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女子雖然身軀婀娜,貌美如花,說話的聲音,亦是嬌柔清脆,任何人見了這種女子,本都不應有畏懼之心,但她說話的語氣,卻是冷削無比,每字每句之中,都生像是隱含著一枝利箭,五煞莫北持燈在手,聽了這句話,不知怎地,心頭突地一驚,手也不禁一顫,手中的油燈竟再也把持不住,筆直地落向地上。


    "神手"戰飛目光微轉,驀地反手一抄,將那盞眼看已將落到地上的油燈抄在手裏,燈焰搖了兩搖,將熄未熄,"神手"戰飛手掌一托,平平穩穩地將燈托了起來,燈火又複熒然。


    吳鳴世心中暗歎一聲,這"神手"戰飛的出手果然快得驚人,抬目望去,隻見這當門麵立的絕美女子,嘴角仍自帶著一絲冷削的笑意,一雙明如秋水的目光,閃電般地凝注在"神手"戰飛麵上,又道:"你是誰?可就是北鬥七煞?""神手"戰飛哈哈一笑,轉身而立,目光凜然向這絕美女子身上一掃,朗聲道:"姑娘又是誰?那北鬥七煞既然素不相識,尋他二人,又有何幹?"目光動處,斜斜向那莫氏兄弟瞟了一眼,吳鳴世冷眼旁觀,不禁又暗中感歎一聲,忖道:"這神手戰飛不但武功驚人,心智亦確非常人能及,這麽一來,他話中雖未說出,卻無異已將誰是北鬥七煞中的老大老五告訴了這女子。"須知神手戰飛一看這女子之麵,就知道此人必定大有來頭,心中早就存下不願得罪之意,等到那女子冷冷一問,問到他自己頭上,以他的身份,自然不能說出示弱的話來,也勢不能說出誰是北鬥七煞,但他久闖江湖,是何等厲害的角色,心念微轉,哈哈一笑,輕描淡寫他說出這幾句話來,不但已告訴了那女子自己並非她所找之人,也告訴了她誰是她所要找之人,而神色語氣,卻是不亢不卑,正是標標準準的老江湖口吻。


    隻是他這種念頭,不但那聰明絕頂的吳鳴世,一眼便自看破,那"七巧追魂"和莫氏兄弟聽到耳裏,肚裏亦都有數,莫南、莫北心中暗哼一聲,怒氣大作,但心中卻又不禁又為奇怪,不約而同地忖道:"這女子與我等素不相識,更無冤仇,尋找於我,為的什麽?"目光抬處,卻見那女子冰冷的目光,果然緩緩移到自己身上,莫南雙眉微皺,胸膛一挺,大步跨前一步,朗聲道:"兄弟便是莫南,不知道姑娘尋找於我,為著何事?"五煞莫北抬眼一望,隻見"神手"戰飛正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像是在暗中訕笑自己方才失手掉落油燈之事,心裏不覺羞愧交集,竟將自己對這來如鬼魅,行蹤詭異的女子的畏懼之心,忘得幹幹淨淨,胸膛一挺,亦自朗聲道:"兀那你這女子,我兄弟與你素不相識,你深更半夜地來找我幹什麽?要知道……"那女子冷冷一笑,身形突地一掠,莫北隻覺眼前一花,那女子便站到自己麵前,他聲名頗響,武功不弱,可是竟連人家如何展動身形都未看出,心中一驚,膽氣便餒,下麵的話便再也說不下去。


    "神手"戰飛心念數轉,又是哈哈一笑,道:"這位姑娘與莫氏雙傑有何過節,不妨說出來大家聽聽,老夫戰飛……"哪知他話猶未了,那女子突地冷叱道:"你是什麽東西,也配管我的閑事。"猛一回頭,目光在吳鳴世、那飛虹和戰飛身上一掃,纖手微抬,往門外一指,又道:"你們統統給我出去。"那飛虹、吳鳴世,麵色個個一變,卻聽"神手"戰飛又自哈哈笑道:"在下如果如此一走,日後傳言出去,江湖中不知內情之人,還道在下等怕了姑娘,這卻有些不便,何況……哈哈,在下雖是無名小平,這兩位兄台,卻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人物,恐怕不是姑娘能夠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哩!"那飛虹心中暗罵一聲:"這戰飛果然是隻老狐狸。"目光一轉,方待答話,哪知吳鳴世卻已長身而起,哈哈笑道:"隻要戰兄願意出去,小可更無所謂了……那兄,你說可是?"那飛虹神色之間,本無表情,口中卻道:"這個自然,隻要戰兄帶頭,我便立刻出去,神手戰飛能夠如此,我七巧追魂那飛虹更無關係了。"吳鳴世哈哈一笑,道:"正是,正是。"抬頭一望——隻見那女子的一雙剪水雙瞳之中,竟露出詫異之色,不禁暗中一笑,忖道:"這女子想必是被我們之間的關係弄糊塗了,隻怕她再也想不到同在一間鬥室中的人,其間關係,竟會如此複雜。"七巧童子以心智靈巧,名聞天下,他這一猜,正是猜得一點也不錯。


