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雲:天道不紊,地道不亂。亂相既萌,人何得緩?


    ※※※


    我這趟來得還真是巧,膺颺手下的門客,大多被他遣去別處辦事了,倉促間收到我前來捕拿他的消息——果不出所料,縣衙中有他的耳目——還來不及轉移家人仆傭,就被我一鼓成擒。捉住的,有十幾名忠誠的仆傭——其餘都跑散了——還有他的妻妾、兒女,總共二十多人。可惜那個姓硃的卻並不在其中。


    把這些人押回縣衙,天光已經放亮。我讓人把膺颺用繩索和鐵鏈牢牢綁住,還在他腦後貼了幾道符咒,封印他的氣力。和縣令商議的結果,為怕膺颺的門客回來後試圖劫人,我們必須立刻動身,押他們回都中去。


    我本意想把膺颺就地正法——身為繡衣直指,對付這樣非官非宦的罪人,我有這個權限——但縣令卻說:“此人天下豪強巨惡,陛下定想在都中明正典刑,以震懾宵小。”他的話確實有道理,但帶著這樣一個武藝高強,交遊廣闊的家夥上路,千裏押回京都,路上不知道還會發生什麽事情,實在讓人不放心呀。


    都尉崇則建議說:“不如挑斷他的手腳經脈,就算路上為人所劫,也是個廢人,無能為也。”我聽了這個主意,連連點頭,大為高興。可惜尉忌反對我運用這一報仇的良機,他把長矛在地板上重重一頓,大聲說:“此人當世豪傑,可殺而不可辱也!大人若怕他逃走,尉某願親身押送,倘有閃失,自刎以謝!”


    這家夥,分明不讓我報了太山牢獄之仇!雖說把膺颺押到都中,勸陛下判個大逆的磔刑,我也擠在人群裏觀看,足解心頭之恨,然而不能親自動手,多少會有些遺憾呀。大概縣令聽說過我和膺颺之間的仇恨,看我臉色不豫,湊過來討好似的建議說:“大人押這數十人前往都中,路途確實坎坷艱辛,本縣又無太多兵馬可供大人驅使——既暫不取這惡賊性命,他的妻子仆傭,大人何不親手殺了,取頭去報天子?”


    我一拍大腿,心情立刻變得舒暢起來。我早就發誓要殺光膺颺全家,這回終於可以如願以償了。雖說膺颺的妻妾都頗有姿色,砍斷她們雪白的脖頸多少有些可惜,但反正落不到我懷裏,殺便殺了;雖說他的幾個兒女都還年幼,最小的一個仍在繈褓之中,殺害幼童有些丟臉,可誰讓他們不幸生在膺家的呢?


    左右望望,崇則毫無異議,尉忌想了一下,大概考慮到帶那麽多人上路確實有些麻煩,於是也終於緩緩點了點頭。我不由惡念徒生,把手一揮,就要下令——但突然間,我覺得四周的氣氛不對。縣令、尉忌、崇則他們都不一動不動,正麵對的門外,原本隨風搖曳的樹枝也突然靜止了下來,空氣仿佛凝固了似的,除了我自己,一切活物仿佛都已沉睡……


    驚懼中,忽見一道白霧在屋中緩緩升起,我猛然醒悟,開口問道:“是你嗎?昨晚是你引導尉忌他們走出迷陣,救了我的性命嗎?”白霧漸散,蘋妍雙手在胸前交叉,微笑著出現在我麵前——我又看到這種微笑了,又看到這種淒美的微笑了,心中不由一陣抽緊。


    “恭喜你今日得報大仇,”蘋妍緩緩地說道,聲音低沉而婉轉,聽在耳中,如飲純醪,“雖然不能立刻斬殺膺颺,卻能親手殺了他的妻妾子女,能屠盡他的滿門……”


    我點點頭:“還以為你早就離開了,還以為今後再也見不到你了……都是你的功勞呀,若非你暗中相助,別說捉不到膺颺,連我自己的性命也難保呢。”“我回來看你報仇,”蘋妍淡淡地說道,“看你如何殺盡膺颺的全家,如何親手斬斷那些女子的頭顱,斬斷那些幼童的頭顱——其中一個還在繈褓中,脖頸想必短小,砍的時候務須小心……”


    我聽出她話中的不協調音來了,匆忙問道:“你不希望我殺那些女人孩子?”蘋妍緩緩地搖了搖頭:“我為報千年之仇,也幾乎殺盡了仇人的後裔呀——除了你,我幾乎殺盡了所有的男子。我沒有殺女子,大概因為自身也是女子之故,你卻不必有這種婦人之仁呀。我是一個無知識的妖物,尚且殺人如麻,你是一位堂堂官員,豈可不為報仇而罪及人的妻孥?”


