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體重計上最後的數字有多驚人,我卻沒有太去回憶,現在也想不起來。


    話說,我們兩個越來越肥了。


    為了鼓勵毛毛狗下定決心減肥,我先拿自己當實驗品。


    網路上的讀者出了一堆餿主意,我過濾了一下,開始力行不吃澱粉的計畫。除了早餐吃得又飽又健康外,我隻吃青菜跟肉湯,肚子餓了就喝水,要不就是自己在宿舍裏用白開水煮魚肉或香菇來吃……超難吃。


    肚子餓我絕對睡不著,宵夜能不能禁絕是能否維持原則的關鍵,所以晚上在肚子餓得咕咕叫之前就衝去睡覺,不讓自己有吃宵夜的機會。


    運動最重要,不然好不容易瘦下來又會很快胖回去。


    專程跑去遊泳池有點麻煩,不能每天做,我便常常一絲不掛在房間裏「幹跑」,跑累了,就開始「用各式各樣自己發明的動作舉啞鈴」,包括拿著啞鈴做出不斷揮拳的動作,拿著啞鈴練習第一神拳裏的輪擺式移位招式,


    或幹脆一邊舉啞鈴一邊跑步,要不就躺在床上一邊仰臥起坐一邊舉啞鈴。


    我神速瘦了下來,體重來到五十七,久違的腹肌竟然重出江湖。


    毛毛狗非常吃驚,甚至開始抱怨我為什麽不等她一起瘦。


    「公公你好厲害喔,那麽有毅力,說減就減。」


    毛毛狗哀怨地說,一點也沒有替我高興的意思。


    「隻不過副作用有點厲害,我常常覺得這邊痛痛的。」我指著腹股溝右邊。


    「怎麽個痛法?」


    「就按下去會痛……嗯,不按的話也會痛。」


    「要不要去看醫生?」胖嘟嘟的毛毛狗皺眉。


    「不必吧?說不定不是跟舉重有關,而是我一直寫小說沒休息,坐太久了。」


    我想,這應該就是勤勞作家的職業病吧?


    好酷,我年紀輕輕竟然就得了,這一定是成功的預兆啊!


    「是喔,那你要記得站起來走一走哇!」


    「那當然囉。」


    我同意,也照辦。


    但那股痛楚並沒有減輕,反而越來越囂張,我注意到每次我剛剛舉啞鈴完,那股疼痛就會在我的腹股溝深處炸裂開來,實在不對勁。


    我終於去看了醫生。


    「痛多久了?」醫生麵無表情。


    「應該有幾個月了。」我回憶道:「一開始還好,最近越來越密集,甚至會痛到我睡不著,痛到我全身冒冷汗,我現在連走路都很痛。」


    「褲子脫下來。」醫生看向遠方。


    「……」我害羞地將褲子褪到膝蓋。


    醫生斬釘截鐵地彈了彈我的要害。


    「你這是疝氣。」


    「疝氣?我真的得了疝氣!」我大概是用錯了表情,用到中樂透的那張臉。


    「你是不是運動過度?最近有沒有搬太重的東西?」醫生依舊麵無表情。


    我馬上興奮地示範,我是怎麽用啞鈴做出各式各樣畸形的動作。


    醫生沒有深受感動,隻是核對一下行事曆,淡淡地宣布:「明天開刀。」


    「明天就開刀?會不會太趕了!」我大驚,忘了自己很閑。


    「是你疝氣,不是我。你自己決定你還要痛多久啊。科科科。」


    醫生科科科地笑,笑得我腳底發冷啊。


    xxxxx


    隔天我躺在開刀房的時候,還好奇地東問西問裏麵的設備。


    「你怎麽那麽喜歡問?」醫生助手忍不住反問。


    「因為我是寫小說的啊,什麽都很好奇。」我大方地說。


    「寫小說?哪個類型的啊?」


    「什麽都寫。」


    「這麽厲害,那你用力吸一下這個。」醫生助手拿起一個麵罩,靠向我的臉。


    「麻醉喔?」我好奇。


    「不要害怕這不是麻醉,這隻是純氧,放心深呼吸。」


    「……」我很想問幹嘛要吸純氧,是因為聽說純氧吸起來很「嗨」的關係嗎?


