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雲:薄言采菽,與君有夙。薄言采蓴,與君有緣。


    自從開始對靳賢起疑以後,我逐漸把部分權力又收回到自己手裏。從前政務全都委托給靳賢,舉凡大政方針,都由他擬定意見以後,交給我最後簽署,而那些瑣碎小事,我則理都懶得搭理。然而靳賢的膽子越來越大,竟連國犀等人請立太子的上奏也不提前知會一聲,我不知道還有多少大事他暗中隱瞞下來,故意不肯讓我知道。現在不用他匯報,我時常召見各級官員,詢問朝中的大事小情,然後主動去詢問靳賢究竟是如何處理的,他的處理方式隻要稍微不如我意,我就把那樁公事先按下來,說:“休得急躁,且再思忖。”


    靳賢一開始還膽敢和我有所辯駁,時間長了也就學乖了,往往皺眉擠眼,一臉淒惶地點頭稱是,退下去草擬新的解決方案。他本就是倒吊眉毛,這一來表情更是可憐更複可笑,我偶爾竟然還會覺得,自己或許能從這淒惶無助的表情中,得到相當的踐踏螻蟻般的快感。


    因為這個緣故,我的生活不再清閑,經常一整個白天都在召見各級官員,處理政事,晚上乏了,就在書齋裏安臥。從前幾乎隔天就會回內室去陪伴妻子就寢〔雖然並無真行夫婦之禮〕,現在三、五天也難得輪上一次。我有時候會悚然驚覺,自己是否是害怕與蘋妍見麵,所以才以國事為藉口,故意使自己繁忙不堪呢?每當想到這裏,總不免渾身的冷汗……


    這天侍從送來蘋蒿的信,信中還夾著一張符咒。我把符咒隨手揣在袖子裏,剛擺手示意侍從退下,突然屏風後傳來一個聲音:“大人,夫人有請。”聲音清脆如鈴,不用查看,我也知道一定是小丫鬟雪念。


    我不知道蘋妍叫自己過去,究竟有何用意,但隱約感覺應該和袖中的符咒有關。怎麽,難道蘋蒿寄來這張符咒,是為了要鎮壓這千年妖物的嗎?我下意識地把符咒從袖子裏取出來,壓在案頭的茶杯下麵。


    小丫鬟雪念在前麵引路,我望見她嫋嫋婷婷的身姿,素紗薄衣隨著纖細腰肢的輕擺蕩起層層漣漪般的褶皺,心底不禁湧起一股無名的熱流。“你今年多大了?”我開口問道。雪念停住腳步,略側過身來,雙膝一曲,回答說:“回稟大人,奴婢今年十九了。”


    想起在懷化縣任上,相侑剛把她送給我的時候,小丫鬟自稱十六歲,不過事後詢問,她那時候剛過十五歲生日而已。這一眨眼四年過去了,她也已經十九歲了,恐怕再過一年半載就要二十歲……女子二十歲還不適人,以後再想出嫁,那機會就很渺茫了……


    可是小丫鬟聰明伶俐,又是這般的嬌美可人,我實在不忍心把她嫁出去……若是在仆役中找一個老實的嫁了,以後仍能經常見麵,似乎更非明智之舉。妻子曾經暗示過,讓我收了雪念為妾,我也一度為此動心,不過隻怕是弧隱的陰謀,所以才一口回絕了。現在妻子……不,蘋妍並不把那老狐放在眼裏,她不會因為受老狐的蠱惑才提出這種建議,如果她也說我可收雪念為妾,我是否真的可以……


    心裏這樣想著,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揪住了雪念因風飄起的腰帶。小丫鬟倉促轉身,雙頰飛起紅暈,玉容更顯嬌豔:“大、大人……”我愣了一下,理智驟然從天外躍回了腔中,於是悻悻地鬆開手,隨口胡謅道:“你走太快了……且徐行。”


    走進內室,隻見蘋妍正坐在案前,左手扶著一片木牘,右手持著一管毛筆,似乎正在寫些什麽。見我進來,她放下筆,起身相迎。“夫人不必多禮,”不知道是否因為有了剛才那一幕插曲,我不敢直視蘋妍的雙眸,“夫人召喚,不知何事?我前廳公務還多……”


