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不見,他清減了許多。當日初見之時,一片澈然風流的眉眼,如今已經染上了些許頹色。  “無失。”  謝遺垂首應了一聲:“康樂兄。”  李康樂在他的榻邊坐下,卻垂眸不看他,隻是低聲道:“我來晚了。”  “康樂兄也是別無他法。”謝遺道,“畢竟你我二家……”  李康樂抬眸看了他一眼。  青年的唇角還是含著笑的,溫暖的燭光穿過他鴉色的睫羽,在眼瞼下落了一層淡淡的陰影。  柔和得不像話。  李康樂卻有些難過。  哪裏今日來晚了?  分明是……  “無失。”李康樂念出他的字,語氣格外的慎重。  謝遺看向他,微微上挑的眼角睜大了,等著他的下文。  “我欲離開金陵。”  謝遺訝然:“去哪兒?”  “遊曆四海,踏遍千山。”他這樣說著,眼眸中有微弱的光亮浮現,“你可願意和我一起去?”  謝遺看著他,慢慢地搖了搖頭。  那點光亮,暗淡了下去。  可是李康樂還是維持著微笑:“也好,也好。”  他一連說了兩個“也好”,可是到底好不好,誰又知道?  謝遺並不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你準備何時去?”  李康樂沉默片刻:“……年後。”  ※※※※※※※※※※※※※※※※※※※※  _(:3」∠)_頹廢了第12章 壁微瑕  今年的第一場薄雪落下的時候,謝遺的病終於好了。喬十一上門來看他,果真如之前約定好的一般,邀請他出去玩。  時人多風雅,哪怕是一群爛泥扶不上牆的紈絝也要粉飾不堪——設下流水詩會,再叫來歌女陪伴。  詩會是在竹林深處,縱使冬日,竹子依舊蒼翠青綠。仆人們事先已經清掃了雪,在地上鋪上了一層石板,隔絕了泥濘,再鋪上織金的毯子,設下宴席。  眾人按照資曆坐下,謝遺身為謝家七子坐在上首,麵前有曲水環繞而過,酒觴在水中浮沉。  一邊有樂伎鼓樂助興——歌姬們畢竟非是良家子,謝遺沒聽到有彈琴的,不過箏、瑟、琵琶終歸是少不了。  十幾個豆蔻之年少女,都穿著淡紅色的裙衫,梳著嬌俏的發髻,粉麵桃腮,秋波含情,楊柳似的纖細腰肢款擺,魚貫而入,舉手投足之間都是滿滿的風情。她們四散開,為坐在席上的奉上筆墨紙硯——既然是流水詩會,自然是要作詩的。  少女們奉上紙筆後,便分別在眾人身側跪坐下,雙手交疊放在膝上。  到這時候,詩會才正式開始。  穿著輕薄舞裙的舞姬在席下翩翩起舞,間或撩撥一般散到他們的麵前去,容不得他們抓住,便乘風一樣旋身而過,瘦削的窄足在地上輕快的踏著,裙裾飛揚成盛開的花。  待樂停,流觴漂到哪個公子麵前,那人便撿起來浮在水上的流觴,仰頭飲盡了,再附庸風雅地寫點兒應景的,諸如“青絲釵滿細描繪,玉手纖長弄袖揮”、“粉黛嬌嗔,欲笑還顰,三春桃李,九秋之菊”這類的豔詩,由過坐在他身邊的侍女,撿起那寫了詩詞的繭紙,拿起來給眾人看。  流觴也飄到謝遺跟前一次。  謝遺到底是身在皇家許多年,被大儒教導過,雖不說才高八鬥,但也算是腹有詩書,也沒有怎麽思索,便念了出來。  他寫的也不出彩,卻教身邊的一幹人等給吹捧上天去,誇得絕無僅有,簡直可以比肩前朝風流名士一般。謝遺聽著也不禁失笑,唇角上揚,心情頗好的樣子。  眾人見他笑了,也放肆了許多,話題也由之前隻是品評這些歌姬舞女,轉移到了金陵城的貴女身上。  謝遺雖然不怎麽喜歡這些人的孟浪,卻沒有流露出什麽怪異的神色,隻是靜靜聽著。畢竟他也不是才知道這些不堪大用的世家子弟是什麽德行。  然而坐的久了,聽到的又是些自己不感興趣的豔聞,謝遺未免覺得無趣。  大概是看出了謝遺的不耐,坐在謝遺右手邊首個席位的是喬十一,探過頭去,壓低了聲音道:“知道謝兄你的喜好,這次特地為你準備了些有意思的玩意兒……也算是聊表歉意。”  謝遺微微挑眉——有意思的東西?  喬十一伸手招來侍從,附耳說了幾句。  謝遺並不曉得,喬十一和謝無失喜好相似,兩人都不愛嬌柔婉轉的女子,隻愛容貌俊逸的男人。所以當喬十一說的有意思的“東西”出現的時候,謝遺愣住了。  那是一個,容貌肖似景明公子的男人。  對方顯然是不同於景明公子的。王景明神姿鋒穎風雅無雙,五官幹淨舒朗,如雲銷雨霽後的皎皎月明;眼前的這個人卻生的稍嫌陰柔了些,像是一塊可供把玩在手中的瑰玉。  舞姬們紛紛停下了動作,退了下去,一旁的樂伎也中止了演奏。  一個書童模樣的人,引著那人走過來。從頭到尾,他都隻是安靜地平視前方,沒有看周圍一眼,目光越過了坐在上首的謝遺,投向了虛無。他在場中跪坐下,懷裏抱著的琴被小心放在了身前的矮幾上。  