    但問太多好像很白目,我就大方地深呼吸一口。


    一瞬間,我的意識凍結。


    「這個,很厲害。」


    我幽幽說了這五個字,便昏過去了。


    動了疝氣手術,我超賭爛。


    除了小鳥上麵被幹了一刀,還被醫生禁止瘋狂鍛煉身體。


    回到電腦前第一件事,就是安排當時正在進行的小說《狼嚎》裏的大力士主角海門,於一場舉起沉重巨斧的重要事件中……在眾目睽睽下疝氣!


    陳奕迅有一首歌,叫〈十年〉,真摯感人。〈十年〉的粵語版,歌名〈明年今日〉,同樣是林夕填的詞,我跟毛毛狗非常喜歡。我們對著電腦螢幕,將音樂開得很大,看著歌詞、一遍又一遍用似懂非懂的廣東話跟著唱出來。


    人總需要勇敢生存我還是重新許願


    例如學會承受失戀


    明年今日未見你一年


    誰舍得改變離開你六十年


    但願能認得出你的子女


    臨別亦聽得到你講再見


    林夕的詞填得真好,每一句話都寫中了擁有過愛情的人的要害。


    我的腦中浮現出如果有一天毛毛狗跟我沒有在一起了、多年之後的我們於城市裏某一角落不期而遇的畫麵,我就覺得莫名的感傷。尤其是最後一段,更是唱了鼻酸。


    在有生的瞬間能遇到你


    竟花光所有運氣


    到這日才發現曾呼吸過空氣


    相遇需要運氣。


    相遇之後相守,需要比運氣更堅強的東西。


    那種東西,在一起四年半了的毛跟我,有嗎?


    「毛,我們永遠都在一起好不好?」我摟著她胖呼呼的身體。


    「好哇!公公。」她雙腳踢來踢去。


    全台灣沒有一個地方,學開車比台中更便宜。


    夏天到了,雖然根本沒錢買車,不過現在不學等以後離開台中再學的話就太吃虧了,於是毛毛狗跟我在網路上調查了一下台中駕訓班的風評,報名了一間據說是最便宜的地方。


    為了避開酷暑,時間定在每天早上七點,學的是自排—因為我覺得在開車方麵我跟毛毛狗應該都有學習障礙。


    我想大家的學車經驗都一樣白爛,教練在後照鏡跟後座玻璃上都貼了黑色膠帶作記號,要我們跟著他的指示死板板地照做。


    「倒車直到右後方的黑色膠帶中間那個白點,切齊標竿,方向盤立刻向右打到底,繼續倒車直到車身平行、方向盤回正…」


    「是。」


    「不要亂開,就跟你說看著窗戶上的記號,到路中央方向盤左打一又四分之一圈,看到雨刷這個點沒有?讓這個點一直維持在路的正中央…」


    「好的。」


    「就跟你說先不要自作主張,後退…後退到左後小燈泡壓到線,右打方向盤一又四分之一圈讓它維持在線上,出彎後繼續開到擋泥板也出彎,方向盤慢慢回正,看左後小燈泡壓到道路的線馬上…馬上什麽?右打方向盤到底啊!」


    「ok啦!」


    教練像是在念結界咒,嘰哩咕嚕地,通通都是用口訣在教。


    方向盤是抓了,油門也踩了,可就是不像在開車,倒像是一邊看著攻略本照本宣科打遊戲,超不好玩的。


    直到教練集滿十個嗬欠後,下車,才輪到我跟毛毛狗真正的partytime。


    「好緊張喔,好怕去撞到喔。」毛毛狗滿頭大汗,油門踩得很輕。


    「幹嘛緊張啊?有我啊。」我笑嘻嘻在一旁,將冷氣轉到最大。


    當老師的毛毛狗,非常習慣按部就班、照規矩做事,隻見她立刻重複剛剛教練「傳授」的步驟。這些步驟的關鍵字都是「膠帶、標竿、這個紅點、地上的燈泡、後照鏡這個刻意弄髒的汙漬、方向盤打幾個圈」—比三民主義課本還要難背!


