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載:鴻王四年秋八月,蘋人迎彭公子屆即位。


    我和蘋妍結婚,不是為了藉由她來控製蘋國,恰恰相反,我是為了將她帶離自己的土地和族人,這樣我的影響力才能在蘋的貴族中間生根、發芽,並且綻放出我所希冀的美麗的花朵來。相信她來到彭邑半年以後,等她再回去蘋邑之時,會發現自己在族人中的威信已經蕩然無存了,她已經完全無力控製自己的國家了。我向前來詢問的鴻王的影子說:“不要著急,再等半年,最多一年,我就將整個西方奉上。”


    但是,連我也沒有料到,計劃的成功速度,要遠遠快過我的預測。原因有關於人類的智力。人類的智力並非是一成不變的,受到外在環境的影響,受到喜怒哀樂和感情的影響,有的時候,傻瓜也會福至心靈,而另一些時候,智者也會突然間糊塗起來。蘋妍就是如此,在麵對鵬王進攻柏邑的問題上,她一度是如此的愚蠢,目光短視,完全不符合一國之君的身份。但當她進入彭邑,並逐漸從新婚的沉醉中蘇醒過來的時候,頭腦竟然變得如此清醒。但是,在不應該清醒的時候清醒,隻會敲響自己的喪鍾。


    即使作為守門的忠犬,也應該知道什麽時候應該大聲吠叫,而什麽時候應該閉上嘴巴。一兩個竊賊偷入主家,當然叫得要多大聲就有多大聲,把他們嚇跑就好了;但如果闖入大門的是明火執杖的強盜,那還不如悄沒聲地趕緊衝入內堂,咬醒主人為好。蘋妍還不如一條聰明的狗——但也許因為,她自以為那些強盜出於憐憫和喜愛,不會傷害狗和狗的主人。


    在嫁過來一個月以後,她終於發現了彭國的鐵質武器數量驚人。


    “彭國根本不產鐵,你哪來那麽多鐵兵?莫非,你暗中和威人交易?”


    原本最初的詢問,帶有偶然和隨意的性質,如果她不再順著這條思路想下去,本來也不會有事。但偏偏在這個時候,她聰敏的天分顯露了出來。


    我並沒有刻意隱瞞和鴻王的交情,隻要這種風聲不傳入鵬王那隻蠢豬的耳朵裏去就好了——其實就算他知道了又能怎樣?他現在還沒有空閑來對付我們。蘋妍既然注意到了這件事情,並且大概柏人的族滅給她的刺激是如此之大,因此很多蛛絲馬跡就很快被她串合了起來。女人的想象力本來豐富,何況這是明擺著的事實。她似乎對這事實完全不能接受,她衝我大發脾氣。


    所謂愛之深,便責之切吧,我沒有預料到兩人間的衝突會這樣快就爆發,並且一發不可收拾。我以前隻是把她當成自己的情人,或者他國的君主,或者自己將要使用到的棋子,而現在她變成了我的妻子,我正在費盡心機計劃著怎樣奪取蘋氏貴族之心,疏忽了因應情境和身份的改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將產生大幅度偏差,不能夠再用舊時的計謀去玩弄對方的心了。這是我一生中很少的錯誤之一,但好在並非不可收拾。


    蘋妍和我大吵了一架,竟然衝出門去,跳上一輛戰車。家臣服庸想要上前阻攔,卻被她揮起我的鐵劍來,一劍中肩,砍翻在地。看到這樣的情景,我愣了一下,但立刻醒悟過來——如果她隻是駕車在野外奔馳一陣,以消解胸中的怒氣,還則罷了,如果她就此衝回故鄉去,問題就嚴重了!


    我苦心編織的計劃,收取西方九天十四將的計劃,也許就會因為這場夫妻間的紛爭而化為泡影。再小的可能性,再小的紕漏,也必須立刻將其抹殺掉,否則我和鴻王的夢想,就會遭受極大挫折。我立刻順手從牆上摘下弓箭來,也跳上一輛戰車,隨後追去。


    雖然起步較晚,但出城不到十裏,我還是追上了她。我族是最早使用四馬駕車的民族,而蘋人則會者寥寥,包括蘋妍。雖然經過我的教導,她已經基本學會了,但熟練度和技巧性,都要差我很多。我追近她,她就在這時候回了一下頭,我竟然發現她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種我所不熟悉的感情。那是什麽?是傷心嗎?是憤怒嗎?不,那是失望……


