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觸一段時間下來,寇嘉平知道,排除右武衛的暴力屬性,本質上很好說話,風紀比過往接觸的任何一支軍隊都好的多。


    但這種印象隻維持不到一秒鍾。


    溫茂瑞信步過來,似宣布道:“寇主簿,情形你也看到了,今日恐怕沒法出工。”


    俘虜們如同驚弓之鳥,放出去容易,廣袤大地上再做點什麽,誰都說不準。


    寇嘉平當然知曉,待在營裏才是最安全的,“無礙。”


    溫茂瑞:“老劉,你先回去歇著,我來看著。”


    劉耿文也不多客套,“行,稍後放飯。”


    人心思安,有飯吃就沒那麽害怕了。


    溫茂瑞:“再把大師們請來念念經。”


    高僧們今天上長白班,且危險係數增加,薪酬自然要漲一點。


    劉耿文提腳回到右武衛營地,尹金明力求保險,再問一遍,“如何?”


    劉耿文:“都按下去了,老尹,快給我飯吃。”


    軍士將早準備好的飯食奉上,劉耿文撕開一個餅子,往其中夾醬料,邊吃邊問:“那兩個呢?”


    勞改營一鬧起來,湯羅兩人就被送到本部看管。


    尹金明:“另一頭吃飯。”


    劉耿文直言,“溫六的意思是,把人甩給寇主簿。”


    右武衛肯定是不收的,但勞改營他倆也回不去了。常理而言還有兩條路,歸鄉這條道走不通。


    尹金明點點頭,“行,你歇著,我去安排。”


    劉耿文到底沒歇下去,一人一袋口糧,算是給他們昨夜“投誠”的獎勵,親自將人交到寇嘉平手中。


    對湯新霽沒什麽好說的,“你是個聰明人,能做什麽不能做什麽,心裏清楚。”


    但對羅小穀卻有幾句交待,“等安穩下來,再去學門手藝,木匠泥瓦匠,廚子也不錯,學到了總能傍身。”讀書識字對他而言,太遙遠。


    羅小穀低著頭,聲音哽咽,“記住了。”


    劉耿文:“去吧!”


    勞改營裏可憐人很多,羅小穀總歸是他們能看見的,不隻是一個數字。


    兩人抱著糧袋沉默地跟在寇嘉平身後,去縣衙入籍。


    羅小穀忽然說道:“右武衛的飯食好吃!”


    湯新霽低聲問道:“還有呢?”


    羅小穀:“把我們當個人。”


    心裏清楚他們的身份是俘虜,是犯人,雖然殺人如麻,但細枝末節上總能體會到,右武衛上下,是把他們當人看的。


    寇嘉平聞言心緒萬千,戰亂讓消息傳遞不便,但這會他也聽聞,另一支右武衛軍隊同樣幹了殺俘之事。


    寇嘉平:“你們若是領情,就不要白費他們一番苦心,回去好生種地,收一茬糧食。今年不收賦稅,好歹能混個溫飽。”


    勞改營作亂是在段曉棠離開文城的第二日發生,此時她已近行營。


    少說一半的兵力被抽調走,防備俘虜作亂,是每個將領必做的功課。


    段曉棠和杜鬆武俊江一前一後回來,具體說來一個上午一個下午。


    範成明懷疑,段曉棠之所以跑這麽快,就是怕被杜鬆追上,多挨一頓罵。武俊江的臉色比段曉棠差上些許,該是杜鬆罵的。


    人既已到齊,該上正餐了。


    連在行營中混天混日的河東賢良們,聽聞兩位煞神回來,說話都不自覺輕一點。


    上次帥帳集議,嚴肅中帶著活潑,翁高陽還能自嘲一句“山豬”,今天隻有正襟危坐的份。


    段曉棠武俊江兩位主角半跪在帳中間,薛、杜作為軍中官階最高的將領依次發言,把兩人噴了一個狗血淋頭。


    杜鬆在路上已經演練過一回,受薛曲啟發,又找到一些新角度。


    兩人全方位無死角的噴,讓吳越覺得他再說一句都是多餘。


    吳越等兩位將軍泄了心中一口怒氣,不想再問兩個平時冷靜的人,怎麽做出腦子一熱的事情來,直接甩下幾封抄本,全是吳嶺在長安專門叫人抄寫快馬送來的。


    皆是言辭犀利,角度新穎的貨色,那種跟在後頭鼓吹、老調重彈濫竽充數的吳嶺不屑於浪費筆墨。


    段武兩人各自撿起一本,看他們幹的混賬事在長安撥弄起何種風雲。


    段曉棠看了一會,抬起頭神情糾結。


    薛曲看她臉有迷茫之色,心一軟,“知道錯了?”


    段曉棠沉默半晌,“看不懂,他們一個個學問高深,用詞經典,不知道說的什麽意思。”


    沒文化,別人罵你都聽不懂,以及太有文化,罵人別人也聽不懂。不知哪個更值得嘔血。


    吳越眼一閉,他就知道是這樣。


    武俊江將抄本放下,不打算再裝了,他其實也看不大明白。


    其餘將官中倒有文化高深的,能參透其意,但總不能一字一句幫兩人翻譯,朝中那些大臣是怎麽罵他們的,尤其某些語句涉及人身攻擊。


    範成明撿起最近的一本,翻開看前幾行,嘖嘖道:“上書者,安德縣公的叔父。”


    安德縣公楊守禮,皇帝的親外甥。名為守禮,平日卻不拘小節得很,出入宮闈不禁。上次洛陽兵出征,皇帝讓外甥來鍍金。


    楊守禮的位置和如今的吳越有些相似,若能扛起責任,就是名副其實的主帥;若扛不起來,就好好當一個鍍金的吉祥物。


    範成明頗聽說過一些楊守禮的事跡,原先洛陽兵隻是富貴兵不能打,但名聲不像現在迎風臭三裏,其中楊守禮功不可沒!


    也隻有這位皇親國戚親自出馬,才能讓河東世家忌憚萬分。


    換言之吳越出征,是給他遠房堂外甥擦屁股收拾爛攤子。


    這種時候,楊家人還敢跳出來,果真是不要臉啊!


    範成明將背後的禍頭子挑出來,一時帥帳內同仇敵愾,他們落到如今的尷尬地步,究竟因誰而起。


    世受國恩,不思報效國家,反而興風作浪。


    陳彥方捧上一張托盤,送到兩人麵前,上麵放著三份奏折。


    吳越:“你們看看吧,這是我擬定的奏折,沒有異議,吃完夕食抄寫一份,明日一早遞送入京。”


    這是什麽神仙領導,不僅找好代筆,還記得他們沒吃飯。


    自己上傳的文書肯定要負責任,段曉棠哪怕“文盲”也得認真看。


    吳越辯駁的主旨隻有一條,“地方疲敝,無以供糧,或為暴亂,殺俘省糧”。


    絕口不提懲惡揚善,成年人不說是非,隻有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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