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無怪,你這樣歡喜了。  謝遺見他許久都不說話,便也沒有開口。  他垂首安靜地坐在床榻上,目光順勢垂落,看往了錦被層疊的陰影間。  其實這樣是很失禮的,身為臣民,縱然患病,在陛下前來探望的時候,也應該下榻恭迎吧?  謝遺漫無目的地想著,卻沒有動。  人是不能嬌慣的。  約莫是平日裏秦執對他太過寬容了,以至於現如今如此君不君臣不臣,全然沒有初次相見之時的小心翼翼。  “謝無失。”秦執忽然出聲。  謝遺抬頭看去,眼中是顯而易見的疑惑,似在等著他的下文。  秦執盯著他,眼眸中蘊著燈燭的光也驅不散的陰影,聲音輕緩,卻有一種難以察覺惡意暗藏其間:“孤今日來,其實是想問問,你可想見一見謝如青?”  謝如青。  聽聞這個名字,謝遺的困意頓時消減了大半。  謝遺可以告訴自己,為世家的傾頹殉葬,本就是謝如青本該有的命運,自己不應當插手。  可是,當秦執真的將是否要見一見謝如青的機會送到自己麵前的時候,謝遺恍然察覺,自己是難以拒絕的。  他到底還是在乎謝如青的。  於是謝遺輕輕點頭:“好。”  被從幽暗濕冷的囚室請到這個屋子的時候,謝如青依舊是冷靜的。她早就已經預料到終途的死亡,因而對過程如何,也不再過分在乎了。  倘若陛下能再仁慈一些,賜上一杯諸如芙蓉色這樣的烈酒,必定是更好了。  踏進屋子的那一刻,她這樣想。  身後的門被關上,背對著她的青年,施施然轉過身來。  “是你啊。”謝如青看清眼前人的那一刻,竟有些放鬆,輕輕喚了一聲,“景明公子。”  王景明在矮桌前坐下,伸手做出了“請”的姿勢:“謝五小姐,請。”  謝如青垂眸,意味不明地一笑:“能讓國士送我最後一程,也算是我畢生之幸事了。”她這樣說著,慢慢地跪坐下了。  景明公子優雅地微笑,“國士嗎?在下怕是當不得謝五小姐如此讚譽。”  說著,將一盞茶被推到了她的麵前。  “早在很久之前,我便做好了隨謝家一同死亡的打算。”謝如青低聲道,“不過,我以為那一日會是很久很久以後,沒想到這樣早。”  她的眼中有極其尖銳的色彩滑過,然而轉瞬的功夫,又頹敗蒼白:“我以為,我至少還能將它維持到我老去、再也無力為家中做些什麽。”  她依舊這樣驕傲。  景明公子隻是微笑著,像是一個最好的聽眾一般,聽著她的遺言。  “我也曾經以為,能與你棋逢對手。”謝如青說到這,輕輕哼笑了一聲,“是我太高估自己了。”  她口中說著高估,可是語氣卻是另一回事。似乎無時無刻不在透露著“我不肯輸”的意思。  於是王景明道:“是時局,沒能讓你我以最好的狀態博弈一次。”  倘若不是世家那些老家夥鋌而走險和長公主合作,或許幾十年後,他們真的能麵對麵好好的交鋒一次。  謝如青端起了茶盞,正要喝,卻又停下了動作:“有毒嗎?”  王景明搖頭:“現在沒有。”  謝如青臉色冷淡:“那就是待會兒有了。”  她低頭,輕輕啜飲了那口茶。  “無失如今是在宮中吧?”擱下茶盞,謝如青忽然問。  王景明道:“是。”  謝如青問得有些遲疑:“陛下……果真喜歡他?”  王景明眸光一閃,承認了:“是。”  “那也好。”謝如青彎起了唇角,有柔和而舒雅的笑在唇畔綻放。  王景明看著她,眸中是不容忽視的詫異。  “你以為,我會很生氣?”謝如青緩緩闔上了眼睛,又睜開,聲音聽不出情緒,“家族的尊嚴,自然比我一身更加重要。”  “可是,在我的心裏,他的安危,卻是比家族的尊嚴更加重要的。”  既然知道謝遺是安全的,那麽,我就應該用我的死,去守護家族的尊嚴了。  王景明定定看了她許久,最終隻是輕輕歎了一口氣,從暗格中事先已經準備好的毒酒,  謝如青沒有掙紮,安靜地接過來,仰頭飲盡了。  “最後,請容我有一個不情之請,”毒酒的發作還需要一些時間,謝如青看著景明公子,極輕聲地道,“如果可以,希望您能關照他一些,就看在……他曾經那樣喜歡您的份上吧。”  她話音剛落,門便被推開了。  謝如青下意識回過頭去。  一個人影逆光站著,映入了她的眼瞳。  是謝遺。第25章 璧微瑕【三更合一】  明明如月的琉璃燈在謝遺的身後亮著, 照的他雪白的衣袂影影綽綽, 輪廓模糊,像是整個人都要溶進那過分明亮的燈光中去了。  