    「剛剛教練說這裏方向盤要轉幾圈?一圈還是一圈半?」毛毛狗突然停下。


    「靠感覺啊,慢慢調就好了。」我就是記不住那些口訣。


    「…你真得很不可靠耶。」毛毛狗抱怨,思忖:「應該是一圈半?」


    我隻是拿起數位相機,拍下毛毛狗緊張握方向盤的畫麵。


    「不要拍了啦,你幫我看那邊啦,是不是快壓到線了!」


    「毛,笑一個。」我自顧自調整角度。


    「公公!」她怒了。


    毛毛狗反覆練習到記住每個步驟後,才輪到我的「人生就是—這樣也可以啦!」的開法。


    我一遍又一遍繞著訓練場,假裝自己很厲害,覺得開車蠻好玩的。不過停車、倒車的時候常常沒記好口訣,壓線真的是壓爽的。


    「就跟你說,人家教練是專家,教開車教了好幾年,就謙虛聽人家的,不要一下子就亂開…」毛毛狗聽到壓線的警報聲,可得意地看著我。


    「可是一直照著記號開很白癡耶。」我隻能這樣反駁。


    「那你不要壓線啊。」


    「壓就壓了啊,我多停幾次總可以吧。」


    「不要到時候我有考到駕照你沒有喔,那樣就好笑了。」


    「…」


    寫小說很容易當夜貓子,但為了學車不早睡早起都不行,每天一大清早起床,就是衝去學開車。每次毛毛狗都先開,我在旁邊吃早餐說風涼話。


    到後來教練都不需要出現的時候,我跟毛毛狗也能輕鬆愉快地練習考試項目,我們用假假的廣東話唱著〈明年今日〉,誰忘詞了、另一個人就要負責用兩倍的聲音唱過去,久了,〈明年今日〉唱熟了,我們就換練陳奕迅另一首超好聽的粵語歌〈十麵埋伏〉,同樣是亂唱硬唱。


    從駕訓班回到東海租屋,第一件事就是睡個超幸福的回籠覺。


    不過,老是對照奇怪的記號練路邊停車、練倒車入庫、練轉彎,連循規蹈矩的毛毛狗也狐疑了起來。


    「公公,這樣真的就算會開車了嗎?」毛毛狗練著枯燥的路邊停車。


    「當然不算啊。」我拿著數位相機自拍。


    「這樣怎麽辦,以後真正上路的時候我們真的有辦法開嗎?」


    「先把駕照考到手再說吧…等有錢買車,一定是很久很久以後囉。」


    有錢買車啊,的確,百分之百,一定得等很久很久。


    讀者在網路上看習慣了,我的書賣得有夠爛,爛到寫好了幹放在網路上很久,出版社都提不起勁出。要靠版稅買車,不如直接去搶,要不就是到校門口賣雞排。


    「我覺得有車開,就可以到處去玩了啊,那樣好好喔。」毛毛狗不放棄。


    「是喔,我倒覺得不開車也沒差,我們去台北的時候,捷運跟公車都很方便啊,我們在台中跟彰化跟新竹,騎機車去哪裏也都很習慣了,而且我喜歡吹風,開車不覺得有點悶嗎?還要找停車位,好麻煩。」這倒是我的心裏話。


    尤其,我從沒認真想過這輩子總要長大,變成一個需要靠開車來證明自己可以獨當一麵的那種人。我想一直停留在戴安全帽,想感受毛毛狗從後麵用雙手抱我,勝過那一條安全帶。


    「開車到處去玩,感覺應該不錯…不然我們學開車不就等於白學了嗎?」毛毛狗噘著嘴。


    「不會白學啊,駕照反正是早晚都一定要考的。而且,跟你一起學開車,一定是我這個暑假最美好的回憶。」我對累積回憶這一點,倒是相當擅長:「有多少情侶可以一起學開車啊?我們很幸福耶。」


    「好吧。」


    「什麽好吧?」我相機對著毛毛狗,說:「笑一個!」


    夏天還剩一大半,我們順利拿到了駕照。


    領到駕照後,毛毛狗北上,我則回家跟puma團聚。


    我在十一歲的時候學會了梭哈、賭大老二、打架、偷東西、用刀子釘桌子,puma什麽也沒學會,還是隻會整天吃肉,牙齒掉光光,隻剩下一顆黃黃的臼齒。而且變得很老││老到後腿乏力,老到沒辦法好好尿尿。


    「puma!走!」


    我喊出這個強有力的「走」字,puma還是精神抖擻地坐好。


    不過現在牽puma出去散步,它都走得很慢,跟以前像一枚炮彈衝出去的氣勢宛若兩狗。它還是喜歡每隔幾公尺就朝汽車輪胎上尿尿,但它不僅抬腿無力,連帶射尿的力道也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滴、一滴、一滴地滲出來。


    「沒關係,你慢慢來,二哥哥不急。」我故意不看它,免得它覺得自卑。


    puma沒辦法盡興排尿,就算我很有耐心,puma也沒有體力一直在外麵逛大街,每次都累到趴在地上不想動,幹脆讓我抱回家……而puma根本沒有尿完。


    怎辦?


