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與塵屬六使者對戰雖然不久,可因為時間領域,九牧已過三天,這三天中,自也有事發生。


    先說荊棘門中。當日真人乘馬離開南安郡,南安郡僅距荊棘門幾百裏,可真人身上傷勢不輕,座下馬匹不快,一日一夜後才到荊棘門中。真人回到門中,早被一個院中讀書的眼尖孩子看到,吱哇一聲:“爺爺回來了,爺爺回來了……”一眾孩子聽了,忙都把書扔了,一股腦嚷去真人身邊,竄跳著把真人扶下馬匹,蹦躂著把真人攙上山路,七拐八拐、吵吵鬧鬧地進了廳堂,將真人壓在凳子上,然後,有的沏茶倒水,也不管或涼或燙,你擠我攘地搶著喂到真人嘴邊,有的捏肩捶背,也不管或輕或重,七上八下的敲打著真人身軀,把真人伺候地那叫一個“周周道道”、“服服帖帖”。


    真人強打倦體病身,和藹問:“娃娃們,這些天都看了哪些書啊?”


    “學了禮書!”“念了詩言!”“修了德講”“讀了曲賦!”“看了耕義!”“習了織方!”“認了樂理!”“識了果譜!”……一群孩子們嘰嘰喳喳地搶答了一通。


    “好好好,讀書就好,少年不可一日不讀書。”


    正說之際,一個姑娘的聲音氣洶洶傳來:“怎麽都把書扔了?”原是被吵鬧聲驚動的藍彩尋來,藍彩轉進廳門,正要訓上幾句,忽見孩子中高坐一人,忙止了訓話,可一時錯愕,隻是把頭低下,手足無措地立在原地。


    “藍彩來了?”


    “師……師父您回來了?”


    “嗯,門中一切都好吧。”


    “一切都好。祝前輩夫婦剛講完晨課,去了後麵歇息,萬姐姐和朱丹、祝彤正在準備晌午飯菜,弟子正在……正在洗衣服,以為孩子們又在胡鬧,所以聲音大了些……”


    “不礙事,不礙事。”


    “師父,天……您此去順利嘛?”


    “此事說來話長,去把大家找來,為師一並講說。”


    “是。”藍彩急忙退出,出門之際,瞪了眼一眾孩子,孩子們莫敢不從,都乖乖別了真人,又看書去了。


    不一會,三位姑娘先到,一進客廳,三處火紅躬身拜見:“見過真人。”“真人好!”正是駐暮城三位英才萬霞、祝丹、祝彤,但見中間姑娘俏身軀頗具英氣,長睫毛柔放霞光,英氣入霄漢,驚得霞光散,正是萬霞;左右二女雙眼明快,容貌秀麗,黑溜溜的眼珠透著活潑,二人身材、容貌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乃是雙胞胎祝丹、祝彤,外人可是實在難分哪個是祝丹,哪個是祝彤,這不,二人連問候真人的話也是一樣。


    “不用多禮。”


    “真人、真人,月前聽說您受傷了,現在怎麽樣?”祝丹、祝彤齊刷刷衝去真人前,不住關心探望。


    “還需三、五天便能全好,你們不須掛懷。”


    “這樣啊。”二女異口同聲了一句,真人左邊的姑娘忽然問道:“真人、真人,你說我是祝丹還是祝彤?”


    “這……”真人摸了摸灰白胡須,一時也辨別不出。


    真人右邊的姑娘開口道:“真人,給您個提示,祝丹的左邊是祝彤,您說我是祝丹還是祝彤呢?”


    真人道:“那當然你是祝彤。”二女中,隻有一位左邊有人,因此真人根據提示,很容易就認了出來。


    “哈哈,對了,真人,以後看這裏,看這裏。”說著,祝彤指了指額間。


    真人看了一看,祝丹的眉心有一抹火紅,就如紅日,祝彤的眉心和兩處眉頭各有一撇火紅,就如霞光,如此果然好辨認許多,問:“這是你們用朱砂畫上去的?”


    祝丹道:“那當然不是,那樣不得天天畫,那得多麻煩,是我們這兩個月運轉‘似火驕陽’心法時,我多在攢竹穴、印堂穴多停留一會,而祝彤則是隻在印堂穴多停留一會,於是就成這樣了。”


    “你們膽子倒大,難道不怕意外嗎?”


    “真人放心,我們這不是好好的嘛?”


