喜歡念書的。”九牧修道必要修身,而修身最直接的方法就是讀書明理。讀書或許並不一定明理,可要想更好明理,唯學而已。


    任平生沉下頭去:“我的確很喜歡,我也想和他們一樣。”才猛抬頭:“如果能夠,我一定不會讓您失望……”


    看著兒子手足無措又大有期待的的樣子,耕農不由想起往事:想起兒子曾伏窗偷聽被其他學生毒打,想起兒子曾為聽來的幾句話日夜揣摩,想起兒子剛才眼中的灼光,想起兒子執意要去地裏幫忙的熱心,想起兒子傻傻說“那以後我少吃點,是不是就可以早點進禦獸門了……”想著想著,耕農不敢再看孩子。


    見父親久久沒有說話,任平生心中好慌,他好怕那個險些觸碰到的理想忽又遙不可及,一時不由自主說道:“您也說了不一定會染病,再說,就算染病,那也是二十年後的事了……”在他人聽來,這句話很是無情。可是對於一個孩子來說,這句話卻是毫無惡意之語。他隻是太過期望給父親、給這個家帶來改變,前所未有、翻天覆地、再不用麵朝黃土背朝天的改變,他並沒有錯!誰也不能說他有錯,誰也無權說他有醋,誰也不能怪他!相反,應該為孩子的不算懂事而動容!


    聽罷,父親終於有了笑容,隻是曬黑的皮膚、凹下的眼窩、鬢角的皺紋更顯老態:“是呀,那時候我說不定早都不在了。”這句話中,含帶著一位卑微無能父親的多少自嘲,又帶著多少內心掙紮與自我安慰,又有多少曾不為人知、將不為人知的無奈、淒苦和悲涼!這便是貧窮,這便是理想,這便是小孩子尚聽不懂的、以後又必能懂的追之不及的偉岸父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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