    苦於無法把握在外麵散步的時間尿尿的puma,隻好在家?無預警亂尿,這裏尿一點,那裏尿一點。到後來,puma連抬腳都沒力氣,尿尿的姿勢跟母狗沒兩樣。當然,雙腿無力的它也沒辦法抱著我的小腿抽插了。


    一開始我還會笑puma失去男子氣概,但後來我發現puma在試圖抱緊我的小腿時、不斷失敗的表情,我才驚覺puma真的越來越自卑。


    晚上睡覺前,身為一顆不定時尿彈的puma還是用萬分期待的眼神看著我,我當然照樣抱它去樓上睡覺。這就是義氣!


    「puma,想尿就尿,不要憋著。」我摸摸搞不清楚狀況還在嗬嗬笑的puma,說:「二哥哥就怕你尿不出來而已。真的喔,不會打你也不會罵你。」


    而puma在漫漫長夜裏絕對不負我望,滲尿在我的床上、甚至枕頭上,然後一臉「啊,誰叫我老了,整隻都壞掉了」,害我內疚得想哭。


    我的內疚並沒有解決任何事,反而床單都是媽媽在洗,會讓媽很幹,我也會被罵,puma甚至會被強製禁止上我的床。但一把puma放在床下地板,它又會淒慘哀號,不斷用僅剩的力氣前撲,想構上我的床。


    「沒關係,我們一起保守秘密。」我想出兩全其美的辦法。


    由於puma會徹夜不定時滲尿,所以我時醒時睡,一發現哪裏濕掉,我就拿一疊衛生紙蓋住吸收水分,然後繼續睡,第二天再將一大堆黃黃的衛生紙拿去廁所馬桶衝掉,免得被媽發現我的床早就被puma的尿攻陷。