    她分明在說反話,我不由氣得一拍桌案:“你想救他們的性命嗎?你不過是一個妖物呀,現今連人都無仁人,何況妖物?!你不想我殺他們就明說好了,冷嘲熱諷的,當我是傻瓜嗎?!”


    “幼童雖然可憐,最憐憫他們的不是婦人嗎?”蘋妍微微一笑,身周又湧起了淡淡的白霧,“故此憐憫幼童,是為婦人之仁也。你是大丈夫,何必有婦人之仁?殺吧,親手斬斷他們短小的頭頸吧,你雖是人,行事卻與我這妖物一般,如是我的同類,這不是你一直盼望的事情嗎?”說話間,那霧越來越濃,終於把她整個人都籠罩住了。


    白霧漸漸飄散,身周的一切又都恢複了活力,包括門外的樹枝都重新動了起來。但此刻在我心中,卻如槁木死灰一般,準備下令的手舉到一半,再也伸不出去。


    “大人以為如何?”縣令看我沒有反應,於是湊近再問了一遍,“若是讚同,下官這便去提膺颺的家眷來正法。”我長長歎了口氣:“且再商議吧。”


    ※※※


    準備休息準備一天,明天一早就押送膺颺等人往都中去。晚間我伏案寫了封奏章,先派人快馬呈給天子。奏章中除去敘述擒拿膺颺的經過外,我還寫下了這樣一段話——“……妻子仆傭之罪愆,在家主約束之不嚴也;家主之罪愆,豈妻子仆傭所能逆阻,而所忍告首者耶?臣聞聖人執法,但罪首惡,不及妻孥;故請至尊,寬懷宥從,吞舟是漏。自然仁德布於天下,宵小麵縛輿前……”


    這段文字寫得很澀,毫無文采。寫完了擱下筆,我在心中默默地問自己道:“暫時寬宥了膺颺的妻子,未能完成自己屠滅他全家的誓言,究竟是蘋妍那番話使自己良心發現呢,還是不忍拂了蘋妍之意?我是一時仇恨填膺,但終於天良未泯呢,還是仍被妖物的美色迷惑著呢?”


    左思右想,當晚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第二天一早啟程,縣令撥了五十名士兵幫我押運人犯。膺颺的仆傭家人們都用繩索捆住腕子,前後連貫成一列,他本人則五花大綁地被推進了囚車。尉忌跨馬挺矛,緊跟在囚車旁邊,一步也不輕離,馬鞍上還掛著一個小木匣,裏麵裝著那個為虎作倀的煉氣士的頭顱。


    本準備原路返回,但才走到郴南郡治東劇城的近郊,突然一匹快馬馳至,馬上騎士遞給我郴南太守的親筆書信。我展信一看,眉頭立刻皺起來了。


    原來今夏臨淵大疫,無數百姓背井離鄉向北逃亡,結果被安遠縣令堵在關外,不放他們進入郴南。這種舉措也在情理之中,天曉得流亡的百姓中誰已經感染了瘟疫,若在郴南蔓延開來,他可怎麽向上司交代?百姓不得入關,憤怒鼓噪,也不知道是哪個惡徒從中煽動,竟然攻破關門,進而衝入安遠城,把縣令一刀砍了,掀起反叛的大旗。


    郴南連續幾年收成都不好,今夏又是大旱,眼見田裏禾苗枯焦,走投無路的當地百姓也有相當多跑去安遠,投靠了亂民叛匪。據說他們現在已經嘯聚了上萬人,一路向西北方向殺來,很快就要接近東劇了。


    因此太守勸我不要就此南下漣河,最好先往西去繞個圈子,經虛陸郡返回都中。我把書信給尉忌看了,尉忌輕歎一口氣:“近十年來,天災地變不斷,捐稅又重,百姓難以為生,怎不鋌而走險?原本隻是嘯聚山林、搶掠過往,此次竟然攻占了縣城,還待來攻郡城,莫非天下真的要大亂了嗎?”


