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載:鴻王十六年冬十月,彭侯剛渡潼水,以擊犬人。


    ※※※


    我在故容國境內,被犬人俘虜了。但犬人首領似乎並沒有殺死或者吃掉我的意思,反而問起了我的姓名。如實回答以後——


    “是郴國大夫?好啊,很好啊,”那犬人首領高興地笑了起來,“你會寫字吧……嗯,大夫當然會寫字。你寫一封信,叫你的家臣帶回郴國去,讓他們盡快來贖你。”


    怎麽,他不打算吃我,隻是普通的勒索嗎?我感覺自己的心髒跳動的速度逐漸平穩下來:“你……你想要什麽?”“我要兩百石穀子,還要五頭羊,”那犬人首領期盼地望著我的眼睛,倒象在和我商量,“你家裏應該拿得出來吧?”


    隻要這麽一點東西嗎?我當然拿得出來,可是如果因為這些微薄的條件而被釋放的話,我反倒會成為士的笑柄的。“你……你就要這些?我給你一千石穀子,五十頭羊如何?”這樣的討價還價,倒還真是罕見。


    “你也看到了,我的族人並不多呀,”那犬人首領皺起了眉頭,“東西太多了吃不了,我也很難帶走。我總不能長時間留在這裏,等著郴國的軍隊來圍剿我呀……除非,你再答應給我十乘車。”“不可能給你戰車,我也沒那麽多戰車,”我大著膽子回答道,“隻有兩馬拉的平板車……”犬人首領搖搖頭:“我們這裏沒人會趕馬,隻要平板車就行了,我不要馬車。”


    真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對話呀,我對於對方無知識的愚蠢,開始感到有些好笑了。“那就說定了,”我伸出手去,“請給我筆和簡,我來寫信。”犬人首領疑惑地望著我:“我這裏怎麽會有那些東西?你的行李裏應該有吧。”


    於是兩名身高力大的犬人押著我,從行李裏麵翻出了筆、漆和竹簡。我在火上烤化了漆,用筆蘸著,寫下對方所提出的條件:“一千石穀、五十頭羊、十乘板車不須配馬。”寫字的時候,我看到鍋裏仍然冒著熱氣的開水,心中陣陣顫抖——我是可以暫保平安了,那些家臣和隨從,恐怕都難逃被吃的厄運啊!


    我把竹簡交給一名家臣,要他快馬前往郴邑,遞交給國君——那筆贖金,我就算拿得出來,也未必能在兩三天內盡快湊齊,但國君一定會救我的,這些物資對於他來說,不過是九牛一毛而已。


    在把竹簡交給那名家臣的時候,我在心裏說:“我救了你一命啊,你知道嗎?”


    兩名高大的犬人,再次把我押到首領身邊。首領用詢問的目光望著他們,在得到滿意的答複後,高興地點了點頭,一擺手,說了句什麽。我聽不懂犬人的話,本能地“什麽”了一聲,犬人首領把目光移向我,用人類的語言說道:“啊,沒什麽。問題解決了,現在就等東西運來,我就放了你。我叫他們可以準備開刀煮肉了。”


    聽了他的話,我覺得自己的膝蓋突然一陣發麻,險些跪倒在地,急忙垂下手,勉強穩住身體的平衡,低聲說道:“請……請你也饒了他們……我已經多答應你許多東西了呀。”犬人首領愣了一下:“我的族人已經好幾天沒飯吃了,這頓不能不吃。”


    “我的車上還有穀子,還有幹菜……請你不要吃……”我的話還沒講完,卻被犬人首領一擺手給打斷了:“要吃肉才有力氣啊。你不是一名士嗎?我聽說隻有部分煉氣士才不吃葷啊,你也反對吃肉嗎?”


