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德治國,刑不可過重,法不可過嚴。”麵對太子的疑問,楊廷和的聲音不大,可是整個文華殿前殿眾人都能聽的一清二楚。


    太子點頭“楊先生寬厚。”瞅了眼一旁低著頭不吭聲的鄭直,扭頭問弘治帝“父皇陛下,長子厚照聽人講孤軍獨守邊牆的鄭侍讀也來上早課了。想要聽聽鄭侍讀的見解。”


    弘治帝點點頭,李榮立刻揚聲道“宣,錦衣衛指揮使,詹事府右諭德兼翰林院侍讀鄭直奏對。”


    鄭直應了一聲,出班站到禦前行禮“臣,鄭直對。”


    “鄭卿。”弘治帝道“你對楊學士剛剛所言,有何獨特見解?”如今沒了‘勳衛’這個模糊稱呼,弘治帝幹脆不稱呼對方官職。


    “臣也以為國法應寬仁厚德、勸善懲惡。不過並不認同刑不可過重,法不可過嚴。”鄭直恭敬回答“《新唐書·禮樂誌》有言,由三代而上,治出於一,而禮樂達於天下;由三代而下,治出於二,而禮樂為虛名。何解?禮不下於庶人。可天下終究是黎庶百姓眾於士大夫,這才需要‘法’來規範。倘若刑輕法寬,他們違法所得重於為此付出的代價,試問誰還畏懼國法,敬畏朝廷?”


    “臣,左春坊左中允兼翰林院侍講費宏不同意鄭右諭講的。人君之於族屬。固主於親睦之仁,而不可無裁製之義。德者何,愛親敬長是也。人君之於天下,當無所不愛,而立愛則自親始。太祖曰:“人之不能明斷者,誠以欲害之也。然明斷亦不以急遽苛察為能。苟見有未至,反損人君之明。求之太過,則虧人君之量。”此刻一群旁聽的翰林官中有人越眾而出。


    “太祖嚐與翰林待製吳沈論持身保業之道,曰:“安生於危,危生於安。安而不慮,則能致危;危而克慮,則能致安。安危治亂,在於能謹與否耳。”鄭直聽費宏講的那些似懂非懂,卻曉得人家不讚成他講的。原本鄭直也不曉得該如何應對,可對方偏偏要拿太祖做幌子。他這一陣在翰林院閑的發慌,除了看《大明律》就是翻儲存在那的閑書。正好翰林院有太祖以來諸位帝王對翰林院的語錄,立刻想都不想的反駁“子曰天地之性,人為貴。人之性,莫大於孝。孝莫大於嚴父,嚴父莫大於配天。故大孝尊親,其次不辱,其下能養。身為人臣,所不能謹言慎行,豈不是要鑄成大患?如何讓國人曉得那哪些該做,哪些不該做?隻有製定了嚴謹的律例才能有法可依。然後再執法必嚴,才能讓他們敬畏。人臣黎庶隻有懂得敬畏律例,才能懂得敬畏朝廷,敬畏天子。”


    費宏語塞。


    “臣,翰林院修撰汪俊……”


    “臣,翰林院編修劉瑞……”


    不等鄭直鬆口氣,就接二連三的冒出一堆人來旁征博引。鄭直哪裏是對手,事實上若不是費宏畫蛇添足,他早被人家駁的啞口無言了。


    原本準備繼續旁觀的弘治帝也看出鄭直似乎不善言談,沒有急智。正準備想辦法拉偏架,不曾想鄭直開口了。


    “諸位同僚口才甚好,奈何都是空談。”鄭直立刻‘換賽道’,這是楊儒教給他的法子“隻是不曉得哪位同僚曉得今年米價?”


    正在蓄勢待發,準備痛打落水狗的眾人一愣。


    鄭寬張張嘴,又閉住了,戲演過了就不好了。同樣的,一眾翰林之中有真才實學品學兼優的,自然曉得這些。奈何看周圍同僚都不開口,隻好默不作聲。旁人都不曉得,就你了解民間疾苦,看把你能的。


    不同於風聞奏事的禦史,他們誰的麵子都不給,可以獲得好名聲。翰林院則不同,針砭時政不是他們的首要,養望才是本職。如今這不過是一場太子早課,倘若特立獨行,那麽下場與如今的鄭直也差不了多少。


    “吾等所職乃講讀撰述之事非錢榖簿書。”楊廷和見眾人都看他,隻好幹癟癟的回了一句。他自從釋褐以來真的一直在翰林院,從沒有做過親民官。一直靠的是他老子楊春在外做官撈銀子;他兄弟楊廷儀在兵部做官摟銀子,接濟。因此他也不曉得如今米價。


    “好。”鄭直有了點把握,繼續問“敢問諸位同僚上一年全國秋決幾何?”


