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遺走窗邊,看著屋簷上懸掛下來的細長冰棱,輕輕歎了口氣。  王景明已經在殿中等了許久了,他始終不見秦執,不由問了平日裏服侍秦執筆墨地太監一句:“陛下去了哪兒?”  那太監是秦執的心腹,本是不該多言的,但看是一直以來都深的陛下器重的景明公子,便說了:“聽聞是去了重華殿。”  王景明聞言,垂下了眼簾,似在思考什麽。重華殿,那本是座荒廢已久的廢殿,後來將裏麵重新修整了一番,那日他帶謝遺去的,就是那兒。  陛下,這是要金屋藏嬌嗎?  他本隻是隨意地一想,可這荒誕的念頭竟教他心上有些不悅起來。偏偏,越是不悅,就越是止不住地想。  陛下對謝遺似乎真的關照頗多。  那日秋獵陛下是和謝遺一起遇刺的吧?生死之間,生出些不堪的感情來,也是情理之中。  可是,謝遺怎麽想的呢?  他又想起了謝遺在馬車上,握著那塊玉佩,朝自己笑的模樣。隻覺得春日裏鋪天蓋地的灼灼桃花,也比不得那一笑來的驚豔。  “景明公子。”王景明倏然一驚,回過神來,循聲看去,這才發現秦執已經來了。  “陛下。”他上前兩步,將手中書冊遞了上去。  秦執接過來一翻,裏頭多是些世家子的罪證。他看了看,一抬眼,又見王景明欲言又止地看著自己。  “何事?”  王景明斟酌著字句,緩緩問道:“不知陛下請謝七公子入宮是為何事?”  秦執睨了他一眼,嗤笑一聲:“你喜歡他?”  “不、不是。”王景明慌亂否認,卻又覺得自己過於失態了,輕輕咳了一聲,才道,“隻是……臣與他有些交情,擔憂他的安危。”  秦執靜靜看著他,慢慢露出了一個笑,有些愉悅,又有些嘲諷的笑。  “那便好。”秦執輕聲道,“孤很喜歡他。”第21章 璧微瑕  轉眼便是除夕,宮裏四處都掛滿了燈,流光溢彩,非常漂亮。  謝遺所在的宮殿,也掛上燈了。他隻要站在廊下,就能聽見外頭的爆竹聲,劈裏啪啦地連成一片,熱鬧得很。  那兩個沉默寡言的宮女到了這時候也難得地露出了笑,謝遺見了,就叫他們出去玩兒。他知道,宮中逢此大宴的時候,是會有很多宮人輪流換班,去一看熱鬧的。  那兩個女孩自然是十分想去,但還惦記著自己要服侍謝遺,搖頭說不去。  謝遺昔日做皇子的時候,除夕都是要給宮人們封銀子的,就當求個喜慶。隻是現在,別說封銀子,他自己吃住還都是秦執的。  他也不想虧待這兩個女孩,就道:“你們輪流去好了,留一個人在這就行。”  兩個宮女對視一眼,一齊行禮,滿心歡喜地道:“多謝公子。”  謝遺擺了擺手,自己披了件狐裘站到了走廊上。這件狐裘是秦執送來的,顏色雪白,取的是狐狸腋下最柔軟輕薄,最保暖的一處皮毛,不知獵殺了多少白狐才湊出來的一件,金貴得很。  謝遺心知這衣裳金貴,卻也不覺得舍不得穿的——畢竟衣裳,就是給人穿的。  王景明穿過了長長的宮道,終於走到重華殿的台階下。這兒偏僻得很,縱然點了燈,也不熱鬧,反而愈發顯得冷清。  他駐步在台階下,仰起頭看過去。隻看見一個人影,伶仃瘦弱,站在那宮殿前,被清透的燈光撒了一身。  王景明猶豫了片刻,便走上去了。走近了,也終於看清了。  隻見廊上一水兒的燈影落下來,罩在謝遺身上,染得他身上那白如雪的裘氅也泛起一層薄淡的昏黃。他像是被幽柔的蒲葦籠住的一隻鳥,嬌貴又美麗,叫人見了便恨不得折斷他的羽翼,可是偏偏,又舍不得傷他一分一毫。  王景明不知道秦執是不是也如自己一般的想法。  眼下謝遺正仰著頭往宮中最熱鬧的方向看,因而一截脖子探出了狐裘。王景明隻覺得他頸項如鶴,白且修長,想必裹在狐裘內的一截,更是溫熱且柔軟的。  今夜是除夕。王景明想,也許謝遺是有些想家了。  “無失公子。”他叫了謝遺一聲。  謝遺愣神了片刻後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叫自己。扭頭看過去,便瞧見王景明含笑的眼眸。  “今日是除夕。”王景明走近他,從自己懷裏掏出一封紅紙,遞了過去,“給你。”  謝遺沉默了片刻,伸手接過了。紅紙包著的東西有些重量,又不是很重,他捏了一捏,扁扁平平的,還硬硬的有些硌手,似乎是銅錢。  謝遺拿著那東西,長睫如鴉羽,微微翕動著。他輕輕笑了起來,說:“景明公子,我不想要這個。”  王景明一愣,有些驚訝,“你要什麽”  謝遺低下頭去,燈光如水,穿著他的睫羽過,在臉上投下了小片陰影。他彎起了唇角,笑了起來,又仰頭看向王景明,眉眼間光彩驚人:“我想要你那塊貼身的玉佩。”  他隻是站在那兒,便自有一種冷然的清遠矜傲透出來,絲毫不見在病中時的荏弱。然而他偏偏又不是那樣孤高冷傲至極、不容人親近,反而溫和地很,唇角隻需要微微彎起,便如從天宇跌落凡塵,染上鮮活的煙火氣。  他僅這樣一笑,便笑得王景明心都顫了顫,恨不得他要什麽就立即給他什麽。  可是下一刻,王景明又冷靜了下來。  