    “我不想你傷害他們……”我囁嚅地說道,“他們是我的家臣,還有隨從……請你饒過他們……要吃肉,你可以吃馬肉……”犬人首領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我就是讓他們殺馬煮肉呀,你以為我要吃……要吃……”笑著笑著,他突然笑不下去了,反而沉下臉,長歎了一聲。


    “我真的餓了,吃完飯,再和你說。”我發現他的目光中,竟然有那樣沉重的悲哀存在。


    ※※※


    犬人竟然也送給我一碗飯,那是摻雜了馬肉的粟米粥。這些犬人的烹調技術真是糟糕,沒放香料,也沒放鹽,馬肉沒煮熟,腥氣得要命。我被捉前才吃過早餐,肚子並不餓,因此裝模作樣地隻吃了幾小口,就推了回去:“請給我的家臣吃吧,我吃不下。”


    那些犬人倒是吃得狼吞虎咽,看起來,確如首領所說,他們已經好幾天沒有吃過飯了。饑餓的野獸難以對敵,所以他們才會那樣厲害,很輕鬆就把我們打敗了吧。


    犬人首領連吃了三大碗飯,這才抹抹嘴巴,滿意地撫mo著他漲鼓鼓的肚皮,再次來到我的麵前。“請、請坐吧。”他指指地上,我隻好跪坐了下來。


    那犬人首領盤著腿,坐在我的麵前——他雖然在犬人中隻是中等身材,卻比我要整整高上兩個頭——皺著眉頭說道:“真有那樣的傳說嗎,說我們會吃人?是的,你們都以為我們是很野蠻的,還叫我們為犬人——可我們有哪點象狗?”


    我低著頭,不敢回答。那首領頓了頓,繼續說道:“我們稱呼自己為‘果勒’,在我們的語言中,是‘上天鍾愛’的意思。我的名字叫‘剌哈黑’,是‘大鋤頭’的意思。所以叫大鋤頭,因為我會種地呀,我本來是渝國國君的奴隸呢……”


    我吃了一驚,這才明白他為什麽會說純正的北方人類的語言。“我的族人,有相當數量都是奴隸出身,我們逃走了,殺死監工逃走了,又遇見了被你們人類打散的其餘同族,這才形成一個新的部族,”剌哈黑搖頭說道,“除了不會寫字,我對人類很了解呀,而你們又了解我們多少呢?”


    有關犬人的知識,整個人類都很貧乏,貧乏到還沒有牧人對牛羊犬馬、獵人對麋鹿虎豹了解得多。我仍然不說話,聽剌哈黑自顧自地說下去:“我們並不想進攻人類呀,我們隻想搶點糧食,然後一直往東南去——我們果勒的祖先就居住在東南方,那裏應該還有人類未曾踏足的淨土吧……


    “我的祖父就是奴隸,父親還是奴隸,我一生下來就是奴隸。渝國有很多元無宗門的煉氣士講道,他們甚至對奴隸講道,我也經常在旁邊聽。有一次,一名煉氣士……好象是叫做臧禾吧,也許你認識他?”


    我點了點頭。剌哈黑繼續說道:“臧禾訓斥了一個鞭打奴隸的監工,然後他對大家說:‘難道上天造出麋鹿,是為了飼喂虎豹的嗎?既然如此,為何還要給麋鹿逃脫虎豹追捕的駿足?難道上天造出奴隸,是為了養活貴族的嗎?既然如此,為何還要給奴隸以反抗的力量?不,上天所造的一切都是平等的!’


    “我聽了這話,感覺非常新奇,也非常快樂。我活了那麽大,才知道原來我們和貴族都是平等的,隻有貧富之分,卻並沒有高下之別。我還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於是走近去問臧禾:‘那麽我呢,也和那些監工是平等的嗎?’可是臧禾卻對著我冷笑:‘我在講人類呀,而不是你們犬人。你以為會說人類的語言,就可以和人類平等了嗎?’”


    臧禾的回答本在我預料之中,與深無終所傳的理論——也僅僅是理論而已——完全背道而馳,那家夥連奴人都輕視,更何況是犬人呢?不過話說回來,即便是深無終自己在這裏,也不可能把犬人和人類一視同仁吧。


    剌哈黑歎了一口氣:“我怎麽也想不通,臧禾舉的例子,換一個說法,也可以說是:難道上天造出果勒,是為了供養人類嗎?既然如此,為何還要給果勒超越人類之上的力量?我第一次對自己似乎已經注定的命運發生了疑問,於是我準備逃跑……”


    這個犬人一點也不愚蠢啊,他能夠舉一反三,從自身的角度去考慮問題,想得比臧禾那些家夥,也許更為深刻。聽他說了這些話,我也在想:“眾生真是平等的嗎?而既然貴族和奴隸是平等的,為何奴人與人類不能平等呢?為何犬人與人類不能平等呢?就因為犬人大多愚昧、粗魯,並且相貌過於醜陋嗎?這似乎不能作為身份卑下的理由……”


    就在這樣想著的時候,突然有一個奇特的想法冒進我的腦海:“眾生真是平等的嗎?為何至人、仙人、上人與下愚,不能平等?”