    須知"神手"戰飛,"七巧追魂"那飛虹,俱是江南武林中極負盛名的人物,那女子自也聽到過他們的名字,原本以為這些人既然和那莫氏兄弟同處一室,一定必定會和那莫氏兄弟一致聯手對付自己,以他們在武林中的聲名地位,莫說不知道自己是誰,就算知道自己是誰,也絕不會低聲下氣地就此一走了之,她自是不知道這些人之間的幹係,此刻見了這種情況,心下不禁大奇,一時之間,竟呆呆地愕住了。


    此刻這間鬥室之中,人人都有不同的心思,那飛虹心中忖道。


    "這女子身法詫異,必定大有來頭,那神手戰飛老好巨猾,不願意招惹此人,我又何苦來趟這淌渾水,何況北鬥七煞與我素無交情,他們的死活,與我半分關係都沒有。"吳鳴世卻在心中暗忖:"這神手戰飛想脫身事外,我卻偏偏不讓他安逸、哈哈,此刻他麵上的表情,真是好看得很,以他的聲名地位,我倒要看看他如何丟得起這個人,當頭走出去……"轉念又忖道:"隻是他若真的走了,我也不能離開這裏,那裴玨與我雖是初交,但卻極為投契,我怎能讓他一人留在這裏?萬一這女於和莫氏兄弟動手之際,誤傷了他,我豈非終生有愧。"莫氏兄弟麵麵相覷,心中各自想道:"這女子身法詭異,武功像是極高,難怪這些家夥都不願招惹她……奇怪的是,她竟像是和我結有深仇,我卻連她的麵都沒有見過,唉!事已至此,我兄弟定要想個辦法對付她,萬一敗在她手上,日後傳說出去,北鬥七煞豈非威名掃地?"那"神手"戰飛卻在心中冷笑一聲,忖道:"這那飛虹方才與我擊掌為盟,此刻竟就和那姓吳的小子一起用言語擠兌於我,他們以為我萬萬不會當頭走出這間屋子,哼哼,我卻偏偏要走出去給他們看看,日後縱然傳說出去,武林中人也不會相信我神手戰飛會怕了一個三綹梳頭,兩截穿衣的無名女子。"這些念頭在各人心中俱是一閃而過,"神手"戰飛冷冷一笑,將手中油燈,放到桌上,回首笑道:"那兄與吳兄既如此說,那麽……"五煞莫北雙眉一軒,突然接口道:"成兄、那兄俱都不必出去,還是我兄弟出去的好,反正此地地方大小,身手也施展不開。"一拂衣袖,大步向門外走去。


    那絕美女子微一定神,亦自冷笑道:"你若喜歡到外麵去死,也未嚐不可。"莫南亦自大步前行,此刻突地駐足問道:"姑娘與我等究竟有何仇恨,不妨先說出來,也許……"那女子冷笑接口道:"北鬥七煞不是貪淫好色,就是窮凶極惡,我早就想除去你們這批禍害了,哼!你們怎配與我有什麽仇恨。"五煞莫北一展雙眉,冷叱道:"你又是什麽東西……"話猶未了,突地雙手一揚,身形卻電也似的竄出門去。"神手"戰飛低呼一聲,倒退三步,隻見十數點銀星、閃電般自眼前掠過,擊向那絕美少女的身上。


    就在這同一刹那裏,莫南亦是跺腳縱身,掠出門外,反手、揮,銀星電射,這"北鬥七煞"他以名揚天下的北鬥七星針",端的非同小可,他弟兄二人發出時雖有先後,但眾人眼前隻覺得銀光百摟,卻根本分不出先後來。那絕美女子柳眉一揚,纖腰輕折,輕輕滑開五尺。吳鳴世方自暗歎一聲:"好快的身手。"目光動處,卻見這數十點銀星餘勢豐歇,此刻竟齊地擊向那臥在床上、兀自暈迷未醒的裴玨身上。


    他大驚之下,脫口而呼,但那"北鬥七星針"本是以機簧弩筒射出,是何等驚人的速度,莫說他此刻遠遠站在旁邊,就算他站得遠,較此刻近些,也萬萬無法將這數十點銀星一起擋住。


    眼見這三筒二十一口"北鬥七星針",便要齊地打在裴玨身上,裴玨縱然功力絕世,也無法禁受得起,何況他根本武功平常,此刻更是暈迷未醒,這二十一口銀針若是擊在他身上,怕不將他擊得有如蜂巢一般。