    “丈夫請坐。”蘋妍盈盈一笑,把我讓到案前主位上坐下,她自己打橫相陪。我低頭看那片擺在案上的木牘,隻見上麵彎彎曲曲的也畫著一道符咒,有點象是澤部化生符,隻是邊緣小曲折太多,似乎隱含著更多的變化。


    “那蘋蒿所遞來的符咒,可與此相似嗎?”蘋妍開口就這樣詢問,倒不禁嚇了我一大跳。不過轉念一想,我還有什麽事情可以瞞過這千年妖物的嗎?“並不相同,”我明確地回答她說,“那道符咒更要複雜百倍。”蘋妍伸出手來,似乎想向我索要那道符咒,我聳聳肩膀:“恐與夫人有害,我留在廳中了。”“無妨,”蘋妍微微一笑,“放在哪裏?叫雪念去取了來吧。”


    小丫鬟雪念才剛離開內室,我就發覺蘋妍向我投來狡黠的目光。我預料到她會說些什麽了,因此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


    “雪念年已十九,丈夫不打算把她嫁出去嗎?”蘋妍這樣詢問,我也隻好悻悻地回答說:“家內之事,夫人主張。”“我真的主張了,把她嫁了出去,丈夫不會後悔嗎?”我感覺蘋妍的話語中充滿了揶揄,難道她要我自己提出來收雪念為妾的想法嗎?可我又哪敢開口?


    我不回答,隻是低著頭。隔了好一會兒,隻聽蘋妍幽幽地歎了口氣,問道:“我雖在夢中,終究與爰苓一體二化,爰苓所經之事,盡可回想得到。當日她為狐狸所迷,臥在廚下,那狐狸終究和丈夫說了些什麽?”


    聽她這麽一問,立刻當日的情景曆曆在目,包括那個奇怪的夢境,夢中那酷似雪念的有翼女子……我還沒來得及組織好語言,更沒來得及考慮什麽是可以講出來的,什麽必須深埋心底,蘋妍卻又笑了起來:“丈夫不必多說,我盡知了。”


    我知道自己腦中隻要一轉念,以她千年道行,自然能夠查知。想到那個離奇的夢境,想到自己曾在夢中體味到的溫馨旖ni的感覺,我不禁漲紅了臉,更不敢抬頭去看蘋妍了。“丈夫無須自責,”蘋妍緩緩地說道,“此夢非狐狸自造,是乃丈夫內心所化,想來丈夫與雪念或有前緣。”


    前緣?何所謂前緣?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前生,前生是什麽東西,更不知道雪念是否有前生,她的前生是否真是一個有翼的少女〔然而,那又是什麽東西?〕。說到前緣,我與蘋妍倒似乎真有前緣,起碼我的祖先與她的本體是存在過一段千年恩怨的。


    我不知道是否應該詢問蘋妍,有關我和雪念的前緣的問題,她有否探查到一些什麽。就在這個時候,小丫鬟雪念從前廳快步走了回來,把蘋蒿拿來的那枚符咒遞給蘋妍。蘋妍輕輕擺手,雪念退了出去。


    我略抬起頭,望見小丫鬟嫋娜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斜眼望去,隻見蘋妍展開符咒觀看,秀眉微蹙,似乎索然不得其解。“此符咒果然與夫人無礙的嗎?”我問她。蘋妍輕輕點頭:“此咒或確能保丈夫的性命,請帶在身邊,須臾不離。”


    我還沒來得點頭,蘋妍繞到我的身後,纖纖玉手從我脖子後麵繞過來,解開了頜下的冠纓。她手腕上柔滑的肌膚擦過我的脖子,癢癢的令人心神搖曳。我一愣神間,她已經幫我拔去骨笄,摘下小冠,並且鬆散開了頭發。


    我不知道蘋妍要做些什麽,轉頭去看,隻見她把那枚薄薄的符咒緊緊包裹在骨笄上,然後以手為梳,重新幫我理好頭發,上冠插笄。“此咒藏於發中,須臾不離,可以保佑丈夫平安康健。”蘋妍這樣笑著對我說,我卻不禁苦笑一聲:“昔日父親傳我玉笄,聲言能辟百邪,卻仍然無法逃脫你的掌握……”


    蘋妍微微斜著玉頸,狡黠地笑問:“丈夫可後悔嗎?當日若不上鍾蒙,便不會有今日之憂了。”我聞言不禁愣住了。後悔?我可為當日之事而後悔?如果不遇見蘋妍,我也就不會遇見爰苓,此後不會有如許夢境般的坎坷,或許仍然舒舒服服地躺在父親的羽翼下做個土財主,而不用擔憂朝中的鉤心鬥角。我似乎真的應該後悔,離奇的造化把我推到今天的地位上,那真是我所期望的嗎?