    ※※※


    我俘虜的身份維持了整整七天,其間還向剌哈黑介紹一名自己的家臣來幫忙烹調食物。人類做出的來的食物,我才勉強可以入口,那些犬人卻吃得唾液長流,連呼“過癮”。


    七天以後,國君派劇謁押著穀物、活羊和馬車,前來贖我的性命。剌哈黑在收到這些物資以後,先命令自己的族人運送物資往東南方向離開樹林,他自己卻和三名高大的犬人留了下來,把石斧比在我和幾名被俘家臣的脖子上。


    “人類是很狡猾的,如果他們不遵守承諾,敢追趕我的族人的話,我就先砍下你的腦袋來!”剌哈黑惡狠狠地對我說,但隨即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對不起,我也沒有辦法……”


    等到估計他的族人都走遠了,剌哈黑才放下手中的武器,和那三名部下一起急忙向東南方向追去。劇謁跑上來查看我是否負傷,同時一擺手,命令部下搭上一支響箭……


    “你做什麽?”我一把扳住他準備揮下的右手。“犬人就是犬人,智慧不過如此而已,”劇謁冷笑著,“我已經派軍隊包圍了這一地區,隻等響箭上天,就殺出來要這些犬人的性命。”“不,”不知道為什麽,我匆忙撒謊道,“我已經答應了這些犬人,不傷害他們的性命——你想讓我失信嗎?!”


    劇謁奇怪地望了我一眼:“對犬人還需要講信義嗎?”我堅決地點點頭:“人無信不立。就算對野獸,也必須要講信義,何況是有智慧的犬人?!”“有智慧?”劇謁撇撇嘴,“你太天真了……好吧,反正這一小隊犬人,終究跑不遠的,我暫時饒過他們,也沒什麽了不起。”


    當然,他自然無法想到——我當時也根本想不到——剌哈黑領導的這一小隊犬人,並沒有前往東南方向,他們竟然可以在各國諸侯的領地上隱秘地一直向西南方向前進,最終去到了那神秘的仙山縈……


    ※※※


    回到郴邑以後,我有些迫不及待地進入史館,查找有關犬人的資料。近一千年來,犬人大部分作為奴隸為人類勞動,小部分在邊界上遊蕩,對政治、經濟等國家大事,基本沒能產生什麽影響,對於他們的記載非常之少,少到許多年以後的人們再翻看這些史籍,或許根本會把這種生物遺漏掉。


    但時間上推到威王朝建國之初,相關犬人的資料就逐漸增多了起來。我知道犬人的祖先曾居住在東南方的潼水入海口附近,一度建立過強大的國家,鵬王數度遠征,都沒能將其徹底消滅。當時,緊挨犬人國的,是潼水下遊北岸的緒國——他們是現在侯爵國沮的祖先——緒國屢次受到犬人的襲擾,遂向剛剛征服天下的鴻王請求救援。鴻王十六年冬,彭剛在消滅茹人以後,又踏上了攻打犬人的旅程。


    史籍上對這場戰爭的記載,非常混亂。有說彭剛花費了整整八個月的時間才得以滅亡犬人國家,然後在回國的路上去世了;還有說戰爭僅僅延續了五個月,彭剛是在回到彭邑,然後北上王京朝見的路上去世的。去世的原因,似乎是因為在和犬人的戰爭中受了重傷,不治身亡。


    不管哪一種記載,這場戰爭持續的時間都相當之長,而且,以犬人的戰鬥力,確實可能讓英勇無敵的彭剛也受重傷的。


    對於犬人國家的描述,史書上隻有寥寥幾筆。說其國名為“擴萊”——那大概是族名果勒的誤記;說其國人皆好鬥,國有六部,每春首領競鬥,勝者即可為王。彭剛最終滅亡了犬人國家,殺死犬人不計其數,虜獲婦孺四萬名,都獻給鴻王做了奴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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