    "神手、戰飛亦自心下大驚,暗道一聲"罷了。"吳嗚世已大叫著撲了過去——哪知那女子目光動處,臉色亦是一變,脫口叫道:"原來是你。"身形已在這一叫聲之中,倏然一折,後退著的身形,競又突地向前一掠,微抬纖掌,雙掌一圈,那數十口電射而前的銀針竟也突地轉變了方向,投入那絕美女子的一雙羅袖之中,有如泥牛人海,晃眼便無蹤跡。


    吳鳴世全力而撲,身形如離弦之箭,連他自己也控製不住,"砰"地撲到裴玨身上,心裏隻望自己的身形能比那數十口銀針稍快一步,須知他雖然生性飛揚跳脫,靈巧機變,卻是至情至性之人,此刻但求救得裴玨性命,卻已將自身的生死,置之度外。


    哪知他感覺之中,那些銀針不但沒有擊在裴玨身上,卻也並未擊在自己身上、心中方自一愣,耳畔但聽得"神手"戰飛與"七巧追魂"齊聲驚呼道:"萬流歸宗。"他心中不禁又是一愕,微一扭腰,回首望去,隻見那"神手"戰飛與"七巧追魂"並肩而立,目瞪口呆地望著那絕美女子,麵上滿布驚訝之色,而那絕美女子卻呆呆地立在床頭,目光瞬也不瞬地望著裴玨身上,麵上竟也滿布驚訝之色。


    這一切變化,在當時確是有如在同一刹那間發生,須知這些武林高手的動作反應,俱是快如閃電,絕非常人能夠想象的。


    但此刻一切動作竟突地全部凝結住了、吳鳴世、戰飛、那飛虹,一動也不動地立在當地,呆呆地望著那絕美女子,而那絕美女子卻也是一動不動地立在當地,卻是在呆呆地望著臥在床上的裴玨,彼此心中,各各驚訝交集,隻是彼此心中驚異的原因不同而已。


    吳鳴世、戰飛、那飛虹呆呆地愣了半晌,不約而同地輕唱一聲,齊地跨前一步,道:"閣下可是冷月仙子?"哪知這絕美女子卻也輕唱一聲,低語道。


    "真的是你?你怎麽會在這裏?"吳鳴世、戰飛、那飛虹不禁又齊地一愣,卻見這絕美女子緩緩轉過頭來,冷冷說道:"你受的是什麽傷?怎麽受的傷?他是你們的什麽人?你為什麽要拚死救他?"她說頭兩句話時目光望著戰飛、那飛虹兩人,語氣冰冷,後兩句話卻說得溫和無比,目光也已轉到吳鳴世身上。


    吳鳴世定晴望去,隻見這身懷武林之中無上內功心法。"萬流歸宗"、"攝金吸鐵"的絕美女子目光之中,此刻竟是滿含關切之意,心中不禁大奇!暗中忖道:"我這裴玨兄雖然生性智慧,都大異常人,但卻是個幼遭孤零的少年,武功又極平常,卻又怎會和這名滿天下的武林異人冷月仙子有著關係。"須知裴玨以筆代口,向他自敘身世之時,並未將自己和冷月仙子艾青間的一段遭遇說出來——他又怎能說出來呢?


    是以吳鳴世此刻,心中自是大為奇怪,竟愣愣地忘記答出話來。


    "神手"戰飛目光一轉,大步走了過來,向這絕美女子當頭一揖,哈哈笑道:"在下不知道閣下就是艾仙子,卻也不知道艾仙子竟是我兄弟的盟主大哥裴大先生的朋友,這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哈哈,真是該死,真是該死。"那絕美女子突地一愕,低語道。


    "盟主大哥……裴大先生……"目光驚異地在戰飛等三人麵上一掃,緩緩轉回頭去,望著裴玨,亦自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絕美女子正是草莽武林之中,唯一能得到那"萬流歸宗"心法傳授,十數年來,被武林中人稱羨不絕的神仙俠侶中的冷月仙子艾青。


    那日她玉掌輕揮,十四口"北鬥七星針"原物奉回,將"北鬥七煞"中的三煞莫西擊斃之後,回到房裏的床上,還以為床上睡著的是裴玨,是以心中毫無半點防範之心,哪知她身側的人輕輕一動,她竟發現那不是裴玨,而是她這數年之中,無時無刻不在逃避著的一人,隻是她發覺已晚,便在驚駭之中,被那人點中穴道,帶著她掠出窗去。


