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封雙手負於身後,悠然站在右武衛校場邊緣,目光四處遊移,問道:“這就是你們要築的夯土牆?”


    莊旭仿佛置若罔聞,全神貫注地蹲在坑道邊緣,指揮道:“再深挖幾分,地基務必穩固。”


    範成明直接動手,將寧封推開,語氣中帶著幾分調侃,“你在這兒做什麽,不陪盧大將軍打馬球?”


    寧封搖頭晃腦道:“世間男子,喜新厭舊之心,較之女子猶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已經不是盧自珍最喜歡的馬球手了。


    範成明甩下一記白眼,“活該。”


    本事不到家,活該被嫌棄。


    盧自珍能混也能玩,長安紈絝那點本事,在他麵前和過家家似的。


    右武衛幾個將領排排站在旁邊,圍觀夯土牆築造的過程。


    他們當然不會親自動手,但韓騰發了話,總要遵照執行。


    了解流程是必須的。


    雖然將軍隻用發號施令,手下人裏大概率有專業人才。


    但萬一沒有呢,樂子可就大了!


    真砌出一道泥磚城牆,敵人的戰馬都要笑得打滑。


    寧封後退幾步,混到溫茂瑞等人身邊。


    感慨道:“你們這笑話傳出去,都沒人敢信!”


    基礎中的基礎,常識中的常識,居然有人不知道。


    還不止一個。


    寧封捧腹大笑道:“當時我們大將軍就問底下將官,知道夯土牆怎麽來的?”


    “有個兄弟就說,牆不是一直在那兒嗎!”


    溫茂瑞無語,就這樣還好意思嘲笑右武衛。


    寧封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大將軍手裏的《春秋》直接扔過去,喝罵道,你個夯貨!”


    連右武衛不接地氣的“閑人”都比不過。


    誰能想到,抽查基礎常識,竟真有人不知道。


    不顯眼處有大雷。


    雖然將官不可能親手築牆,但說出去實在貽笑大方。


    溫茂瑞長歎一聲,“無論你見或不見,牆就在那裏。”


    南衙經典笑話,再添一例。


    特別注明,右屯衛的,與右武衛無關。


    他們隻是犯了一點富貴人家,常犯的錯誤。


    孫安豐念念有詞道:“城上猶傳令,將軍夜打基。”


    溫茂瑞怒目而視,質問道:“此時分明白日,何來‘夜’字之說”


    做詩也要講究基本法。


    孫安豐有的是理由,狡黠一笑道,“白日雖好,卻少了些夜晚的神秘與韻味。”


    終究在同僚的強硬下,服軟尊重事實,不得不改口,“日築基,日築基!”


    武俊江蹲在新挖回來的泥土旁邊,眉頭緊鎖,“兌點溫水來化開。”


    冬日的泥土有些硬。


    寧岩揣著袖子,補充道:“得加些秸稈進去,反複捶打。”


    武俊江按著額角,長歎一聲,“唉!”


    喊道:“把鍘刀推出來,鍘草。”


    劉耿文提醒道:“還得把泥土的碎石挑出來!”


    段曉棠不解道:“石頭不是更堅固嗎?”


    劉耿文撓撓頭,“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反正老法傳下來的築牆法,都是這麽做。”


    段曉棠也不強,老老實實遵從專業人士的意見,“那就撿吧!”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


    劉耿文沒聽懂,“將軍,狀元是什麽?”


    段曉棠愣住片刻,“就是優秀者。”


    轉移話題道:“以前夯過牆?”


    劉耿文搖搖頭,“看過。”


    李開德接過話題解釋道:“在鄉下,能用上夯土圍牆的,都是大戶人家。”


    要麽有錢,要麽人丁興旺。


    段曉棠:“憑這就能認定?”


    李開德:“夯土需要的力氣,可比摔泥胚多多了。”


    鄉下人,力氣不值錢,但也是一個衡量標準。


    段曉棠仰頭看看陰沉的天色,“我以前想要一個竹紮的小籬笆,上頭纏繞牽牛花、薔薇花。”


    李開德將實用性擺在第一,“好看不好用。”


    用不了幾年就得換,還防不住山上下來的野獸。


    劉耿文:“這麽簡單的事,順手就能做。”


    段曉棠的行動力,向來值得誇讚。


    段曉棠:“因為我沒房沒地,還不會紮籬笆。”


    養花也養得七零八落。


    吳越突然從背後冒出來,“你現在就可以做。”


    有房有地還養了一班匠人。


    眾人齊齊拱手問好,“世子。”


    段曉棠感慨道:“時移世易,已經沒有當初的心境。”


    使個眼色,兩人走到一旁說話。


    段曉棠確認旁人不會聽到兩人的話語。


    小心翼翼問道:“千金公主會不會有事?”


    吳越迷惑道:“有事?”


    若非知曉段曉棠的真實身份,非得以為憐香惜玉的老毛病又犯了。


    實際上也差不多。


    段曉棠手橫在脖子上,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鄭重道:


    “兩國交戰,她會不會被殺了祭旗?”


    吳越思慮片刻,“兩國交戰,不斬使節。”


    無論是戰是和,和親公主都是一個絕佳的溝通渠道。


    和親公主可以死於草原氣候、思鄉、產育……但決不能死於祭旗。


    這意味著,再無轉圜的餘地。


    但另一重隱憂,吳越也不隱瞞,“她近來的行動會受限製。”被禁足是肯定的。


    金枝玉葉赴迢迢,和親路遠命如潮。


    吳越揭示一個最露骨的道理,“大吳越強盛,她的日子越平順。”


    道理,段曉棠都明白,隻是難以接受。


    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獨在異鄉,生死存亡懸於一線間。


    而她的母國,對此卻無能為力。


    連一封強硬的,堅決不許傷害和親公主的旨意,都不會發出。


    吳越疑惑道:“你為何對千金如此掛懷?”


    段曉棠遲疑道:“將心,比心。”


    吳越搖了搖頭,他無法理解這等情感。


    段曉棠忽然笑道:“你以前不是這樣的,那時站在皇城城牆上觀燈,你還會憐惜千金,奔波為她尋一盞兔兒燈,找一條出路。”


    吳越怔愣半晌,烈烈風聲吹得袍袖振振,“正如你所言,時移世易。”


    “昔日所為,隻是舉手之勞,不費吹灰之力。”


    廉價的關心和憐憫,不值得銘記。


    “一介性命,與十餘萬軍民百姓、大吳的安危相比,何其渺小。”


    “無論是她、我、亦或父王,都會毫不猶豫。”


    我們姓吳,是大吳的吳。


    段曉棠的笑容霎時變得苦澀,“你以前不是隻想做一個富貴閑人嗎?”


    吳越成長了,以符合大多數人期待的方向,非同尋常的速度。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吳越垂眸道:“人總會變的。”


    他這單薄的身體,係著太多人。


    該他的,躲不了。


    段曉棠感慨道:“天下有你們這般的宗室,真是幸事。”


    亦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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