    “真人啊,可別被我那兩個丫頭騙了,她們就是用朱筆點的。”話落,祝城主夫婦笑著走了進來,祝夫人麵容平易可親,祝城主滿麵紅光中多了不少老先生的儒雅書卷氣,他夫婦身後跟著有些悶悶不樂的藍彩。


    “原是這樣,就說她們怎敢亂來。祝城主、祝夫人,快請坐。”


    祝城主夫婦走去真人下位,坐下之際,祝城主順手用手中的書卷在祝彤的頭上敲了一下:“修道之事,怎可胡編亂說?”


    “我們這不是給真人解悶嘛。”祝丹、祝彤又是異口同聲道。


    祝夫人道:“廚下火熄了沒,可別像上次一樣差點把房子燒著了。”


    祝彤吐了吐舌頭:“還真沒有。”說著,就要跑去廚房將火熄滅,路上還不忘回頭說:“真人,等我來了再講。”


    萬霞笑著攔下:“師妹,我早把火滅了。”


    “是嘛?”祝彤急忙停下,祝夫人便將四女拽著坐下。


    祝城主問:“聽說真人受傷不輕,恢複得如何了?”


    真人道:“尚需幾日,便可無恙。”


    “真人要千萬保重,九牧還要仰仗你主持大局。”


    “祝城主,我理會得。”


    祝彤問:“真人、真人,快將此去之事說給我們。”祝丹也跟著道:“天魔實力有沒有變強,四城五門有沒有人受傷,那麽多俊傑、英才們都表現如何?”


    真人道:“已近中午,可不能餓著孩子們,我就盡量短說。”於是將近來發生之事一一告知眾人,而後絲毫不提自己之傷,隻說南安郡不好強守,因此原城主、鬱城主他們正在著手疏散百姓,他則先行回來。


    祝城主問道:“真人,三牧接連失守,乃是因為北風將塵埃吹去三牧,使天魔實力得以盡情發揮之故,眼下就算我們重整旗鼓,也是以卵擊石,要想奪回三牧,須等塵埃散去,以您之見,這塵埃還會在三牧盤桓多久?”


    “三牧不比天魔域,沒有飛煌山和遍地黃沙助長塵埃,按理塵埃會很快消散,可就如我們沒有預計到北風大起一樣,或許天魔也早有維持塵埃不散之法。”


    “莫非真人已發現什麽端倪?”


    “祝城主有所不知,我離開南安郡之際,為了盡快趕路,曾施展‘蒼駒過隙’,可召喚道竟不能隨心而動,起初,我以為是傷勢之故,可等離開南安郡範圍,‘蒼駒過隙’便可用出,我心下驚疑,又退回幾裏,果不其然,又不能使出。為尋根究底,我試著使出‘用晦而明’,這才發現清明之氣中竟夾雜著一種沉重抑鬱的混雜氣息,這情形,與在塵埃中施展功法頗有相似,令我十分不安。”


    “真人修為高絕,竟都會有誤會,可見這樣的變化十分細微。難道南安郡中發生了什麽事?”


    “這些天,我曾幾番詢問郡中情形,可鬱城主都避而不答,令我難知其實。”


    “想必是她擔心您的傷勢,不想讓您徒增煩憂。不過這一發現,的確佐證了天魔此番邁過九嵩山之舉是精心謀劃而來。如今,天魔有了三牧作為依托,又有不知從何而來的混雜氣息侵蝕清明之氣,他們下一步必將東進,以蠶食九牧,真人,我們該如何應對?”


    “天魔東進有個前提,要麽是塵埃東蔓後,要麽是春暖花開時。總而言之,此時我們隻能靜待時機,在此期間,我們有四件事要做,一是安定九牧萬民之心,兩個月來多地百姓流離失所甚至慘遭荼毒,我擔心九牧可能會出現當時駐暮城的困境,我們不得不防;二是隨時注意天魔動向,盡可能弄清楚混雜氣息從何而來,又該如何消弭;三是悉心指點眾晚輩,好讓他們能盡快獨當一麵;四是找尋一人,聽說那人來曆非凡,對天魔知之甚詳。”


    祝丹、祝彤齊問:“找尋一人?真人要找的是誰?”


    “常聽傳聞,有人暗助九牧,你們可有印象?”


    祝彤道:“這些年,常有天魔過九嵩山,打探消息,侵掠百姓,總有一人,屢屢出手,趕走天魔。”祝丹不甘落後:“人們都說他身邊跟著一位少年,屢助九牧卻行跡飄忽,居無定所,不知其姓名。”


    真人點了點頭:“若我沒有猜錯,這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和布下天網的人乃是同一個。”


    祝城主驚問:“天網是他布下?”