    然而歎息過後,我卻從他目光中發現了一絲興奮和歡喜。這家夥,定是想趁著亂世博取功名——否則以他這種寒門出身的士人,本領再強,是不會有什麽光輝前途的。況且,或許武人都會盼望天下紛亂,好從中漁利吧,我可隻想安安穩穩回到都中,和爰小姐喜結連理,在宦途上一帆風順地走下去。


    於是停止南下,掉頭往西。第三天黃昏,我們來到郴南和虛陸交界處的懷化縣境內,正繞過一座小小的高阜,突然身後傳來一陣雜亂的呼喊聲。尉忌策馬奔上高阜,遠遠一望,匆忙過來稟告說:“是亂民!”


    我大吃一驚:“亂民怎麽跑到這裏來了?”尉忌搖搖頭:“足有八九百人,衣衫不整,都用青巾裹頭,削竹為兵,不是亂民是什麽?”這個時候,如果單獨打馬狂奔,一定可以逃脫虎口的,但還帶著那麽多犯人,押著囚車,行進速度慢了兩倍還不止,勢必天黑前就會被追上。我左右望望,吩咐尉忌說:“往阜上去。”


    本想那些亂民未必是特意前來追我的,暫時逃上高阜隱蔽,放他們過去,可保平安。可沒想到亂民來到附近,竟然分散開來,把高阜團團圍住。隻聽他們雜亂地高呼著——“上麵有兵,還有官員!”“未知是貪官是好官?”“天下烏鴉一般黑,管他什麽官,‘喀嚓’一刀了帳便是!”


    我隻覺得小腿有些哆嗦,手下隻有五十名士兵,扔到亂民堆裏,是十死無生的。尉忌雖然本領高強,可若亂民們一擁而上,他未必還有餘暇保護我的安全。我雖是堂堂朗山煉氣士,可在那麽多亂民麵前,和手無寸鐵的孺子沒什麽區別!


    心中大叫“蘋妍救命”,卻毫無反應。想到她前幾次出手,都是在我最危急的時刻,再晚一步,我就必然血濺當場了,看起來沒到生死關頭,她才懶得出現呢。我一邊在心裏咒罵這個不近人情的妖物,一邊拔劍出鞘,愣愣地問尉忌:“怎麽辦?”


    尉忌手端長矛,看表情也有一些擔憂。他注目往下望了一望,突然轉頭對我說:“咱們且棄了這些罪囚,尉某殺開一條血路,保護大人衝將出去!”看起來也隻有這個辦法了,可就此舍棄了膺颺,實在心有不甘。我把長劍一抖,走向囚車:“本待押你回都中正法,不料路遇這樣凶險。若放你在這裏,也必為亂民所殺,不如我先送你啟程吧!”挺劍就往囚車中刺入。


    膺颺這廝果然好本領,雖然被綁得象個粽子似的,還是把腰一偏,躲開了我的長劍。他向我“嘿嘿”咧嘴一笑:“大人休口是心非,我非官非宦,那些亂民如何會殺我?往事已矣,不如大人放了膺某,膺某助你廝殺出去,如何?”


    我怎麽會相信這家夥的屁話,把劍一收,準備再次刺下,手腕卻被尉忌抓住了。尉忌問膺颺道:“你的家人子女都在這裏,亂民無理可講,便不殺你,難道毫不損傷你的家人嗎?我勸大人放你出來,你果能不計前仇,助我們逃出去嗎?”


    “你……”我還沒來得及阻攔,膺颺先昂首笑道:“離大人奉旨前來拿我,他與我何仇之有?若能因此寬放膺某,反是膺某的大恩人。汝以為膺某何如人也?忘恩負義是宵小所為,汝以膺某為宵小耶?!”


    我正在心裏恨罵:“你就是個宵小!”尉忌轉頭對我說:“大人,尉某以性命擔保,膺颺雖是朝廷欽犯,卻也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料不悔約的。”是啊,普天下都傳揚膺颺那廝一言九鼎,扶危救難,仗義疏財,就算為了保住自己的名聲,真放了他出來,想他不敢恩將仇報。可對熟人就有信有義,對個陌生人就可以陷他於死嗎?我實在理解不了這些所謂豪俠的行為標準呀!


    然而既然尉忌堅持,我總不好再加反對,當下冷哼一聲,提著劍走開去了。身後傳來打開囚車的聲音,接著是膺颺一聲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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