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載:鴻王三年冬十一月,鵬克柏邑,屠。


    十一年前,當時鵬王還沒有攫取天子的寶座,作為太子,他率領四萬大軍,遠征不服王化的蠻族獲氏,包圍了獲邑。獲邑的防守非常嚴密,糧草儲備也很充足,從三月到七月,王師整整圍困了四個多月,死傷超過一成,卻沒有絲毫進展。


    眼看田間的稻麥就要成熟,但軍糧已盡,等不到那一天了。鵬王下令撤退,同時到處放火,把獲氏的土地燒成一片灰燼,連百姓在城外的空屋子,也都燒了個幹淨。那時候,鴻王父親統領的威族,還沒有臣服王室,作為獲邑的盟友,鴻王受命押送百車糧食前往獲邑。被家族驅趕出來的我,當時在他家中謀食,就陪伴他一同前往。


    我們看到焦黑的田野,看到田野間哀叫哭號的百姓,看到滿街在守城戰中受傷的戰士,或折足,或斷臂,互相扶持著,依然在艱難地鞏固著城防。因為大家都知道,敵人是不會放過獲氏的,明年鵬王一定還會回來。


    回來又如何呢?又將是慘烈的戰鬥,是殺戮,是搶掠,然後一把火把農民的血汗結晶燒成灰燼。他能夠打勝嗎?很難預料,那麽又將有第三年的戰鬥,第四年的戰鬥……直到獲人被迫臣服。然後,在王室的壓榨下,過幾年又將揭杆反抗,戰爭再度降臨……重複……


    對於兩個十多歲的少年來說,這景象是震撼人心的。我們看到過戰場上的廝殺,看到過刀光劍影,看到過血肉飛濺。在戰場上,人無所謂人,人隻是搏殺的野獸,為了獲得勝利,為了自己不成為劍下亡魂,而努力去致對方以死命。而戰場之外的死亡,比死亡更加殘酷的饑餓、恐懼,我們卻是初次遭遇。我們顫栗了,我們為戰爭而第一次感到膽戰心驚,為人類的明天而莫名地悲哀。


    怎樣才能結束戰爭呢?人類的貪欲是無止境的,隻要給這貪欲一個發泄的缺口,立刻就會巨浪滔天,淹沒田園、村莊、城邑……戰爭不是和洪水一樣慘烈嗎?因此,我認為,要想消弭戰爭,就隻有加固堤防,堵死所有可能的缺口,把人類的貪欲完全扼殺在搖籃裏麵!無上的權力和良好的秩序,才可以將天下引導入太平盛世。鴻王完全同意我的觀點。


    “就這樣的王室,這樣的天子,可以築起鞏固的堤防嗎?”當時才十七歲的鴻王,撇著嘴,冷笑著,“東方十八諸侯,各懷鬼胎;西方九天十四將,若即若離;北方有獲族,有我們威族;南方犬人出沒。天子就靠這每年一次雖然獲勝卻無法根本解決問題的戰爭,可以給天下以太平嗎?”


    就從那天起,我們開始奠定自己的目標,並且種植野心的種子,等待它慢慢發芽、生長。十一年過去了,鴻王已經成為威氏的王,一度臣服於鵬王,又終於撕毀約定,而我,在二十一歲的時候,孤身闖入彭邑,殺死了自己的七個兄弟,奪回了本該屬於我的國君之位。昔日播下的種子,已經破土而出了,現在就等它開花、結果……


    但是,我們很清楚地知道,以我們現在的實力,還無法推翻鵬王那並不穩固的統治。我們積聚力量,等待機會。為了內心深處美好的明天,我們咀嚼痛苦,我們吞咽屈辱,我們揮舞長劍,同時學會了隱藏本心和玩弄人心。有時候,我也有些微的疑惑:自己愚弄他人是否已經成為了一種樂趣?在心裏嘲笑著蘋妍的天真,同時熱情地親吻她的時候,我就這樣擔心過。我竭力使自己牢記住,玩弄人心隻是手段,取得勝利的手段,而絕對不是我的生存目的。