    那時天色尚暗,她被那人抱在懷中,連半分掙紮之力都沒有,心中急惱交集,卻也無可奈何。


    等到那人解開她穴道的時候,天已經完全亮了,她武功不及那人,心智更不及那人奸狡,但那人百密一疏,卻又被她乘隙逃走——試想能使冷月仙子終日逃避,連抵抗都無法抵抗之人,又該是何等角色,這其中又該包含著一個傳奇複雜的故事,隻是這故事冷月仙子自己若不說出,別人也無法知道而已。


    冷月仙子艾青雖然武功絕世,對此人卻是不但厭惡,而且畏懼,逃走之後,晝伏夜出,生怕自己又落到那人手上,這數月以來,她食不知味,寢不安席,時時幽怨地暗問自己:"我什麽時候才能不怕他的糾纏呢?"隻是這問題她卻連自己也無法答複,隻是暗暗禱告蒼天,讓那人快些死去。


    除了逃亡之外,她還想找到裴玨,那卻並不是完全為了那兩本今天下武林中人垂涎不已的武功秘笈,而是她對這生具天性的孩子,不知怎地,竟然有些懷念,隻是人海茫茫,她又怎能找到那像是一片浮萍般在人海中飄泊的裴玨呢?


    這日她深夜之中,孤身而立,看到前麵的一間房子,在夜已如此深的時候,還有燈光,她心中有些奇怪,縱身掠了過去,但心念轉處,不禁暗罵自己:"艾青呀艾青,你此刻已落到如此下場,怎地還想多管人家的閑事。"一念至此,她便倏然頓住身形,轉身欲去,哪知目光動處,卻突地望到這問茅舍的柳木門板之上,竟畫著一個白粉圖記,星月之光,斜斜地照在這門板上,她便清清楚楚地望見這圖記竟是一個七角之星,心中不禁一動:"原來是北鬥七煞在這裏。"轉念又忖道:"若不是那三煞莫西,我怎會落到那該死的人的手上。"暗咬銀牙,縱身而入。隻是她卻再也想不到她無處可尋的裴玨也在這茅舍裏麵,更想不到裴玨竟會變成"盟主大哥,裴大先生"。


    此刻她心胸之中,驚疑交集,愕愕地站在床前,競將那莫氏兄弟都忘記了,緩緩俯下身去,在裴玨的傷處仔細望了幾眼,輕輕一歎,道:"傷得怎麽這樣重,隻怕連骨頭都碎了。""神手"戰飛哈哈一笑,反手取下插在背後的折扇,刷地展了開來,輕輕搖了兩搖,一麵笑道:"裴大先生傷勢雖不輕,所幸隻是外傷而已,在下雖不才,對治這筋骨之傷,還有三分把握,艾仙子隻管放心好了。"冷月仙子微微一笑,從懷中掏出一方純白手帕,輕輕抹了抹裴玨額上的汗珠,一麵搖首微唱道:"世事變化,真不是人們可以預料得到的,我初次見到他時,他還是個到處受人欺淩的少年,想不到僅僅幾個月的日子,他竟變成了你們這些成名人物的盟主大哥。"她語聲微頓,又自轉首向吳鳴世含笑道:"你可不可以告訴我,這短短幾個月裏,他到底有著什麽奇遇?"這真是教人心裏奇怪得很,語氣輕柔,竟和方才的冰冷肅殺,截然而異。


    吳鳴世微一定神,沉吟半晌,方待答話,哪知目光轉處,門外突地人影一閃,他語未出口,那冷月仙子已自冷叱一聲:"你們還沒有走呀?"柳腰輕折,衣袂飄飄,吳鳴世隻覺眼前一花,便已失去她的蹤跡。


    "神手"戰飛一搖手中的折扇,緩步走到門口,門外夜色將盡,晨曦微明,一片魚青之色中,三條人影,電射而去。


    他冷冷一笑、回過頭來、道。


    "這莫氏兄弟兩人倒真是活得有些不耐煩了,明明已可逃走,好生生的卻跑回來作甚,此番落人這位女魔頭手中,隻怕——哼哼!"目光一轉,皺眉又道:"吳兄,你和裴大先生既屬知交,可知道他究竟是何來曆,怎的和這位女魔頭亦是素識?"七巧追魂冷然接口道:"這隻怕連吳少俠也不知道吧?"語聲方落,門外突叉人影一花,眾人一起轉目望去,隻見那冷月仙子艾青竟又問電般掠了進來,麵上竟然滿帶驚惶之色,嬌軀一轉,極快地關上房門,突又反手一揮,風聲一凜,桌上的油燈便應手而滅。


    眾人眼前一暗,心中一愣,隻聽門外一個森冷的口音,帶著冷削的笑意一字一字他說道:"想不到吧,又讓我扶著你,其實你又何苦如此苦苦逃避,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難道我還會找不著你。"語音起處,仿佛還在很遠,說到一半時,眾人隻聽得房門"砰"地一響,一條人影,穿室而過,可是等到這句話說完的時候,卻又已去得很遠。眾人麵麵相覷,房中靜得連呼吸之聲,都清楚可聞,冷月仙子和那穿室而過的人影,卻都走得不知去向了。