    “是的,而且我們與這個人曾有一麵之緣。”


    祝城主疑道:“一麵之緣?”起身在廳中踱走幾步:“這些年我都在荊棘門中,所見之人皆叫得上名姓,難道是……”猛望向真人:“難道是當年我們送走三位聖獸大人時所見的那位男子?當日三位聖獸大人身邊跟著兩個人,一個是梁城主的女兒、禦獸垣弟子梁悅,另一個是蓄著胡須的男子。當時,他雖然不曾開口,可因他神色肅穆,氣度不俗,又能與聖獸大人相識為伴,因此,你我還有議論,對他的身份也曾有猜測,猜測出他來曆非凡,可萬萬沒想到,我們要找的人,竟與我們當麵錯過。”


    真人道:“聖獸大人臨別之時,故意帶他來見,是委婉地將他引見於你我。至於為何沒有明言,我猜想是那人有傷在身,所以聖獸大人不便說開,免得他處於兩難。由聖獸大人不便明言的苦衷,以及那人及時布下天網之事,又可推知,他與天魔甚有淵源,天魔必欲除他而後快,所以有傷的他不便與天魔正麵為敵,這也就能解釋,為何他的傳聞隻存在於九嵩山以東以及屢屢助人卻不留姓名、行跡飄忽的背後原委。”


    “看來找到他也是頭等大事。如今,這四件事件件迫在眉睫,真人,隻憑您一人,如何能夠周全?”說罷,祝城主大覺憂愁,不禁望去真人,卻分明看到些許疲憊之色從真人身軀流露出來,可隻過一瞬,就又被真人壓下。此幕,讓祝城主覺出些許端倪,急道:“真人,您外出兩月,恐怕日夜未寧,片刻未安,這四件事小老替你理會,您先去歇息幾日。”


    真人知道祝城主的好意,卻不能領:“祝城主道心被毀,此舊患使你不能勞累,稍有勞累,便頭昏目眩心慌,我此時還撐得住,怎能讓你受累?”


    “真人不必過慮,小老身體還硬朗著,比起閑得發急發慌,小老更願意勞累!”


    萬霞見師父忽生焦慮,雖然不知何故,但也在旁幫腔道:“真人前輩,您不知道,兩月來,有好幾次我師父都快要衝出荊棘門了,還好兩位師妹力氣不小,才將他給拽回頭。”祝丹祝彤氣呼呼道:“你才力氣不小!”“你才像個男子!”


    真人沉吟一陣,這才勉強答應:“那好吧,就勞動祝城主了。”


    祝城主喜笑顏開:“放心!”忙命兩個女兒:“你們兩個還不快扶真人前去歇息?”


    真人道:“不用不用,你們快去做飯吧,晌午早過了。”說罷,起身往後堂走去,可正要卷簾進去,忽然又有孩子跑進大廳,著急忙慌道:“喬晉哥哥回來了!”


    眾人聞言,急忙出去,正見喬晉、賈嵇、韋盟抱著一人拾級而上,那懷中人衣襟血染,臉色烏青,雙目緊閉,四肢僵硬,正是已故幾日的劉淵!


    真人觀見此情,心懷大亂,衝將過去:“劉淵,劉淵!”一探其息,縱有所料,霎時失驚,惹得胡須無風而動,須飄三擺,血奪口出!


    祝城主趕忙扶住,對眾人道:“真人傷痛攻心,使血氣岔行,快準備恢複功法!”忙與夫人攙扶真人入了後堂,萬霞、祝丹、祝彤急急前麵開路,喬晉、賈嵇、韋盟放劉淵於大廳後,也趕了進去,唯獨剩下藍彩愣愣立在原地,失神好一會,才有氣無力地喚一聲:“劉師兄!”跑進大廳,心痛地看著劉淵遺體好一陣後,又跑去後堂,正要開口質問:“劉師兄怎會這樣?”卻見喬晉、賈嵇、韋盟、萬霞、祝丹、祝彤皆動功法,為真人恢複身心之傷,她隻好壓下疑問,焦灼等待。


    半個時辰過,六人道力已至極限,真人卻還未醒轉,祝城主隻得令他們停下:“看來隻是恢複功法不足以救醒真人,夫人,你帶藍彩去煎些安神的藥。喬晉,你隨我來,其他人恢複道力。”


    祝城主帶出喬晉,問:“你們去南安郡後,真人的傷勢如何?”