    同樣有不少翰林欲言又止,最終礙於陳規陋習,還是選擇了閉嘴。大夥都在反對嚴法,若是此刻露頭,誰曉得那個光棍會不會拉人下水?


    “吾等所職乃講讀撰述之事非刑律簿書。”這次楊廷和也不吭聲了,不曾想有人順著他的話回了。


    “好。”鄭直把握又大了些“敢問諸位同僚,五軍都督府所司為何?”


    這一點所有人都曉得,按照祖製五軍都督府擁有統兵權,而兵部擁有調兵權。互不隸屬,互相牽製。可那是老黃曆了,如今五軍都督府甚至連唯一的職能管理屯田都岌岌可危。奈何這是文臣之間的默契,哪怕弘治帝也曉得,卻無處發力。被內閣以‘祖製’嚴防死守。卻不想鄭直這個混不吝掀了桌子,如此誰還敢接話。一個不好,日後前途盡毀。隻能一個個的深呼吸,怕被氣死。


    卻哪裏想到,鄭直真的隻是旁征博引,生搬硬套。隻是要證明翰林院除了他……和鄭寬,其餘的都是隻知道耍嘴,不事生產,不分五穀,不務實的廢物。鄭直都沒想到翰林院號稱集天下精華之所在,如今竟然真的全是廢物。


    “臣家境貧寒,自幼父母早逝,全靠師父和叔父才能苟活。見過一些世態炎涼,請為陛下和殿下分說。世間買賣倘若有一成的利,人們就會聞風而動;有兩成的利,人們就會趨之若鶩;有五成的利,人們就鋌而走險;為了一倍的利,人們就敢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有三倍的利,人們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被砍頭的危險。若翰林院每日隻是做華美文章,教人向善,那麽陛下和殿下如何曉得人間險惡?防止宵小蒙蔽聖聽?長此以往,大明危矣。”與旁人想著把官做下去,做好一樣,鄭直同樣也想著把官做下去,做好。隻是不同於其他人的謹言慎行,鄭直則是大鳴大放。他曉得,隻要文臣反對的他讚同;隻要文臣讚同的他反對,弘治帝就會讓他過關。


    在沒有擺脫目前境地的辦法前,這也是鄭直唯一能做的。畢竟相比押注一頭,兩邊都不靠岸,才更加糟糕。劉閣老的威脅是明年的事,弘治帝的脅迫卻近在眼前。


    “空談誤國。”鄭直等了片刻,看始終無人吭聲,忍住了追問其他三部事務的打算,躬身向弘治帝和太子行禮“翰林院乃國家養才儲望之所,身負教導皇儲之責。如今充斥屍位素餐之徒,德不配位。臣錦衣衛指揮,詹事府右諭德兼翰林院侍讀請廢翰林院。”


    前殿靜了下來。


    太子眨眨眼,他突然發現,鄭直果然如同白石所言,是個滾刀肉。君子可欺之以方,平日間在他麵前口若懸河的老學究,如今全都成了啞巴。


    “先生們吃茶!”李榮瞅了眼不發一言的弘治帝,揚聲道。


    這是規矩,該退班了。鄭直鬆了口氣,總算讓他挺過來了。


    走出前殿,鄭直才發現他獨自走在兩旁翰林官之間,趕緊往自個那一隊走去。不曾想此刻聽到一聲冷哼,抬頭看去,是鄭寬。


    鄭直趕忙躬身行禮。


    對方理都不理,一甩衣袖,隨著其他侍讀官走了。眾目睽睽,鄭直不得不又調整方向,向著鄭寬的背影行禮。


    鄭直待最後一人走過,這才站直身子,跟在隊尾。這也算向所有人表態,鄭家叔侄徹底鬧翻了。如此將來有一日,總能保全家人。他不曉得老鄭直是如何躲過弘治帝和內閣的上下壓迫的,可這是他目前能想出的唯一法子。


    ‘鬱悶’的回到翰林院,剛剛走進工房,有人敲門走了進來,竟然是嚴嵩。


    “哦?”鄭直看了眼向他請教青詞的人“老嚴,俺還以為又找不見你了。”


    嚴嵩麵色一僵,略顯尷尬,苦笑道“慚愧慚愧。”