    東方雖已泛出魚青,但房中卻仍暗得很,眾人呆呆地愣了半晌,各自心中,還是思潮倏亂,驚疑交集,不知道究竟是怎麽回事。


    "神手"戰飛幹咳一聲,緩緩道:"那兄,你可帶著火折子,唉,近年來我的確老了,目力已非昔日可比,你年紀尚輕,你可看清後來那人的身形嗎?"隻聽吳鳴世長長一歎,半晌沒有回答自己的話,那七巧追魂卻已走到桌旁,將桌上的油燈點起來了,隻是此刻晨光已現,油燈雖然點起,卻已遠不如夜深之時的明亮了。


    一陣風吹過,吳鳴世隻覺身上微有寒意,轉首望去,隻見房門洞開,兩扇門板,一左一右地倒在地上,門環之上,整整齊齊地印著一個掌印,深陷入木,仔細一看,才知道方才那人竟將這厚達三寸的柳木門板,擊得對穿,此刻留在門板之上的,竟是個掌洞。


    方才那人聲到人到,顯見腳下絕未停步,鄉下人門戶最是謹慎,這門板自是極為厚重,此人腳下未停,隨手揮出一掌,卻已將這厚重的門板擊穿,這種功力不但驚世駭俗,就連吳鳴世這種武林高手見了,心下都為之駭然。


    目光轉處,"神手"戰飛麵上亦是滿布驚駭之色,目光再一轉,七巧追魂那飛虹一手拿火折子,手中的火折子卻在微微顫抖著,三人口中雖然都未說話,心裏卻不約而同他說道:"此人是誰?竟有如此驚人的武功。"心下各自驚悸不已。


    隻聽身側床板輕輕一響,三人理智一清,齊地轉過身去,走到床前,卻見那已暈迷了將近半個時辰的裴玨,此刻竟緩緩張開眼來。


    吳鳴世心中一喜,脫口道:"你已醒了。"兩人相顧一笑,哪知那方自蘇醒的裴玨,嘴角亦自泛出一絲笑容,嘴角動了兩動,雖未說出話來,但嘴角的笑容,卻極為開朗。吳鳴世心中奇怪:"怎地他人一蘇醒就笑了起來?"心念數轉,卻也猜不出裴玨笑的是為著什麽。


    裴玨悄然閉起眼來,耳畔兀自攪繞著:"他已醒了……他已醒了。"這雖是極其簡單的四個字,卻是裴玨一生之中所聽到的最最奧妙的音樂,因為,他終於又能聽到世上的聲音了,那麽這四個字對他而言,又是多麽美妙呢?


    "我終於又能聽到聲音了。"他狂喜地暗忖道,當他睜開眼睛的一刹那,這四個字便像仙樂一般,由遙遠的空際,飄入他耳裏。


    此刻他腦海中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願想,隻是在反複默吟著:"他已醒了……他已醒了。"心靈仿佛已生雙翼,直欲振翼飛去,這四字也在腦海中旋轉著,越轉越快,終於又變成一聲混沌。


    吳鳴世搖首一歎,道:"他又暈了過去,唉——奇怪的是……""神手"戰飛一搖折扇,接口道:"他方一蘇醒,怎地就笑了起來?"這兩人俱是心智聰明絕頂之人,是以吳鳴世話未說完,那"神手"戰飛便已知道他所要說的是什麽,但這兩人雖然個個心智絕頂,卻誰也沒有想到,方才"金雞"向一啼的全力一擊,雖將裴玨擊成重傷,卻也將他被那錦衣詭秘文士所點的獨門聾啞重穴震得解開多半,這種匪夷所思之事,的確是機緣湊巧,而且巧到極處,自不是戰、吳兩人能以預料的了。