他一步步走進來,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了屋中兩個人的心上,濺起百般滋味。  雪白的衣袖終於從混沌的光暈中流水一般抽離出來, 長到拖曳在地的衣擺, 在幹燥的地麵上留下了一縷濕色,最終停在了謝如青的麵前。他的衣袖自然地垂下,隻輕輕一搖曳,就有深夜露水的寒氣,漣漪一般緩緩蕩了出來。  謝如青隻是仰起頭, 靜靜看著他, 方才的詫異早就已經極快極快地於眉梢眼角散去,隻餘幾近漠然的冷靜。  謝遺此刻青絲未束, 烏黑的發淩亂地散落了滿肩, 隻穿了一件素白單薄的中衣, 看上去就像是剛從床上下來。  可是偏偏, 不見絲毫柔軟慵倦, 天生微微上挑的眼角甚至有著一縷極其輕薄的冷意, 如深秋時節的蒹葭上露水凝結成的雪白的霜。  “姊姊。”他輕聲喊她,有一聲淺淡的歎息從胸腔裏溢了出來,消逝在涼薄的空氣中。  謝如青垂下了眼簾, 沒說話。  謝遺看向了王景明, “還請景明公子能稍回避片刻, 我想和姊姊說些話。”  王景明早已從剛才見到謝遺的震驚中回過了神。  他盯著謝遺,目光在對方裹挾了些微冷意的眉梢掠過,用盡了力氣才使自己不至於失態。他慢慢地點了一下頭,說:“好。”  然後站起身。  謝遺低垂著睫羽,雪白的麵孔平靜冷淡。  雪亮的電光就在那刹那撕裂天幕,照的他的麵孔有一種詭異而又微妙的美麗。像是從民間詭譎的奇聞異事裏走出的妖魅鬼怪,攝人心魂。  王景明看見,謝遺嘴唇翕動了一下,似乎很小聲地說了一句“多謝”。  又像是什麽都沒說。  他的聲音太小了,被追著電光火蛇而來的雷聲,徹底蓋住了。  其實,說或是沒有說,聽見抑或是沒有聽見,並不重要。  王景明擦著謝遺肩膀而過的刹那,隻覺得有一種極端濃重的涼意從謝遺的身上傳了過來。  也許隻是他的錯覺。  可是,他還是偏過頭,看了謝遺一眼,像是才察覺到他身上衣衫單薄。  他張了張嘴,想要提醒謝遺一句,但,終究是什麽也沒有說,沉默著走了出去,掩上了門。  謝遺在王景明之前坐下的位置跪坐下。  屋子裏並不暖和,冰冷的空氣觸碰上謝遺的肌膚,竟不知道是哪個更涼一些。  謝遺看著眼前的女人,她依舊美麗,五官明豔而不妖嬈,也許是不曾婚配的緣故,她的身上甚至還帶著一絲屬於少女的嬌媚氣息。  他頂替著謝無失的身份,曾得到了她毫不避諱的關切照顧,可如今,卻隻能眼睜睜目送著她死去,無力施救。  “我來看你。”他已經努力地讓自己的聲音不要顯得太奇怪了,然而卻依舊是艱澀低啞,像是從喉嚨裏壓抑著擠出來的,“你……”  一語未竟。  謝如青打斷了他的話,用一種堪稱輕描淡寫的語氣,道:“你來的正是時候,毒.藥很快就要發作了。”  她雪白的麵孔被燭火映著,淺褐色的瞳孔有一種琉璃似的質感,精美又易碎。  那一瞬間,有眩暈感飛快地漫過謝遺的腦海,他的心髒跳動著,像是要突破那單薄的血肉骨骼,破胸腔而出。  謝遺愣愣地看著她。  她的目光是平和的,清澈如同山間泠泠淌過的溪水,隻倒映出謝遺的影子,不見一絲一毫的喜哀。  他像是突然意識到什麽,闔了下眼睛,幹巴巴地說:“我知道了。”  他本來是想要勸說她歸順秦執的。  謝如青提起了桌上的茶壺,慢慢地斟滿了兩杯茶,一杯遞給了謝遺。她說:“我就要死了,”又輕輕笑了一下,“可是,臨死之前,仍舊是有些放不下你。”  謝遺呐呐著喊了一聲“姊姊”。  她端起了桌上的茶,遞到唇邊,低頭想要啜飲一口。可是目光垂落,隻看見絲絲縷縷的血跡暈散在澄澈的茶湯之中,於是長袖舒展,遮掩去動作,仰頭將那盞混合了自己鮮血的茶飲盡了。  她姿態優雅而散漫地用衣袖輕輕擦拭了一下唇角,謝遺竟沒有看見一絲血痕。  “你來的正好。”她的臉色愈發慘白,可是眼中有什麽詭異的情緒流露出來,宛如一隻龐大的怪物,隨時可以破水而出,吞噬盡一切。  謝遺有些慌張,他不知道這時候還能做什麽,隻是怔然地看著她,呢喃著,像是問自己又像是問別人:“為什麽……為什麽呢……”  為什麽,一定要死呢?  來的時候,他詢問秦執,謝如青是否一定要死。  那個男人走在他的前麵,明明有燈火照著,背影卻像是被黑暗吞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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