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後來我終於成了盛世白蓮 作者:雲生蔓野 投票推薦 加入書簽 留言反饋
“……真、真的嗎?”白白繼續嚶嚶嚶,“白白都擔心死了……” 謝遺慢吞吞道:“我隻是突然想明白一些事。” “昂。” 是啊,突然想明白了。 謝如青再好,也隻是他生命裏的過客了。 他有他需要為之努力的——他死去的親人,他年幼的侄兒,還有他齊魏的江山。 他已經失去那樣多了,所以此後,也沒什麽不能犧牲的了。 這一次是這樣,以後也會是這樣。隻能是這樣。 將一顆柔軟的心,生生碾碎,鍛煉成寒涼冰冷的鋼。 他忽然睜開了眼睛,望向了床邊。 秦執還守在那裏。 “陛下。”謝遺叫他。 秦執看著他,囁嚅著唇瓣,像是想說什麽,又說不出來。 謝遺視若無睹,隻是問:“我的姊姊呢?” 秦執的瞳孔飛快地收縮了一下,轉眼又恢複正常,他說:“已經安葬了。” 謝遺“嗯”了一聲,又閉上了眼睛。 這一次,他像是真的睡著了。 秦執次日再來的時候,謝遺已經能下床了。 謝如青死的那一夜的大雨連綿著下了幾日,本不該是這個季節該有的。 可是,禮部像是找到了一個絕妙的、可以讓自己鬆一口氣的理由,說是長公主所做作為觸怒了先祖,以致天象有異,因而不配以長公主之禮厚葬。 湊巧,在長公主被草草安葬之後,這雨就停了。 雨接連下了幾日,剛停不久,地上還是濕滑的。 謝遺站在廊上,廊下是雜蕪的滿庭萩草,有極其鮮嫩的新綠從黃黑色的枯草中透了出來,盛著剔透的露水。 冬末春初,天氣正冷。 秦執老遠就看見謝遺雪白的衣袖被風吹的飄搖。 宛如一朵盛開在優雅夜色中的雪白曇花,為風恨吻,蜂蝶簇擁,卻於最盛放之際走向無可奈何的衰敗,片刻不給人喘息的機會。 他依舊這樣容色美麗。 卻又這樣孱弱。 就好像和從前沒有什麽差別。 然而秦執隻要一想到陳大夫和那些禦醫們說的話,就覺得五內如焚。 直到秦執走到跟前,謝遺才像是突然意識到什麽一般,要跪下去。 然後就被扶住了。 謝遺沒有順勢起身,而是堅持著跪了下去,膝蓋磕在石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雪白的衣裳沾上了塵埃。 天色昏沉,未曾散去的烏雲就像是要壓下來一般,帶來泛著潮濕水汽的壓抑。老樹嶙峋光禿的枝頭,有謝遺叫不出名字的鳥,撲騰著翅膀,盤旋一圈又落下。 謝遺就這樣,低垂著眉眼,跪在秦執麵前,說:“請陛下容草民離宮。” 漫長的沉默。 周遭的人屏息凝神,等著君王出聲。 而最後,秦執隻是嗤笑一聲,聲音冰冷地吐出兩個字:“不準。” 於是就看見,謝遺的睫羽劇烈地顫抖起來,如瀕死掙紮的蝶。 嗬。 你一定,很厭惡孤吧? 要如何與毀滅你的家族,殺死你的姐姐的仇人共處一室呢? 謝遺蒼白的唇緊抿著,慢慢地站了起來,他輕輕咳嗽了一聲,才開口,聲音還是平靜:“是。” 秦執的語氣略微和緩了些:“如今外界尚不安穩,仍有逆賊流竄,你出去,孤不放心。” “是。”他應下,聲音剛溢出唇瓣,就被乍起的風吹散了。 謝遺低垂著睫羽,漆黑的、靜謐如深潭的眼眸中,有那麽極其隱晦的笑意稍縱即逝。 他已經知道了。 原來,秦執喜歡他啊。 可是就像是謝如青說的那樣。 ——你不能愛上秦執,也不能愛上王景明。 像是誌怪故事裏突然得了機緣,開了靈智的妖。 一夜之間,那些天真全都被摒棄。 秦執拉著他往殿中去。 謝遺沒有反抗,馴順地跟從著。 他們穿過長廊,走進了昏暗陰幽的室內。天尚未黑,因而謝遺沒有叫人掌燈,殿中光線曖昧,層疊的帷幔被玉鉤半挽起,營造出幽深詭秘的氣氛。 秦執叫人點上了燈。 