    我在蘋邑一直住到十一月,鵬王終於起兵討伐柏氏。這段時間裏,我冷靜地去觀察蘋氏的每一名貴族,研究他們的好惡,揣測他們的心理。崇尚勇武的,我就拉他們出去射獵;自恃智謀的,我就和他們一起研究世道人心;廉潔自律的,讓他們看到我剛正的一麵;貪婪好財的,用蘋妍送給我的寶物去收買他們……相信如果蘋妍這時候突然死去了,給確定繼承人選以最重要影響的,將是我的意願,而非她的遺言,或者元老們召開的會議。


    我等待著,正如我所期望的,鵬王聽說柏人從背叛了他的威族處購買武器,大怒如狂,立刻發兵前往討伐。威族的鐵器鑄造技術,是天下最精良的,他們所打製的鐵劍、鐵戈,其鋒利程度甚至超過了青銅兵器。各諸侯國用糧食或者馬匹,從鴻王手中秘密購買武器,已經是除去天子本人外,人所盡知的秘密了。但購買者是不會到處宣揚的,販賣者就很難說了。最早開始這種貿易的我,就從來沒有遭到鵬王的懷疑,而柏人才做了第一筆生意就被發現了,這當然是我的計謀所設,也是鴻王的能力所為。


    柏族是西方九天十四將的中堅,他們的土地並不肥沃,武器並不精良,士兵並不勇猛,但數代所積累下的聯姻政策的成果,卻使九天十四將中的十六個民族,都成為他們的盟友。這中間,當然也包括蘋氏,蘋妍的母親,就是柏族上任首領的女兒,也是現任首領的族妹。聽到鵬王發兵的消息,蘋妍大吃了一驚,立刻跑來向我求計。


    鵬王知道西方諸族和柏族的良好關係,他下令諸族不必輔助天子興師,隻要各安本境,不往增援柏人就可以了——倘有往援,並為叛逆,定要屠滅全族!“隻有兩條路可走啊,”我冷笑著望著蘋妍,“和柏人一起抵擋鵬王的進攻,或者,等著看柏人被屠殺殆盡。”


    那麽聰明的一個女子,在惶急之下,竟然沒有注意到我對她的態度和以往完全不同,雖然那隻是一瞬間,我立刻調整好自己的心態,不,應該是調整好自己所應該在此時表露出來的心態。我假裝為柏人,更為她而焦急,殫思竭慮地思考解決這一難題的最好方法。但我很清楚地知道,除去自己提出的兩條道路外,蘋妍根本沒有其它選擇。如果是上代天子在位,也許可以捐出大量物資和珍寶來為柏人贖罪吧,可鵬王的脾氣我們都非常清楚。


    如果我處在鵬王的位置上,也一定會叱退所有求情,要給敢於冒犯天子權威的柏人一點苦頭吃。但,即使罪有應得的柏人一定要遭受誅戮,也應該在先拆散他們和西方其他諸侯間的盟約,更重要是離間他們之間的友好感情以後,再坦然地動手。這正是鵬王的愚蠢之處,而他更愚蠢的,是竟然絲毫沒有察覺到我的滔天野心。猛虎伏於門邊,不去驅趕,老鼠偷吃了倉庫裏幾粒穀子,就小題大作地定要置其於死地。


    蘋妍提出了幾種解決問題的設想,但都立刻被我敏銳地尋找到其中不合理或無法完成的環節,一一擊破了。她伏在我的胸口,象個無依無靠的孩子:“不,我不能眼看著柏人被屠殺,我……我隻有背叛天子嗎?”


    她已經墮入我的圈套中了,但是,她卻缺乏與鵬王對抗的勇氣。作為蘋氏的首領,天下最勇武的女性,她本不缺乏勇氣的,這次的躊躇,來源於對形勢分析的不清晰,和對族人生命財產的過於顧忌。“隻要你揚旗大呼,西方九天十四將,將有一半以上會追隨你。”我緊緊抱著她,鼓勵她,但她卻依然無法下定決心:“王師七萬大軍,就算西方諸侯都聯合起來,也不是王師的對手啊。”


    鵬王顯然已經預料到將有部分西方諸侯會站到柏人一邊了,所以他糾集了東方和北方十六家諸侯,聯兵西來。他是想殺雞儆猴,趁機威懾西方的人心吧。等到西方平定,他就可以全力麵對來自北方鴻王的壓力了。