    九月望日,天子駕天陽殿大朝,我率領百官大禮參拜,然後退坐兩列。天子先禮儀性地詢問了最近的天候是否正常,四方是否安定,一邊問一邊給我遞眼色。他是想讓我主動開口,請求冊立郕皎為太子吧——靳賢說得對,此事有違禮法,肯定會遭到群臣的反對,雖然我已經決定支持天子了,可也不必要做出頭鳥。我垂著眼睛,緊閉嘴巴,不去回應天子的熱切期望。


    天子實在沒有辦法,隻好自己開口,詢問百官說:“奉常國犀等請立太子,卿等以為如何?”國犀首先起身上奏,曆數了早立太子,以定邦國的好處——都是些老生常談,我也懶得去聽他,隻是閉著眼睛假寐。國犀退下去以後,又接連站起來幾名大臣,講的話如出一轍,然而偏偏誰都不肯指名點姓,說建議立哪位皇子為太子。這幫老家夥,他們肯定全都了解天子的心意,所以誰都不肯當出頭鳥。


    廢話講了好一會兒,講得天子本人忍不住了,漲紅著臉問道:“朕有兩子,郕皎、郕皋,當立誰為太子?”他故意把郕皎排在郕皋前麵,這暗示也實在太明顯了。


    我略微睜開眼睛,偷瞧坐在自己對麵的太尉獲筇。這老家夥的表情竟然和我是相同的,也垂著頭,眯著眼睛,不知道是在發愣呢還是在打盹兒。最近此人相當老實,平常閉門謝客,誰都不肯見,臨到朝會也總一言不發,原本身周總會隱隱泛起的攝人的煞氣,已經全部收斂了起來,看上去就象一個行將就木的普通糟老頭子——確實,這半年多以來,他的須發由漆黑變作花白,好象眨眼間老了二十歲似的。


    我正在觀察獲筇的表情,希望能夠看穿這個城府極深的老家夥,突然天子開口點了我的名:“大將軍,卿以為立誰為太子才好?”


    我悚然一驚,猛地抬起頭來。既然天子問到自己,我就不好再裝聾作啞了,於是出班跪奏:“臣統外朝,不知內朝之事。立儲為國之大事也,儲君若賢,江山永固——可問奉常,其誰賢歟?”


    我早就想好了一套說詞,天子如果逼我表態,我就先逼首先倡議立儲的國犀表態。果然,國犀退無可退,隻好出班奏道:“兩位皇子尚幼,誰知賢愚?古禮立嫡立長,故臣以為當立郕皋。”


    國犀這一打了前陣,群臣紛紛附和,隻有我、獲筇和靳賢三人不開口。天子急了,頻頻用眼睛瞟我,我卻轉過頭去不理他,心中感覺非常好笑。就這樣折騰了好一會兒,天子無奈地一甩袖子:“茲事體大,且再商議。”宣告退朝。


    大朝結束,我還沒走出皇宮,就先被名中官叫住了,說是天子宣見。我早料到會有這麽一出,於是坦坦地跟著去,在天安殿再次覲見天子。天子臉色鐵青,一見麵就惡狠狠地質問說:“卿言立賢,郕皎最賢。如何今日朝會上不發一語?!”


    我毫無懼色地直麵著天子氣急敗壞的表情,緩緩回答說:“群臣都請立郕皋,便臣一人言立郕皎,恐事不可協。”天子氣得直拍桌案:“你還有什麽怕的嗎?你連朕都不怕,還會怕國犀那些人?!”


    我繼續不緊不慢地回答說:“或許臣一言可定天下,然言語不可定人心,人心不向郕皎,便立其為儲,恐難長久。天子勿憂,臣有一策,可安人心,使郕皎嗣主之位牢不可破,穩如大山。”


    天子瞪著眼睛,大喝道:“你說!”看他這種表情,我似乎又回到了正綱討崇的時候,站在麵前的似乎不是今上,而是當年的高市大王。不過這種神情稍縱即逝,天子大概覺得這樣對我太過嚴厲,雙眉一吊,轉換了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柔聲問道:“卿有何策,可速速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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