    我突然明白她為什麽失望了。她一直認為我是世界上最強有力的男人,我不會屈服於任何人,除了受天畏保佑的當今天子。但是,當她突然發現我竟然在輔佐鴻王,甘心臣服於一個她所蔑視和憤恨的蠻族的領袖的時候,她突然感到是那樣的失望。


    愚蠢的女人,你的愚蠢會毀掉我的夢想,既然如此,我隻好先毀掉你!殺意猛然間湧上心頭,我跪下一條腿來,用牙齒叼住馬韁,左手端弓,右手搭箭,瞄準蘋妍的後心,一箭射去。


    她聽到了風聲,微一側身,滿臉都是驚愕,揮起鐵劍,將箭格擋開了。但是,我非常清楚她的武勇,第一箭才射出,我又立刻放出了第二箭。大概我的絕情使她猝不及防吧,這第二箭,她終於沒能躲過,羽箭正中右胸。她一聲也沒有吭,就栽倒在了車廂裏。


    我鞭策駕馬,追上前去,攔住了她的馬頭,同時自己騰空一躍,跳入了她的車廂。我看到,這無雙豔麗和勇武的女子,我的妻子,就這樣仰躺在車軾上,頭頸軟軟地向後垂著,如雲的長發隨著風,淩亂地飄拂著。她的麵孔依然是這般美麗,但已經不再雪白了,而是蒼白得幾乎沒有血色。一抹鮮紅,從她同樣紅潤的唇邊淌下。鐵劍已經脫手,跌落在車廂中。


    我的心也不禁一陣哆嗦,我伸出手去,撫上了她的眼瞼。她的雙眼是大睜著的,空洞的瞳仁中,似乎還凝聚著最後的一點極度驚詫和哀傷沒來得及消散。我幫她合上了眼瞼,然後手緩緩向下,撫mo她那柔美的麵龐——這柔嫩的肌膚,很快就會僵硬幹枯了,然後會腐爛……還真是可惜啊。我開始為自己的行為感到一絲痛悔。


    突然,她張開了嘴,一口咬住了我的小指,咬得是這樣狠,這樣深,我竟然“哎呀”地大叫了起來。我想要掙脫她的牙關,但她的力氣似乎大得驚人,我的努力一次又一次失敗了。掙紮中,我摸到了她落在車廂裏的鐵劍……


    毫不猶豫地,我用左手拾起鐵劍,高高揚起,揮落,狠狠斬向她的鼻下。我能夠感覺得到劍鋒切斷牙齒,割入齒齦,砍開頰骨的那種澀重。鮮血噴濺了起來,潑到我的臉上,我終於拔出了小指。小指已經快要斷了,血肉模糊中,可以看到白森森的指骨。我長舒了一口氣,突然感覺渾身乏力,雙腿一軟,坐在了車廂中。


    蘋妍就在我的旁邊,現在,她一定已經徹底死去了。我看到了她的臉,血肉模糊的臉,那高挺的鼻梁下麵,鮮潤的嘴唇上麵,是一道深深的缺口,雪白的牙齒、深紅的血、淺紅的肉,全都雜亂無章地揉和在一起。這是一張多麽恐怖的麵孔啊,這就是我曾經喜歡過的那個可以使男人發狂的尤物嗎?


    我突然間覺得非常好笑。豔如春花,也終成腐土,美人如此,世間萬物又有哪樣不如此?就算是我和鴻王的野心,大概也會變成如此的吧?我用血跡斑駁的鐵劍支撐著身體,慢慢站了起來,迎著遠來的風,我突然忍不住長笑了起來。四野空茫,聲傳十裏。一霎那間,我突然感覺自己的人生也是這樣可笑,這個世界也是這樣可笑,世間的萬物莫不可笑……


    很快,蘋妍病死的消息就送去了蘋邑。秋八月,經過我的暗中策謀和反複努力,蘋人終於迎接我的獨子、才十三歲的彭屆,成為蘋氏之主。十月,西方九天十四將中的十八家,盟會蘋邑,正式掀起了反對鵬王的旗幟。很快,以蘋、駱、承、輝四天為主力,諸將為輔,合兵兩萬九千,圍攻鵬王之侄畏預新築的柏邑。柏邑很快就被攻陷了,畏預被割鼻放回天邑。