    但尿味是騙不了真正睡在床上的自己,每天晚上我都聞著尿臊味入眠,而狗就是這樣,尿味越重,它就越覺得可以尿在同一個地方,於是puma尿得不亦樂乎。


    「……」puma舔著我的鼻子,不像在道謝,比較接近撒嬌。


    「怎麽辦……你不能這樣下去啊。」我很心疼。


    大概有兩星期我都過著很緊張、怕被媽發現床上到處都是尿漬的日子,所以中午醒來,棉被都是整個打開將床鋪蓋好,而不是折疊起來。


    現在回想起來,可以在滿床的尿上安然睡這麽久,真是世界奇妙物語。這也是我第一次付出了接近母愛的愛。


    puma滲尿滲得這麽悲慘,最後當然送去給獸醫看。


    那一天印象深刻,puma全身瘋狂發抖坐在冰冷的鐵板上,尿又開始滲出。


    「幾歲了?」獸醫皺眉。


    「十一歲了。」我很替puma緊張。


    「是尿道結石。」獸醫猜測,要我抱puma去照張x光再拿給他判斷。


    我照做了,答案果然被頭發灰白的獸醫命中。


    獸醫說,結石的位置很深,所以他無法用最簡單的器具掏出,隻能走上動手術一途。


    「這個要動手術,不過我這裏沒辦法做,要去中興大學的獸醫係去排,那裏才有比較好的氣體麻醉。」獸醫建議,接著解釋一些動物診所手術設備的缺乏問題。


    「動手術……是怎樣?」我竭力冷靜,努力安撫劇烈顫動的puma。


    我忘了獸醫當時怎麽跟我上課的,但我記得清清楚楚的是,puma這麽高齡的老狗,很可能就算手術成功,它也會因為麻醉的關係醒不過來。


    「醒不過來?怎麽會醒不過來?」我幾乎是亂問一通。


    「隻能說它太老了,麻醉的劑量不見得準,就算準,它也不見得醒得來,或是手術一半就死了。」獸醫仔細解釋。


    其實這獸醫人很好,他很清楚我正處於超級害怕的狀態。


    「不動手術的話會怎樣?」我呼吸停止。


    「會死掉啊。」獸醫用最專業的口吻,自然而然說出這四個字。


    「一定會死掉嗎?」我很慌,到現在我都還記得兩腳發冷的感覺。


    「百分之百一定會死,而且會死得很痛苦。」獸醫也很遺憾。


    是啊,尿不出來,一定很痛苦。


    非要冒風險動手術不可,即使在昏迷中過世,也比憋尿爆炸死掉好太多。


    回家的途中我好傷心,一直伸手安撫坐在摩托車腳踏墊上的puma。


    「對不起,二哥哥真的好傷心。」我邊哭邊摸它的脖子。


    「……」puma全身緊繃,仿佛意識到了自己的命運。


    回到家,我立刻打電話問當時在中興大學念書的朋友要怎麽去掛獸醫係的診,也跟全家人說了puma可能會因此喪命,要大家接受puma手術的風險與事實。


    「沒辦法,還是得手術。」大哥在電話裏也隻能這麽說。


    「什麽時候去動手術,要跟我說。」三三也很沮喪。


    媽說,她來試試看。


    「怎麽試試看?」老實說我不大有信心。


    「我們家是開藥局的,如果是尿道結石,不一定要開刀。」媽淡淡地說。


    就這樣,媽將「人類吃的清腎結石的藥」磨成粉,加一點牛奶還是什麽的,每天用針筒灌進puma的嘴縫,之間佐以那帖曾經救過puma的奇妙綜合感冒藥水加強puma的體力。


    媽說,puma很乖,都沒掙紮,仿佛知道我媽即將救它似的。


    最後puma活了下來,不僅暢快射尿,還會趾高氣昂地抱著我的小腿猛幹。


    與其說是清結石的藥發生了作用,在我心中,媽才是puma的仙丹。


    而我,也終於擺脫了漬滿尿液的枕頭床單了。


    被小說徹底占據的我其實是個死阿宅,我覺得自己衝一杯熱拿鐵,打層綿密細軟的奶泡鋪在咖啡上麵,靜靜地待在采光很好的窗邊連續寫幾個小時的小說,疲憊了,就去看電影、看漫畫││這才是假日休息的王道。


    要去玩,也是沒問題啦,但說到規劃,我就當機。


    一直以來,毛毛狗都很喜歡到處去玩、到處去看。於是高美濕地抓螃蟹、平溪放天燈、大溪老街逛童玩、九份看月亮、三峽大阪根、酒桶山月光森林、溪邊捉螢火蟲……幾乎每個小旅程都是在毛毛狗的精心研究下,我們才得以成行。


    很多年以後,我才明白一件事。


    我異常沉溺在我熱衷的事物,並以為全世界都跟我一樣,對那些我覺得超級厲害、超猛、超爆炸的東西同樣感到驚奇有趣,於是我拚命把我的世界推薦給毛毛狗,希望帶給她衝擊性的快樂,好看的漫畫、精彩的電影、超好打發時間的電腦遊戲。我以為這是因為我愛她,但其實是因為她很愛我。