一雙顏色如玉的手按在了琴弦上,有細微的顫抖。  “彈一曲吧,雲停。”喬十一出聲道。  被稱為雲停的男人微微低下了頭,道:“您想聽什麽?”他的聲音很好聽,天生便有一種別樣的纏綿意味在其中。縱然是不看他容貌,隻聽著聲音,也覺得是一種享受。  喬十一笑了笑,瞥了謝遺一眼,有幾分促狹的意味在裏麵,道:“不若彈一曲《鳳求凰》吧?”  他像是絲毫沒有察覺到喬十一話裏的揶揄,隻是輕輕說了聲“好”,便撥動了琴弦。  颯颯的風聲過竹,隻有清遠的琴音乘風而去。這樣繾綣柔情的曲子,在他的指尖,也化為了中正平和的清澈。  喬十一看著謝遺,微微挑眉,有些得意:“怎麽,可還滿意?”  “他是?”  “我在坊間找的一個琴師,家境清貧,又有幾個弟弟妹妹要養活,最小的妹妹還生了重病……”喬十一笑的意味深長,“便問他願不願意賣身為奴。”  謝遺微微皺眉。  喬十一還在道:“不如送給謝兄?也不怕他跑了,畢竟隻是一個瞎子……”  “瞎子?”謝遺看過去,隻看見那人低頭撥動著琴弦,衣袖下探出的手指修長白皙,他神情平靜,絲毫看不出眼盲的痕跡。  謝遺遲疑片刻,問:“天生的?”  “不是。”喬十一臉上還能保持微笑,“是被人刺瞎的。”  謝遺怔住。  喬十一道:“也是無妄之災,蘭家公子取樂,要他彈一隻曲子,他不願意。那人性情驕橫,見他不願撫琴,便要砍了他的雙手,不過教坊的姑娘攔住了,所以,砍掉雙手變為了刺瞎雙眼。”  謝遺唇瓣緊抿,許久,才輕輕歎了一口氣:“過剛易折。”  “聽聞,是他生的太過肖似一人,才叫蘭家公子那樣不快的。”喬十一唇角弧度加深,似有些嘲諷,“那人也不過是欺軟怕硬……枉為世家子。”  時人多重風雅,身為世家子弟更是看重儀態。哪怕沒有什麽真才實學,也要佯作出一副狂態,還可以得時人一個“風流狷狂”的評價。似那人那般的行徑,未免為人不齒。  琴音漸漸零落,一曲將盡。  “謝兄,”喬十一道,“謝兄若是滿意,我就將他送給謝兄了。”  他聲音不大,卻足以叫在場的眾人聽個明白。  雲停自然也聽見了。  他安靜地坐在那兒,長長的睫羽柔順地低伏著,陽光被竹葉切割的稀碎,在他身上投下濃淡不一的光斑,精致到略顯陰柔的臉上看不出絲毫情緒波動。白玉一般的手指,撥動著琴弦,彈完了最後幾個音。  謝遺不語,垂眸拿起了桌上酒杯。  喝的醉醺醺的公子哥,睜著一雙迷蒙的眼,覷著謝遺,笑嘻嘻道:“謝兄,這人生的雖和景明公子頗有些相似,但若是真的比較起來,便如蒲葦之於玉樹,終究是下等貨色。”  場中氣氛頓時一冷。  謝遺低頭飲酒的動作不禁一頓。  那人還不自知,繼續道:“如今景明公子身在昭獄,王家又不複往日,謝兄也不是毫無機會了,還要這假的做什麽哈哈哈哈……”  謝遺放下了酒杯,一雙眸子絲毫不見酒氣浸染的痕跡,幹淨明澈,隻聽他輕聲問:“你說什麽?”  聲音雖輕,卻清晰入耳。像是一桶冰涼的水,當頭淋下。  那人醉意頓時去了大半。  他目光凜然如冰雪,一時之間那人倒是被震懾住,不敢再嘴上花花,局促地跪坐在那兒,訕訕地說不出話。  謝遺看著他,又問了一遍:“你方才說什麽?”  字字冷冽。  一邊坐著的紫衣青年忍不住出聲:“謝兄,他酒吃多了,你莫要和他計較。”說著,指揮人把他抬下去,“來人啊——齊四公子喝醉了,扶他下去休息。”  守在一邊的下仆便走上前來,就要架著齊四公子離開。  謝遺並沒有攔著,隻是靜靜看著那人離開,直到再也看不清。他垂下了眼簾,輕輕嗬出一句:“不堪與遊。”  眾人麵麵相覷,品出味道來——謝七公子大度,不計較你冒犯,隻是說你“不堪與遊”,日後我們要是再和你一起玩兒,不是證明我們品味差嗎?  係統在謝遺的腦海中出聲:“宿主大大怎麽不懟他呀?這時候打臉才好看嘛。”  謝遺不解:“懟他?打臉?”  “對呀。”白白理所當然地道,“就是反唇相譏,嘲諷他一頓。”  謝遺沉默片刻:“不必了。”  他既不習慣嘲諷他人,也不需要爭一時的口舌的上風。若是身份高貴,隻需要表現出些許的不滿,自然有一群善於揣摩他心意的擁躉替他處理,自己親自出手,未免有失身份。  白白沉默了一瞬,又弱弱地道:“也是哦,我們是走白蓮花路線,懟人太ooc了。”  坐在一邊的喬十一打起了圓場,道:“何必為了這件小事敗壞興致?來,謝兄,這一杯敬你。”  他對著謝遺舉杯。  謝遺也端起了酒爵,與他一敬,垂首啜飲了些。  這一事就算揭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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