    鵬王的勃然大怒是意料中事,據說他連自己心愛的玉杯都砸碎了。他立刻召集東、南、北三個方向的一百餘家諸侯,準備聯軍二十萬,共討不臣。


    然而,響應號召來到的,卻隻有不到四十個家族而已,加上王師,總共不到八萬軍隊。鵬王這才明白,反叛者有恃無恐,早就暗中伏下了牽製各方的棋子。第二年,也就是鴻王五年的春二月,王師與反叛軍在潼水邊展開會戰。這個時候,反叛軍已經不僅僅三萬人馬了,西方剩餘的九天十三將,我彭族等南方諸侯的部隊,以及北方威氏等蠻族的兵馬,總共六萬餘人,在潼水西岸嚴陣以待。


    戰鬥才一開始,鵬王就搶先衝入我方陣營。這隻蠢豬,果然不愧天下聞名的勇士,他把指揮權交給親信的榮族領袖,自己親自揮舞著大戈,所向披靡。我在陣中遠遠望見,急忙也交付指揮權給承族的承俱,自己揮戈衝上。因為我知道,除去我,沒有人能夠攔住這頭蠢豬。


    很快,我的戰車接近了那個家夥,那個滿身都沾滿了我方將士鮮血的家夥。哼,逞匹夫之勇,算什麽天子!我衝近去,掄圓了長戈,對準他的頸側直刺下去。鵬王大叫著:“你終於反了!我早就知道。沒有搶先收拾你,是我的失策!”


    我在心中暗笑。就算你知道了又能怎樣,重要的不是洞悉敵人的奸謀,而是在這奸謀發動之前,就把危險扼殺於搖籃中。不知道在自己身邊,什麽才是最大的危機,誰才應該先被鏟除,或者雖然知道,卻並不立刻執行,這兩者之間有什麽本質區別?


    鵬王揮戈,擋住了我的進攻。我感覺到從戈身上傳來的力量,震得自己雙臂發麻。兩車擦轂而過,我晃晃兩臂,鬆弛一下筋骨,回車再戰。鵬王也一樣,他是不會放過我的。我們再度交手,兩戈相交,幾乎同時戈頭都割到了對方的肩甲。但是我的鐵戈沒能割傷他的銅甲,隻是發出了令人牙酸的摩擦聲,而他的戈,卻將我的鐵甲徹底割裂,並且劃破了我的皮膚,幾乎傷到筋肉。


    兩車再度相交,我驚得背上掠過一陣寒意。我想起來了,鵬王所使用的,一定是傳說中的“玄戈”吧。據說,那是天畏傳下來的神兵,是用一種堅硬超過青銅的黑色玉石切割打磨而成的——真想象不出,若真如此堅硬,有什麽工具可以切割它?又要經過多長時間的打磨才能成形?


    我抄起掛在車邊的大盾,扛上肩頭,護住被割裂的肩甲,然後擦拭一下手心的汗水,舉戈再戰。但是,武器明顯劣於敵人,這種較量,必將以我失敗而告終。又戰了兩個回合,我向副車上的戰士使了一個眼色,他心領神會地放下長戈,舉起了弓箭。


    用箭近射鵬王這樣的高手,是沒有絲毫意義的,我是命令他尋機射殺鵬王的馭手。不出我的所料,在兩車錯轂的一刹那,鵬王的馭手最沒有防備,被一箭中腦。鐵鑄的箭簇,輕易就透入了銅盔——雖然用鐵來做箭簇實在太過浪費,但我還是要求鴻王幫我鑄了一些,每員將領發給一支鐵箭,以備特殊之需。


    我命令馭手轉回車來,立刻看到鵬王左手拉轡,右手持戈,也已經駁轉了車頭。這頭蠢豬,莫非想單手來和我作戰嗎?他是找死!我一戈啄去,鵬王把戈身夾在肋下,單臂轉動,純取守勢,勉強擋住了我的進攻。然後,他朝向自己的陣列,抖動韁繩,敗退了下去。


    我急忙大呼:“鵬王敗啦!鵬王被彭剛所敗!”聽到我的喊聲的本方士兵,也一起大聲附和。敵軍的士氣因此受到挫折,紛紛向後潰退。


    但是,我才追了不到二十丈遠,就看到鵬王換了馭手,又揮舞著“玄戈”,向我衝來。這個家夥還真是頑強啊。我穩住呼吸,也再次舉起了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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