    鄭直見此,頓時感覺他剛剛的話太傷人了,況且會咬人的狗不叫,才記起對方幾十年後的飛黃騰達“剛剛是俺失禮了。”起身向對方行禮致歉。


    嚴嵩趕忙躲開,他不懂為何鄭直如此。講實話,來鄭直這裏輸誠,他也是深思熟慮後的決定。不論旁人如何看,鄭直簡在帝心是沒錯的。他是個有進取心之人,不求對方拉他一把,可若是能夠獲得對方的善意,對江侃入獄之事體諒他的難處,就善莫大焉了。因此特意守在鄭直工房附近,一挨對方回來,就趕忙找了過來。


    鄭直大笑,拉著嚴嵩,真的開始與對方探討起青詞,直至午飯飯點。原本他還想要邀請對方吃飯,卻被嚴嵩婉拒。鄭直也不強求,親自送對方出門。


    嚴嵩辭別鄭直,鬆了口氣,轉身瞬間看到一名有過幾麵之緣的翰林。正要行禮打招呼,對方卻理都不理轉身就走。嚴嵩對此早有準備,些許齟齬,他也不放在心上。回到工房,裏邊大部分人都已經走了,隻有同為庶吉士的鄉黨傅元不停給他使眼色。


    “你不曉得?”待二人先後出了翰林院,來到不起眼的酒肆要了房間,傅元這才把今日鄭直大鬧早課,申請裁撤翰林院的事講給了目瞪口呆的嚴嵩。原本以為對方過去燒冷灶別有內情,原來是消息閉塞。


    “俺真的不曉得。”嚴嵩鬱悶的喝口酒,他還奇怪為何鄭直時不時瞅著他發笑,原來是眼睜睜的看著自個跟一個傻子般跳進來。


    “惟中兄,聽俺的,這是俺們摻和不起。”傅元勸了一句“有道是閻王打架小鬼遭殃。今個兒要拆翰林院,誰曉得明個兒會不會把……不對啊。”他神色詭異的看向嚴嵩“這內閣可就在翰林院底下掛著。”


    嚴嵩不由長歎“一上來就要拚命啊。”


    卻哪裏想到,要裁撤翰林院不過是口嗨的鄭直突發奇想。畢竟他已經驗證了,翰林院都是廢物,留著做啥,同樣早就忘了內閣一直都在翰林院之下。


    可他此刻就算講出來,也沒人會相信的。你鄭直算啥?文武雙元?不過三年就有一個。抗擊韃虜的英雄?韃虜一共才死了多少人?那麽點人就砍了一千多腦袋?不會是從水裏撈的吧?詩詞歌賦?能跟唐宋大家相提並論嗎?不能就閉嘴。這點東西放在唐宋,啥也不是。就憑你一個整日間琢磨女人褲襠那點事的丘八,還敢議論朝政?不得不講,越是聰明人想的就越多,越愛琢磨。


    張文憲上午就從華淳那裏聽說了早課的事,他都服了。太子不過是問了“能不能讓百姓議論刑案”,結果居然就變成了又一次的舌戰群儒。他平日裏也沒發現鄭右諭如此能言善辯啊,竟然將其他十幾位翰林詞臣問的啞口無言。這就算了,都曉得鄭直背後是主上,如今對方明目張膽的提出要廢翰林院,這究竟是鄭直的想法?還是主上的意思?


    果然,下午一上值,主上傳下旨意,八月初七,開東宮講讀,錦衣衛指揮,詹事府右諭德兼翰林院侍讀鄭直、詹事府左諭德兼翰林院修撰鄭寬等四位翰林詞臣直講。


    經筵專為皇帝而設,每月的二日、十二日、二十二日,在文華殿開經筵,寒、暑暫免。備位東宮的皇太子,其實也有類似特設的講席,就是“東宮講讀”。東宮講讀是在文華殿的東廂房裏舉辦的,規模次於經筵。


    張文憲本來已經打算靠著辦報紙掙錢貼補家用,奈何鄭直這次太猛了,竟然要廢翰林院,這完全就是把所有人都拉下水一起死的意思。心中不由惴惴不安,還有必要摻和嗎“不去了?”


    “是啊。”祝肇光一點都不尷尬“俺最近事情多,賢弟若是方便,不如幫俺告罪一句,順便把俺的行李取回。”


    張文憲無語,他也想不去啊。可是不同於祝肇光是湊過來的,他之前就一直跟著鄭直。這要是不解釋清楚,萬一這次那個小東方記恨,他可就完了。是的,如今鄭直在翰林院多了一個諢號‘小東方’。沒法子,這身在翰林院還要請命裁撤翰林院,簡直是叛徒,也隻有前漢東方朔那種俳優弄臣才會做出這種狂悖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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