    七巧追魂那飛虹卻始終在垂首想著心事,此刻突地朗聲說道:"此刻天將大亮,我等何去何從,戰兄想必早有打算吧?"吳鳴世目光一轉,接口道:"無論何去何從,也該先將我這裴兄的傷勢醫好才是!"他話聲微頓,哈哈一笑,又道:"此刻裴兄已是江南綠林的總瓢把子,傷不治好,於戰、那二兄的顏麵,亦大有妨礙吧。""神手"戰飛軒眉一笑,手中靜止許久的折扇,又開始搖了起來一麵笑道:"極是,極是,無論我等何去何從,裴大先生的傷勢,是該先治好的,隻是……"手腕一翻,刷地收起手中折扇,向下一指,接道:"裴大先生傷勢非輕,此問亦非療傷之地,吳兄大可放心,裴大先生的傷勢,隻管包在小弟身上,哈哈,戰某雖然不才,卻也不會讓我等眾家兄弟的盟主大哥久久負傷的。"吳鳴世劍眉一軒,亦自笑道:"神手戰飛,手妙如神,兄台縱然不說,小弟也放心得很,此間既非久留之地,我等何去何從,就全憑戰兄吩咐了。""神手"戰飛麵色微微一變,瞬即展顏一笑,向那"七巧追魂"道:"依在下之意麽,自是先得將裴大哥送到一個安靜所在,療養傷勢,你我一麵便得撒出請柬,遍邀江南武林同道,讓大家參見江南綠林中的新起盟主,那兄之意,可否如此?""七巧追魂"麵上仍然木無表情,冷冷道:"戰兄高見,小弟一向是拜服的,若論這裴……裴大先生的療傷之地,自然得以戰兄的浪莽山莊最佳,戰兄就近診治,也要方便些。至於那遍邀江南同道一事麽,也萬萬遲不得,依小弟之見,就定在五月端陽吧,那時春日雖去,酷夏卻仍未至,也免得各路英雄奔波於烈日之下。""神手"戰飛哈哈笑道。


    "極是,極是。五月端陽,就是五月端陽最佳!"目光一轉,突地向吳鳴世當頭一揖,道:"一日以來,我等拜受吳兄教益良多,不但我戰某感激不盡,江南道上的人家兄弟得知,也定必深感吳兄高義的。"吳鳴世微微一笑,道:"戰兄言重了。"心中卻在暗中思忖:"這姓戰的此刻必定要趕我走了。日後他控製裴兄,也方便些。嘿嘿,隻是你如意算盤打得雖妙,我卻未見讓你如意哩!"隻聽這"神手"戰飛果然含笑又道:"吳兄四海遊俠,閑雲野鶴,真是逍遙自在得很,小弟一介俗人,麵對吳兄,實在汗顏得很,但望日後有緣,也能步吳兄後塵,作一天涯遊客,嘯做山水,豈不快哉,豈不快哉……"他展開折扇,猛地扇了兩扇,仰天長笑幾聲,接口又道。


    "至於今日麽,小弟也不敢以些許俗務,羈留吳兄大駕,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日後再見,小弟定要和吳兄多盤桓些時。"吳鳴世暗中一笑,麵上卻作出一本正經的神色,朗聲說道:"戰兄謬許,真教小弟無地自容得很,其實小弟不但是個俗人,還是個大大的俗人,平生最喜之事,就是看看熱鬧。不瞞戰兄說,小弟之所以到處亂跑,哪裏是為著嘯做山水,實在卻是為了要到處找些熱鬧看看,此刻我這裴兄榮任江南綠林的總瓢把子,想那江南武林豪傑共聚一堂,同賀盟主,是何等風光熱鬧之事,莫說小弟無事,就算小弟有事,也萬萬不肯錯過的。戰兄若不嫌棄,小弟便望能附驥尾,到那名聞天下武林的浪莽山莊去觀光……"他話聲一頓,哈哈一笑,又道:"就算戰兄嫌棄,小弟卻也少不得要厚著臉皮,跟在後麵的。"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口中雖在說著話,眼晴卻始終瞬也不瞬地望在這神手戰飛身上,隻見他麵上青一陣,白一陣,手中的折扇,扇個不停,將頷下的一部濃須,都吹得絲絲飄舞了起來,囁嚅了半晌,方自強笑一聲,道:"吳兄這是說哪裏話來,名滿中原的七巧童子,若是光臨敝莊,小弟連歡迎都來不及,焉有嫌棄之理!吳兄如此說,就是見外了。"腹中卻在暗罵,恨不得將這七巧童子一掌擊倒在麵前。


    吳鳴世哈哈笑道:"如此,小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兩手一背,站在床前,再也不發一言,心中卻又不禁暗忖:"這神手戰飛倒真是個人物,他心中雖然定已將我恨入切骨,回上卻一絲神色也不露出來,的確是難得得很。"目光一轉,隻見那"七巧追魂"麵上是本無表情,生像是在他心中全無喜、怒、哀、樂等七情六欲一般。


    "神手"戰飛折扇一搖,又自強笑一聲,抬首一望窗外,道:"與吳兄一席快談,竟不知東方之既白,哈哈,此刻天竟已將近日出之時了。那兄,你我是否也該走了?""七巧追魂"那飛虹冷然微一頷首,緩步走到窗前,伸手入懷,取出一物,順手一擲,"吧"的擲到地上,哪知此物一觸地麵,便"波"的一聲,爆出一溜火花,突又衝天而起,直升十丈,在空中又是"波"的一聲,這縷火花,竟然散成七縷黑煙,隨鳳嫋嫋而起,久久方自傲成一片淡煙。