    “師父傷到本元,昏迷了數日才醒,鬱城主說,是道力反噬引起。”


    “你可知真人因何反噬成傷?”


    “近兩個月來,師父南北奔波,又先後經曆七、八場大戰,每次大戰,他都要分心保護眾人,還曾為木城主、梁城主療傷。尤其是在冰目原,為了對抗血屬六使者的聯合術法,師父兩度使出‘斬荊棘’,在原睦邑,為了破去塵屬六使者的聯合術法,師父又使出了‘弑心塵’,而那時,他已與天魔大護法塵颺激戰多時,也正是在使出‘弑心塵’後,師父深陷昏迷。”


    “不瞞你說,方才我明明看到真人身軀流露出疲憊之色,十年前他修補天網,七年前從天魔域回來,我也不曾見此情形。”


    “前輩,身軀怎會流露出疲憊之色呢?”


    “真人本就心力交瘁,可為了不讓大家分心,他又不得不強壓傷勢,可他的傷勢,已不能支撐這樣的道力運轉,道力負重而行,才有紊亂氣息散逸體外,萎靡不振,這是天地之道對其身體的警示之象。眼下九牧傾危,前路艱難,使他不能顧及此象,仍要苦苦支撐,好在我看出此情,好言勸說,才讓他前去休養,哪知真人不曾靜養片刻,就親眼見你師兄如此情狀,你也知道,真人愛人,而你師兄又深得人愛,兩相之下,此愛彌天,他幾乎將你師兄視為己出,今日,白發人送黑發人,怎不叫人悲痛?悲痛之下,傷勢一朝反撲,誰也不能承受,況親曆上古的年邁老人?”


    喬晉急問:“祝前輩,那現在該如何醫治此傷?”


    “若我修為尚在,還可深究真人內傷之源,再思慮對策,對症下藥,可如今,真人的內在傷勢此間無人能知,若強行用藥,稍有差池,恐遺大患,因此隻能用些溫和的安神之藥,再從長計議。”


    喬晉仍有悲觀:“那萬一我們苦尋無策,師父他遲遲不醒呢?”


    “這幾日,我們先將真人吩咐的事告知四城五門,屆時,真人若還沒醒來,我將親赴海慕濱,搬請大賢者夫婦出山,請他二老醫治真人。”


    次日,顧杳之、張茜、萬霓、祝曖、嶽盛、陳旺乘白鶴落於荊棘石前,奏響道家迎客曲,荊棘石轉動幾周,一個石拱門出現眼前,六人進了拱門,沿石子路而上,卻總覺有些異樣,陳旺問:“你們有沒有覺出今日門中有些不同?”張茜回道:“門中靜靜悄悄,與往日大相徑庭。”六人不知發生何事,都加快步伐,不一會來到大廳外,隻見裏麵停放一件棺槨於兩條長凳之上,個個大驚:“怎麽回事?”衝將進去,卻見棺槨未蓋,探頭一看,棺內平躺一人,一身嶄新的荊棘沉香衫平平整整,麵色烏青,眼珠無動,安如磐石,寂如深淵,早已氣息全無!


    六人頓時失聲:“劉師兄?!”顧杳之掩麵而泣,張茜扶凳痛哭,萬霓、祝曖、嶽盛、陳旺臉色都亂。切哀許久,要知原委,可四處尋遍,隻見到真人昏睡在內室,別人一個不見,著急忙慌一陣,才猜知大家去了外麵,正要去尋,卻見祝城主眾人或拿鍁鍬,或推車提桶,一群小孩子也都跟著忙前忙後,果是建墳刻碑歸來。


    祝曖急急上前詢問:“爹,劉師兄發生了什麽?”


    “這些事日後再說,我們已為他尋了一處長眠之所,日入酉時正與他生辰相合,不可錯過。”


    藍彩很是不解:“祝城主,不等我師父了嗎?師父也一定想再看看劉師兄。”


    祝城主道:“讓真人送劉淵一程,也隻是更增傷心。”說罷,安排埋葬之事。


    日落時分,眾人將劉淵葬於荊棘門東南,墓碑麵向西北,以望故鄉,上寫:“九牧三十五英才、荊棘門大弟子——良穆都劉淵。”眾人默立至日暮,才相繼離去。


    “師妹,走吧。”見藍彩呆立墳前,韋盟上前喊了一聲。


    藍彩這才跟著喬晉、賈嵇、韋盟一同回去,可始終未發一言,隻是回想著劉淵對她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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