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雲:有負於天,生而譴之。有負於人,死而棄之。


    我第二次在天安殿覲見天子,就立郕皎為太子之事,給天子出了一個餿主意。這個主意對於天子來說是很餿,但對於我自己來說,卻實足是個妙計。


    這一妙計是我這兩天冥思苦想出來的,事先沒有征求過任何人的意見,包括靳賢——最近我越來越看不透那個吊掛眉毛的家夥在想什麽了,國事但有不決,往往會去找兩個姐夫商量,卻不會向靳賢透露一星半點。防人之心,絕不可無,靳賢終究和我非親非故,我不應該過於相信他。


    當然,冊立國嗣這種大事,我也不會征求兩個姐夫的意見,他們終究資曆還潛,能力高低也還待察考。我建議天子先去探探太尉獲筇的口風:“獲太尉功高德韶,威望素著,若能說動他擁立郕皎,則百官更無異言,我大成之基亦可安如磐石矣。”


    我不是在故意拔高獲筇,但他的威望確實比我要高,這是雖然無奈卻不得不正視的現實。執政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了,大事皆出我手,老頭子獲筇隻是在旁邊若有若無地幫著點頭而已。不管他全力襄讚也好,或者堅決反對也罷,他的威信因我的政策是否得人心而水漲船高,倒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可他就這樣不死不活地混日子,威望竟然不降反升,仍然高距在我的頭頂,卻實在是件很詭異也很令人無名悚然的事情。


    獲筇就象高懸在我頭頂的一柄利劍,似乎隨時會直插下來把我斬為兩段。此人活著一日,我便一日不得心安。二姐夫終讓曾經悄悄地建議我說:“這老匹夫,一刺客便可了帳——不如就讓孤人們去幹好了。”對於他這種魯莽的想法,我忙不迭地搖頭:“此人威望素著,爪牙遍布,又並無惡行,事或不協,我必為天下人所唾罵。不可,不可!”


    二姐夫還堅持:“既知此人爪牙遍布,非一兩日所能削除,便當以雷霆手段處置。計謀泄露,可皆諉過於孤人,必無害於大將軍也。”我承認他說的有一定道理,但從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尋找好的時機就貿然下手,結果必然是悲劇性的。我要二姐夫盡量刺探獲筇及其黨羽的隱秘之事,然後找機會再殺掉他,在此之前,先不要輕舉妄動。


    因此這次我利用天子急切想立郕皎為太子的機會,把老家夥獲筇給推到了第一線。如果獲筇答應擁立郕皎,就會得罪國犀等大批朝官,如果他反對擁立郕皎,就會得罪天子。得罪了國犀等人,則其爪牙不斬自斷,得罪了天子,我便可借助天子之力取他性命。這是一個兩難的局麵,我倒很有興趣看看獲筇將會如何取舍。


    聽了我的話,天子皺著眉頭,半晌都不回答。我明白他的想法,他是怕萬一獲筇明確地表示反對擁立郕皎,倒時候我也推翻前議,則廢長立幼的圖謀將再也無法繼續。於是我假裝安慰天子說:“獲筇素識大體,料定不負陛下所托。可先使人探其真意,然後臣再為陛下徐徐圖之。立儲事大,不可倉促,倉促必生變亂,徐圖之可安人心,亦可安儲君之位也。”


    連哄帶勸外加敷衍,我和天子談了整整一個時辰,這才告退離開天安殿。下次大朝是五天以後,我很希望天子立刻派人去探獲筇的口風,或者幹脆象關照我一般也把獲筇召到天安殿去密談,然後獲筇盡快確定自己的陣營,那樣五天後就有好戲可看了。


    朝堂之上,波譎雲詭,種種權謀秘術,聽了讓人驚心,看到讓人惡心,可是偶一為之,倒也樂趣無窮。是的,我不可能身踞執政之位,卻希望自己永遠出汙泥而不染,所有卑鄙的手段都交給靳賢去操作。從古至今,把權柄授與他人的家夥,從來都沒有好下場,我必須引以為戒,也必須警惕那個靳賢。


    才出朝門,突然看到靳賢乘著馬車,急匆匆地迎了上來。一看到我的車駕,這家夥立刻呼喝停車,然後手持一塊牘板跳下了地。我朝他招招手,問:“什麽事?”