    但是我不會給他這個機會的,我要撼動西方的人心,把整個西方都交到鴻王的手中,然後從西、北兩個方向合攻王畿周圍的諸侯,最後包圍天邑。我努力向蘋妍分析天下的形勢,如果諸侯紛起,和王室的力量對比就可以完全扭轉。但是,那個女人的智力似乎在我的評判之下,真使我懊惱不已。


    終於,她抬起頭來,咬著鮮紅的嘴唇,用如此渴望和期盼的眼光望著我:“你願意出兵嗎?你願意幫助我們嗎?那樣的話,我們還有一線勝算。”我大喜若狂,但在表麵上卻裝出有點猶豫的樣子。然後,我望著她美麗的麵龐,象是被她那可以打動任何男人心的神態征服了似的,堅定地點了點頭。


    “我這就回國去整合部隊,我還要聯絡威族,讓他們南下牽製王師。”但我很快就後悔自己說錯了話,我沒有料到隨之而來,蘋妍會是那樣的反應:“為什麽要聯絡威人?這次悲劇都是他們引發的!不要去找他們!”


    “隻有鴻王才可以取代鵬王,”我急忙解釋,“你我都是臣服的諸侯,我們無論誰作為領袖,都無法平複天下的人心。但是威族不同,千年來,他們一直是王室的敵人,他們殺入天邑,代鵬王執掌天下,就如當年天畏消滅暴君狐易一樣,是有先例可循的。”


    這正是我所一直計劃的。如果鴻王可以建築起我們所夢想的堤壩,堵住私欲的洪水,消弭戰爭的話最好,否則,我也可以以舊諸侯的身份,打起為故主複仇的旗幟,再起兵討伐他。我不相信任何人,包括和自己抱持有同樣野心和夢想的鴻王,我一直認為自己會比他做得更好,如果他在我的輔佐下無法勝利,我就取而代之。


    “不,我並不想推翻天子,天子有天畏保佑著。我隻想擊退王師,保住柏邑,然後再尋找機會重回天朝的懷抱。如果聯絡威人一起發兵,以後就再沒有轉寰的餘地了!”這個女人,究竟在想些什麽啊!戰爭既然爆發,她還想在一方獲得完全勝利前,尋找和平的可能嗎?我又勸說了幾句,她竟然從我懷中掙脫,拔出牆上懸掛的銅劍,在桌上亂砍:“你不要忘記,威人和我們蘋族是有仇的。二十年前,他們殺死了我的祖父!”


    “我們兩國還有仇呢,我的祖先彭穀就是戰死在蘋邑下……”我有點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那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了,後來我們都成為天朝的諸侯……”“二十年前的仇恨和一千年前的仇恨有什麽區別!”我開始有些發怒了,“如果仇恨可以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淡化,那麽仇恨本身的存在有何記取的價值!”


    我已經徹底對這個女人失望了,我決定犧牲她以完成我的夢想。突然間,一個新的計劃出現在腦海中。我不再理會她,披上外衣,大步走出寢室。當天下午,我就帶著隨從離開了蘋邑,蘋妍沒有來送我,這也是我的預料中事。


    王師很快包圍了柏邑,蘋、駱、諏、承等西方八家諸侯發兵一萬四千前往救援,都被鵬王擊敗,被迫謝罪退兵。一個月後,柏邑被攻破,男子盡遭屠戮,女子被賞給從征諸侯為奴。鵬王封其侄預於柏地,另築新城,依舊保持西方九天十四將的格局。


    我回到彭邑的時候,是在第二年的元月,突然發現了妻子有與人私通的嫌疑。雖然因為十年夫妻的恩情難以割舍,我竭力保全,元老貴族們還是判定她有背夫之罪,要我和她離婚,貶其為庶民。兩個月以後,終於從悲傷中緩和過來的我,在家臣們的一再勸說下,往蘋邑派去了求婚的使者。


    這樁婚事,順理成章,很快就談成了。當年四月,我前往彭、蘋中間的岸邑,在那裏等待我的新娘。四月二十三日,蘋妍如期趕到了岸邑,隆重的婚禮在二十七日舉行,鵬王竟然也派來了祝賀的使者(這頭蠢豬沒有腦子的嗎?)。我們商定,以後半年居彭,半年居蘋,等到有了第一個孩子,就讓他繼承蘋氏的家業。


    我的計劃,成功了一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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