燭火輕佻地躍了一下,而後就被燈罩罩住了,平穩地燃燒著。柔軟的光一寸寸漫過黑暗,終於照亮了整個大殿。 宮女們裙擺也未浮動一下,安靜沉默如遊魚一般,陸續地退了出去。 謝遺一手掩住了唇瓣,斷斷續續地小聲咳嗽著,他被秦執按住肩膀,在軟榻上坐下。 帝王卻微微屈膝,在他麵前蹲了下去。 謝遺察覺到他的動作,忙伸手扶他,眸中神色惶惑:“陛下,不可。” 秦執隻是漫不經心地瞥了他一眼,讓他坐穩,然後,半跪下去。 也許是謝如青已死,世家已傾,時局大定,秦執再沒了心腹之患,眼下自然也不如往日那般克製守禮。 他握住了謝遺的腳踝,替他除去了鞋襪,撩起了寬鬆的褲腳,去看他的膝蓋。 也不知道是他天生細皮嫩肉,還是剛剛那一跪實在是跪的太用力了,膝上瑩潤的皮肉透出了些青紫,在燈光之下顯得有些可怖。 秦執擰眉:“疼嗎?” 謝遺慢慢地搖了搖頭:“還好。” 秦執伸手輕輕觸碰了一下謝遺的傷處,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掌中握著腳踝,輕微地顫抖了一下。像是想躲,又無處躲。 謝遺的聲音響起,細弱的,如遊曳在冰涼的雪水融的山溪中的一縷嬌怯纖細的綠植,有那麽些微不可覺的纏綿意味在其中:“陛下。” 秦執怔然了刹那,又回過神。 抬頭看去,隻覷見謝遺烏黑的睫羽被燈火一照,在雪白的麵孔投下柔軟的陰影,臉色平靜地堪稱漠然。 仿佛剛剛那一聲低喚,隻是秦執的錯覺一般。 可是旋即,就聽見了謝遺如呢喃一般的低語,輕飄飄的:“我好像,做了一個好久好久的夢。” “我險些以為,我們還沒有從那裏出來。”他輕輕笑了起來,眼瞳之中竟然有了虛幻的笑意,“這些,隻是將死之時,所經曆的幻境罷了。” 帝王低下了頭,胸腔裏,像是被突如其來的柔軟塞滿了,甚至有些酸脹發疼。 愉悅與難過,如雙生的花,彼此糾纏著,在他的心房裏生長蔓延,肆無忌憚。 “無失。”秦執忽然低聲念出了謝遺的字,他的掌心壓在謝遺受傷的膝上,施加力道,出口的聲音冰冷,“你可以恨孤。” 疼痛能讓人清醒,謝遺已經有些渙散的眸光重新凝聚了,他看向秦執,緩慢地搖頭:“我沒有立場去怨恨陛下。” 他像是在說——是我的家族罪有應得。 秦執站起身,他的影子被燭光拉得很長,拖曳在地上。 謝遺坐在榻上,視線追隨著他,仰起了頭。 隻看見,秦執仿佛帶著某種逼迫意味地前傾下身體。 他貼近了謝遺,有一句話,順著呼吸灑在了謝遺的耳中:“無失,孤心悅於你。” 像是天地顛換,星辰逆轉。 重華殿在一瞬間,變得那麽大,那麽大……大到看不見精細雕琢梁柱,看不見逶迤堆疊的紗幔。 他們在一瞬間,變得那麽小,那麽小……小得如同跌落盡茫茫海水中的兩滴微渺的水珠。 在無垠的空間裏,隻有那麽一句“心悅於你”,悠悠的回蕩開,又悠悠地蕩回來。 連成回聲一片。 謝遺的瞳孔睜大了。 毫不掩飾的錯愕驚訝,從裏麵滲了出來。 秦執等著他的回答。 被抄家滅族的仇人表白,謝遺會怎麽樣做呢? 大怒,羞憤,甚至是佯做逢迎? 時間像是過了很久,又像是隻過了一個眨眼。 謝遺的唇角慢慢地彎了起來,微妙而又殘忍的惡意,若有若無地流淌出來:“陛下,不該如此。” 秦執眸中的光彩,在這樣的一句話下,碎裂成千千萬萬的星光,無聲地湮滅在空茫的黑暗中。 曾經的世家公子,用那樣慎重的姿態,勸諫:“陛下應當要做千古聖明之君,我如瑕疵,不可染玉。” 他起身,跪伏在地,雪色的衣裳如瀑鋪散了一地,像是一朵巨大的潔白的花。他的額抵著地,低聲又重複了一遍:“我如瑕疵,不堪染璧。” 多麽殘忍。 秦執闔上了眼睛,說:“你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