孤很喜歡他——他還記得,不久之前,秦執還對他這樣說。  王景明隻覺得心上一澀,像是被針刺了一下,一種說不出來的酸脹感,充斥其中,仿佛撐滿了整個胸腔。他問謝遺:“你知道你在說什麽?”  謝遺眨了眨眼睛,像是不解。  王景明又問了一遍,“謝無失,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這次謝遺回答了:“我想要你的那塊玉佩。”他加重了聲音,一字一頓地道,“貼、身、玉、佩。”  王景明看著他,沉默了。一瞬間心潮湧動,陌生的情感鋪天蓋地而來,幾乎要將他淹沒。可是偏偏,還有遊絲一般的理智,怎麽也無法斷裂。  那是,陛下喜歡的人。  那是,你誓要效忠的人,喜歡的人。  許久,謝遺才聽見他嗬出一句:“我再想想。”  謝遺不覺得意外。他猜想那枚玉佩應當是很重要的東西,不能隨便給人,估計王景明還會提出要求什麽的。不過他現如今已經沒有什麽可權作交換的了,隻能寄希望於對方不要提出什麽過分的要求。  於是輕輕點了點頭。  王景明轉身欲下台階,卻又回頭,深深看了謝遺一眼,道:“今夜,你多保重。”  謝遺等他走遠了,才拆開手裏的紅紙。裏麵果然封著幾枚銅錢。  白白飄過來。  “噫。”它有些嫌棄,“他怎麽辣麽摳門啊,隻給幾文錢……這能做什麽呀?”  謝遺卻將之揣進了懷裏,他的眼中浮現一抹笑,清且淺:“銅錢壓歲,鎮惡辟邪。很好,很好。”  他一連說了兩個很好,仿佛真的很好一般。  白白正要說什麽,遠處卻傳來一陣歡呼,旋即一個巨大的煙花在空中綻放,而後又是此起彼伏的幾個煙花,火樹銀花,照得半麵天空炫彩斑斕。  謝遺遙遙望著,漆黑的眼瞳也被五彩的煙花映得流光溢彩。  他竟忽然有些想家了。  思念那時節的燈火煌煌,遠處近處都是滿目的琳琅錦繡,無數的彩燈連成片,熱鬧非凡。  父皇有許多的兒子,謝遺也曾聽人說過他的這些兄弟關係並不好,可是他們對他卻都很好。他還有幾個姐妹,都是很溫柔美麗的女子,許是男女有別的緣故,不怎麽和他親近,但是也從不吝惜對自己的善意。  每逢除夕,所有的兄弟姐妹都會聚在一起。  宮裏的煙花,是最大的,最璀璨的,在夜空綻放的那一刹那,足可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然而,隻是刹那間,所有的雲鬢花顏、濃香麗影、火樹銀花不夜天,都消去顏色。  記憶停駐在一個露濃雲濕的夜晚,空蕩蕩的大殿裏,縱然所有燈火全燃也照不明的黑暗中,有幼小的孩童,輕輕拉扯著他的手指,說:“皇叔,我怕。”  謝遺驚出一身冷汗。  他幾乎站不穩,退了兩步靠在牆上,最後貼著牆,頹然地跌坐在地。  白白有些擔憂,湊上前:“宿主大大?”  謝遺出神地坐著,仿佛什麽也聽不見了。  白白頓時慌了,聲音甚至帶上了細弱的哭腔:“嚶嚶嚶……宿主大大,你別嚇我!你怎麽了?”  許久,謝遺眼珠終於動了動,像是自漫長的夢魘中驚醒,他重重地喘息。  “我還能回去嗎?”  “哪兒?”  “齊魏。”那是他家族的天下,是他的家。  白白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謝遺說的是哪兒,忙點頭:“當然!”  謝遺彎了下唇角,卻不是在笑。白白總覺得,從那雙眼睛裏,看到了濃重的驚惶和悲戚,漆黑如幽沉的深海,一點光都沒有了。  全然沒有他們初見之時的雲淡風輕。  “宿主大大,你怎麽了?”  “……我隻是想起……”他的聲音首次帶上了自我厭棄,像是從無盡深淵中飄蕩而出,“我對不起很多人。”  不隻是那一個,他有太多太多,對不起的人了。  白白飄在半空中,明顯感覺到一直以來都很冷靜的宿主突然蔓生出濃重地幾乎要將他整個人都吞沒的負麵情緒,這些情緒對與宿主這樣的存在是很危險的,可是他卻什麽都做不來了,急的繞著謝遺直轉圈圈。  它甚至連安慰也不會,憋了許久,才說出來一句:“他們、他們……都責怪你嗎?”  謝遺聞言,卻慢慢地平靜下來了。  “……沒有。”他低聲道。  他們從未怪過我。  遠處的歡呼仿佛在一瞬間被驚慌的尖叫掩蓋了,慌亂錯雜的聲音從那邊傳來。  謝遺驀然睜大了眼睛,微微側著頭,似乎想要聽得更加清楚一些。那些被風送來的聲音,告訴他,他沒有聽錯。  他慢慢站了起來,問白白:“發生了什麽事?”  “我不知道。”白白道,“我去看一看,大大你留在這裏。”音落,就在謝遺的眼裏化作一道粉白色的弧線,消失在了遠處。  白白的速度真的很快,不過半晌功夫,就又飛了回來:“好多人打起來了!!!還有好多血!!!”  謝遺心頭巨跳,問:“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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