    ││毛毛狗一直都很樂意嚐試喜歡我喜歡的東西,比起來,我付出得少太多。


    政府不曉得哪一根筋去想到,二○○二年的國慶日煙火,破例在台中港區施放。


    台中港耶……而我竟然近在東海,逃都逃不掉。


    「公公,我想去看煙火。」毛毛狗果然這麽說。


    「可車子一定很多耶。」我看向遠方。


    「不會那麽多啦,新聞上說市政府規劃了十大看煙火的景點啊,到時候人潮一定會分散開來。公公,拜托拜托,我們一起去看好不好?」


    「好吧,其實我也蠻想看的,隻是怕人太多,擠來擠去什麽都看不到。」


    七點的煙火,原本預定六點出發就可以了,但當天下午五點我走在東海夜市區就不大對勁,遠遠就感覺到中港路上有一股非常龐大的車潮。


    「毛,我們提前出發吧。」我不安:「去看煙火的人好像很多。」


    當機立斷,我們騎著機車插進中港路,擠在一大堆烏煙瘴氣中。


    機車很多,汽車很多,接駁公車早早就出動,也很多。


    「公公,你知道放煙火的地點在哪嗎?」毛毛狗戴著口罩。


    「不知道!」我大聲說。


    「我不是叫你從網路上印資料嗎?」毛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生氣。


    「放心啦,跟著車潮走就對了,這麽多人一定都是去看煙火的啊。」


    我還真的不曉得怎麽走,完全就是順應車潮,跟著廢氣最多的方向。


    隨著車陣越來越擠,毛跟我之間的交談聲也越來越興奮。


    我看著那些以時速五公裏不到的速度前進的汽車,車窗內一張又一張麵無人色的臉,忍不住挖苦他們說:「你看,擠成這樣,等到他們到會場的時候,煙火早就放完了。」


    毛同意:「對啊,就算他們後悔不想看了,臨時想掉頭也沒辦法了。」


    「所以我說開車真的不劃算啦。這次的煙火,明顯就是政府放給我們這些沒錢買車的窮人看的。」


    「唉呦,可是提早三個小時開車過去的話就好了啊。而且不用吸廢氣……」


    「提早三個小時!在那裏要幹嘛啊!」


    大概是接近會場了吧,車陣完全卡死,很多機車都不再前進,在完全弄不明白是怎麽回事下,我們也將機車停在大廣場邊邊,又跟著幾千張茫然的臉孔走進了應該是煙火施放會場的地方。


    剛剛是車擠車,現在是人擠人,超恐怖,就算有人突然被人潮擠到身體像扔進果汁機裏爆炸開來,也絲毫不奇怪。


    「我們真的走對了嗎?」毛一直踮腳,想把前麵看清楚。


    「毛,再怎麽樣也有這麽多人陪我們,怕啥啊。」我裝作老神在在。


    實際上吸了那麽多廢氣才撐到這裏,屁股都快爛掉了,如果看不到煙火我隔天一定要買煙火對著市政府辦公室放。幸虧煙火大神聽到了我的呼喚,毛跟我找到一個還沒被很多人發現的高台,搶登了上去。


    人聲鼎沸,萬頭鑽動,賣熱狗賣奶茶賣烤香腸賣冬瓜茶賣臭豆腐的全都到齊。


    「要尿尿嗎?」我有點想尿。


    「我怕一去就回不來了!」毛猶豫。


    我看著表,時間快到了。


    「那我們一起憋著吧,很辛苦要跟我說,ok。」我摟著胖胖軟軟的她。


    七點,一道煙火衝上天際,將好幾萬人的脖子同時拉高了四十五度。


    一聲大爆炸,流焰四射,又是細碎如瀑的綿密爆炸聲。


    全場熱烈鼓掌,為了煙火,也為了堅持擠進會場的自己。


    「毛,這裏的視野真不錯。」我讚歎。


    「對啊對啊!賺到了!」毛開心地拍手。


    國慶日軍隊就不射飛彈了,今晚負責朝天空射煙火的單位是聯勤兵工廠,每放一記大煙火,司令台便大聲廣播每個煙火的名字,例如「舉國歡騰」「四海一家」「普天同慶」之類的吉祥話,老實說都是亂取。


    咻~~~~~~煙火炸開,砰!


    咻~~~~~~煙火炸開,砰!砰!


    咻~~~~~~煙火炸開,砰!砰!砰!


    我看著一旁毛毛狗的臉,她看起來好快樂。


    煙火施放的時間遠遠比我們想像的要短,最後一記絢爛的煙火將整個天空照亮後,又恢複到無邊無際的黑。所有人都悵然若失。


    從台中港騎回東海,平常隻要二十分鍾,但那一晚我總共騎了兩、三個小時。


    沿途每一輛汽車都像是假的一樣,幾乎動彈不得。而三分之一的機車都被迫攻上了人行道趕進度,我也不例外。


    「我看,今天晚上有看到煙火的人,應該有好幾年都不想看煙火了吧。」我歎氣,真想脫掉又悶又臭的口罩大力呼吸。


    「怎麽會……我覺得很好玩啊。」毛抱著我的雙手,也越來越沒力。


    「是嗎?人那麽多。」


    「人多才有節慶的感覺啊。」


    「折騰那麽久才到會場,又要花更久的時間撤退,重點是,看到煙火的時間才那麽一眯眯……這個感覺,好像是人生的寫照喔。」我有感而發。


    看著前方沒有盡頭的大塞車,不曉得要熬到哪個路口才能稍稍紓解。


    抱著我的那雙胖胖的手,突然緊了。


    「……」毛毛狗甜甜地說:「今天好累,但是好快樂喔。」


    我回頭,笑了,脫下了口罩。


    她笑了,也脫下了口罩。


    流水帳是最要命、最笨拙的寫作方式。


    但這個故事我隻會寫這麽一次,這些都是我人生平凡無奇、卻閃閃耀眼的時刻。我真的,很怕我有一天會漸漸忘掉這些畫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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