    吳鳴世暗歎一聲,忖道:"難怪人言江南七巧追魂之七巧巧絕天下,別的我雖未見,就單隻這信號煙花一物,製作之妙,就絕非常人所能及的了。"輕煙方散,門外突地響起一陣急遽的馬蹄之聲,到了門外。便漸漸停住,晃眼之間,門外已走入一行勁裝佩刃的精悍漢子來,腰下各佩著一個革囊,高矮雖不一,步履之間,卻俱都矯健無比,一入門內,便齊地向"七巧追魂"躬身行禮,垂首側立,神色之間,竟然恭謹異常。


    吳嗚世側目一望,隻見這"七巧追魂"那飛虹麵上雖仍一無表情,但目光之中,卻不禁泛出得意的神采來,顯見是頗以自己有此部下為榮的。


    "神手"戰飛哈哈一笑,道:"我道那幫主怎地會孤身而來,卻原來還帶著如許精悍的弟兄,信號一發,彈指便至,哈哈,追魂飛木令名傾江南,令之所至,金石為開,卻的確不是幸致哩。""七巧追魂"麵色一沉,冷冷道:"隻怕我那七巧信香一發,戰兄的弟兄們,也會趕來哩!"言猶未了,門外果然又響起一陣急這的馬蹄之聲,這蹄聲到了門外,竟嘎然而止,顯見馬上的騎士,騎術更為精絕。


    吳鳴世暗中一笑,忖道:"名利二字,生像是個極大的圈套,古往今來,也不知有多少英雄豪傑落入圈套之中,這神手戰飛與七巧追魂兩人,揮刃武林,快意江湖,錢財來得甚易,對那利字想必不會看得甚重,但卻還是免不了為名所累,片刻之前,這兩人還是同心對付於我,此刻卻已互相譏嘲起來。這兩人才具俱都不凡,若真是同心協力,力量必定不小,隻是他二人若是先就互相猜忌,嘿嘿,那就成不得事了。"他念頭尚未轉完,門外已又走入一行勁裝佩刃的彪形大漢來,這些漢子不但一色黑衣,就連身軀的高矮,竟都完全一樣,生像是同一模子中鑄出一般。一入門內,突地齊聲哈喝一聲,"撲"地跪到地上,動作竟亦渾如一體,這十餘個漢子跪下的時刻,竟沒有一人有半分參差的。


    "神手"戰飛掄須一笑,微一抬手,這十餘大漢便又在同一刹那裏站了起來,顯見這"神手"戰飛率眾之嚴,遠遠在那"七巧追魂"之上。


    那飛虹冷冷一笑,道:"難怪戰兄名滿天下,不說別的,就憑手下的這些弟兄,已足以做視武林了。"口中雖在說話,卻故意將目光遠遠望在門外。


    戰飛麵容突地一變,滿含怨毒地一膘那飛虹,但瞬即哈哈笑道。


    "是極,是極。小可之所以能在江湖混口飯吃,全都是仗著這些兄弟,莽莽武林之中,若論能以真實功夫做視天下的,除了那兄之外,恐怕——哈哈。"他放聲一笑,語聲微頓,方自接著說道:"就再無他人了。"吳鳴世抬首望去,隻見這"七巧追魂"那飛虹此刻麵目之上,由青轉白,由白轉紅,目光更是生像要噴出火來,狠狠地在"神手"戰飛身上瞪了兩眼,終於一言不發地掉首而去。


    七巧童子吳鳴世不禁為之暗中一笑,忖道:"這神手,戰飛不但武功遠勝於那七巧追魂,若論口角之犀利,其人更在那飛虹之上,那飛虹與他無論明爭暗鬥,看來俱是注定吃蹩的了。"原來這"七巧追魂"在武林中聲名雖不弱,真實武功,卻遠在其盛名之下,他之所以能在江湖中成名立萬,全是仗著他腰畔革囊中的七件極其霸道的外門迷魂暗器而已,"神手"戰飛這般暗中譏諷,真比當麵駕他還要難堪,這"七巧追魂"焉有聽不出來的道理。"神手"戰飛仰首大笑幾聲,目光卻全無笑意,冷冷向那飛虹背影一瞟,笑聲便倏然而頓,轉身走到裴玨床前,俯首沉思半晌,突地沉聲道:"準備車馬,即刻上道。"那些黑衣壯漢轟然答應一聲,虎腰齊旋,撲出門外,從背門負手而立的那飛虹身側繞了過去。春陽暉暉,春風依依,吳鳴世望著那飛虹微微飄起的衣袂,似乎也在想著什麽心事。