    靳賢快跑兩步來到我的身邊,先是深深一揖,然後呈上牘板:“邱縣大戶芒威造反,外結強蠻,已經攻克了縣城了!”


    乍聞此語,我吃了一驚。國家因為多年動亂,再加上豪門在地方上大肆兼並土地,本來各地的騷亂就此起彼伏,非從我始,到我執政的時候也未能徹底平息。不過也有所不同,我執政以前,造反的多是貧民百姓,我執政後卻有很多豪門顯戶也摻和進去,開始鋌而走險。靳賢曾經這樣對我說:“要抑權貴,就不能怕他們造反。這些權貴大多魚肉地方,雖然嘯聚亡命之徒,卻無法得到鄉民的擁戴,所以不足為慮。我還就怕他們不反,反一個,殺一個,殺一個,地方上就澄清一分!”


    正因如此,雖然這幾年間各地頻繁發生動亂,我和靳賢卻並不怎麽放在心上,反正就算滿床笏的世家,最多也不過拉起千餘亡命,官軍一到,眨眼間就平定了。可是這次不同,強蠻是我西北方的大敵,經常騷擾邊塞,那個芒威外結強蠻,問題就變得複雜多了——也難怪靳賢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我隨便掃了一眼牘板,揮手招呼靳賢上車,吩咐禦者說:“去太尉府邸。”地方上的兵馬調動,權力都在太尉獲筇手上——雖然不經過我最後的批複,這老匹夫什麽事情都幹不成——即便討厭獲筇,這件事卻不能不即刻通報他知道。


    才到太尉府前,獲筇早冠帶整齊地在門口迎候著了。終究他是長輩,又是當朝三公,雖然身為大將軍,表麵上我還得表示出對他非常尊敬,於是跳下車來作揖,然後拉著老頭的手說:“邱縣變亂,太尉知道了麽?”


    把我讓進正廳,隨便寒暄幾句以後,獲筇才始談到正題。“我已經得到通報了,”他垂著眼睛,斟酌著詞句,謹慎地回答道,“芒氏祖上雖然出過三任郡守,一位太常,是邱縣第一世家,然而到了今日,芒威也不過一介草莽而已。我會即刻調動軍隊前往平叛,大將軍勿憂。”


    靳賢追問道:“芒威不足懼,強蠻卻不可不防,太尉可有妙計?”獲筇微微一笑:“何須妙計?今夏炎熱,西北疾疫流行,強蠻戰馬多死,他們沒有什麽力量入塞為禍……”說到這裏,他叫仆傭取過地圖來,指點著對我們說:“中野郡兵,齊聚邱縣,以平芒氏之亂,再使渝安郡兵馬南下,以塞強蠻入侵之路……”


    靳賢還有點不放心:“渝安郡本年歉收,局勢不穩,郡兵南下中野,倘郡內再生變亂,如何應對?”獲筇回答說:“虛陸郡兵,也北上協防渝安——兵馬調動,牽一發而動全身,我將全盤布局,不須憂慮。”


    就這樣,我和靳賢將信將疑地離開了太尉府,靳賢悄聲問我說:“可否調金台營一部兵馬,往助邱縣之戰?”我想了一想,回答他說:“禁軍不宜輕動,使  將百人前往監督可也。”靳賢點點頭,隨即露出似乎相當陰險的笑容,說:“如若強蠻入侵,蹂躪郡縣,我便使禦史彈劾獲筇指揮不當,那樣就有藉口殺他了!”


    雖然是在為我謀劃,但看到他如此可怕的笑容,我也不禁輕輕打了一個哆嗦,背上冷汗涔涔——這個家夥的可怕,或許不在獲筇之下,我真的可以用他為爪牙嗎?異日他會不會取代獲筇,變成我最大的威脅呢?!