    於是,這春日的清晨,便陡然變得寂靜起來,那些腰佩革囊的剽悍漢子,沉默地交換著目光,逡巡著退出門外——直到一陣急遽的車馬聲,劃破這似乎是永無盡期的寂靜的時候,這些各自想著心事的武林豪客,才從沉思中醒來。


    隻有裴玨,此刻卻仍陷於昏迷之中,一連串的顛沛困苦的日子,本已使得這身世淒苦的少年,身體脆弱得禁不起任何重大的打擊,何況那"金雞"向一啼那當胸一擊,本是全力而為,若不是他及時將身軀轉側一下,隻怕此刻早已魂歸離恨天了。


    升起,落下,跳動,旋轉一——連串紊亂、昏迷、混沌,而無法連綴的思潮之後,裴玨終於又再次張開眼來。


    耳畔似乎有轔轔不絕的車馬聲,他覺得這聲音是那麽遙遠,卻又像是那麽近。張開眼,有旋轉著的花紋,由近而遠,由遠而近,終於凝結成一點固定的光影,凝結成吳鳴世關切的麵容。


    於是他嘴角泛出一絲安慰的笑容,當他最需要證實自己並非孤獨,也並未被人遺棄的時候,能發現一張屬於自己朋友的麵孔,這對一個方從無助地暈迷中醒過的人說來,該是一種多大的安慰呀。


    他雖然覺得眼皮仍然是那麽沉重,但他卻努力地不讓自己沉重的眼皮闔起來,而讓這張關切的麵容,在自己眼中逐漸清晰。


    接著,他竟似乎又聽到一個聲音,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他雖然沒有聽清這聲音是在說的什麽,但他的心,卻不禁為之狂喜地跳動了起來,聲音!能夠聽到聲音!這在他已是一種多麽生疏的感覺呀!


    已經有一段悠長、悠長得仿佛無法記憶的日子,他耳中無法聽到任何聲音,飛揚、鮮明,而多彩的生命,在他的感覺中,卻有如死一般靜寂,因為他什麽也聽不到,什麽也說不出。


    但此刻,死寂的生活,卻又開始飛揚、鮮明,而多彩起來。


    因為,他又能夠聽到了!


    世上沒有任何一種言語,能夠形容他此刻的欣喜,也沒有任何一種文字,能夠描述他此刻的笑容。


    他從未詛咒過生命的殘酷,也從未埋怨過造化的不公平,但他此刻,卻在深深地感激著,但甚至在感激著叫他極為殘酷而不公的命運。


    善良的人們,是永遠不會詛咒,也永遠不會埋怨的,他們隻知感激,因此,他們的生命,也永遠比別人快樂。


    這是一輛奔馳在江南道上,寬敞而華麗的篷車,盤著腿坐在他身旁的吳鳴世,看到他嘴角泛起的笑容,不禁為之狂喜道:"他醒過來了!"等到他看到已經暈迷了許多日子的裴玨,竟然緩緩翕動著嘴唇,微弱他說道:"吳兄……我醒過來了……聽到你說的話了。"這聲音雖然微弱,卻已使得本已狂喜著的吳鳴世幾乎從車墊上跳了起來,他呆了一呆,幾乎不相信自己眼中所見,耳中所聽的事是真實的。


    終於,他狂喜地大喊了起來。


    "他能夠說話了,他能夠說話了。"為朋友的幸運而狂喜,和為朋友的不幸而悲哀,這兩種情感雖然不同,但卻同樣是一份多麽純真而偉大的情操呀!難怪有些智慧的哲人,會一手撚著頷下的白須,一手沽起半杯香冽的白酒,遙望著天邊的自雲:無限感激他說:"世間除了友誼之外,就再沒有一朵無刺的玫瑰了。"車窗外探入"神手"戰飛的頭來,銳利的目光,掃過裴玨嘴角的笑容,似乎有些驚詫他說道:"他能夠說話了嗎?"吳鳴世狂喜著點了點頭,"神手"戰飛呆了一呆,喃喃自語道:"這是怎麽回事?……難道他被人點中的穴道,竟被向一啼那一震擊開?"於是這冷酷的人,也不禁暗中感歎著命運的巧妙了。


    車馬帶起一股黃塵,於是他們便消失在自己揚起的塵沙裏。


    江南的春天,來得很早,去得卻很遲。青青河水畔的千縷柳絲,仍然絲絲翠直;呢喃著的燕子,也仍然在蒼碧的澄空下飛來飛去。秦淮河邊的金粉笙歌,徹夜不息;烏衣巷口的香車寶馬,拂曉未歸;高摟朱欄旁獨自佇立著的少婦,曼聲吟唱著:"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揚鞭快意的武林豪士,此刻卻在風光綺麗的江南道上,傳語著一件震驚江南武林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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