    這天的事情非常之多,我才回到府裏,仆傭就來稟報:“談商已經歸來,求見大人。”我要愣一下,才能想起這個談商究竟是誰——嗯,此人是渝安郡談邑的寒士,據說祖上做過威朝的史官,我曾派他去查找有關“大化之珠”的記載。


    想到“大化之珠”,不知道為什麽,我突然感覺頭疼欲裂。先叫仆傭用冷水打把手巾來擦了臉,頭疼略微止住,我才吩咐傳喚談商。談商進來以後,先大禮磕頭,然後稟報說:“小人不負大將軍所托,可惜原件族中長老不使攜出,隻得口頭稟報大將軍了。”


    我往前探了一下身子:“你查到了什麽?”談商回答說:“族中有威朝時的散簡,托名祖聖所作,其中卻有一段話被塗掉了。雖遭塗抹,尚可辨認出部分字句,內中確實提到過‘大化之珠’。”


    我更感興趣了,催促他趕緊背誦來聽。談商清了清嗓子,大聲說道:“‘……子之南也,非為道也,為求大化之珠……’”我皺了一下眉頭:“這裏所稱的‘子’是指……”談商想也不想就回答說:“理應是指的至聖……”


    談商話音未落,忽聽門外傳來一聲巨響,如同百雷落地一般,震得他一個趔趄,我也差點從榻上翻滾了下來。似乎生命中從來沒有聽到過如此駭人的聲音,我隻感覺耳邊“嗡嗡”作響,那聲音明顯倏起倏滅,但在我耳中卻似乎回響不停,永遠也不會斷絕。我匆忙從榻上跳起來,大聲問道:“什麽聲音?!”


    談商麵如土色,轉頭朝門外望去。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問誰,隱約的倒好似在自言自語。隔了一小會兒,耳中的回響略微平息了一點,隻見一名仆傭跌跌撞撞地從門外跑了進來,磕頭稟報說:“地裂了!院中陷開一個大洞,深不見底!”


    地裂?我再次感覺後腦如針刺般的疼痛,似乎有什麽重要的事情就要回想起來,然而腦中如有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勇士,生生地把無盡思緒全都阻擋住了。我踏上木屐,兩三步跑到門邊,朝外望去,就見院中本該樹立著漢白玉屏風的地方,現在塌陷了一個直徑近丈的圓形大坑。


    戰戰兢兢地走到坑邊,我小心翼翼地朝內望去。仆傭稟報得沒有錯,這個大坑黑漆漆的深不見底,可怪的是,坑壁竟然平整如同刀削。


    左右望望,看到幾株盆栽,我便走過去,單手端起盆ju花來,直往深坑中擲去。輕微的風聲響起,那盆花一直朝下墜落,足足半盞茶的功夫,竟然聽不到落地的響聲。我的心髒狂跳,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一些什麽,更不知道是何預兆,並且,我也不知道該怎樣處理這個奇特的深坑才好。


    聞聲跑來院中的人越來越多,那些仆傭、門客,雖然心中詫異甚至是驚懼,但看到我就站在坑邊,誰都不敢靠近,隻是瑟縮在牆邊竊竊私語。我突然一抬眼,看到雪念扶著妻子也從後堂走了過來——對了,她現在不是爰苓,她現在是妖物萍妍,她或許能夠解開這個神秘事件背後所隱藏著的真相吧。


    妻子緩緩地走到坑邊,垂首朝下望去。我生怕她一個不慎失足墜落——我的心理也很矛盾,她既然是妖物,又怎會失足——於是伸出左手來攔了一下:“小心。”


    嘴裏叫妻子小心,但我這樣一側身子,不知道怎麽一回事,腳下突然一空,自己反倒趔趄著直往坑中落下!耳畔傳來妻子和仆傭、門客們的驚呼,我隻感覺一股冷風從胯間直透上來,穿過四肢百骸,又從頂門直穿出去。


    這種感覺是非常痛苦的,簡直就象用一柄快刀把自己整個人從中一剖兩半。自己還在不停地向下墜落,周圍的光亮越來越是微弱,我不知道自己何時才會到底,到底以後,是不是就此一命嗚呼,變成一團模糊的肉醬。實在是太難受了,我本能地蜷縮了一下身體,結果竟然就在空中顛倒了過來,頭下腳上,那種感覺詭異而痛苦得無以名狀。


    好象有無數柄木桘正毫不留情地敲打著自己的頭顱——我隱約明白,那不是木槌,那恐怕倒是自己倒灌的熱血——眼前越發黑暗了,暗得超過了無星無月而又大霧彌漫的淩晨時最黑暗的那段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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