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忌來的突然,走得更是突然,就好像他這次來隻是為了問一問謝遺要不要和自己一起回去。  謝遺心下生惑,卻也沒有那麽久的功夫去思考了,他忙著更重要的事。  此時的局勢已經漸漸明了起來了,因著齊王的死和鮫珠的遺失,皇家一所當然地介入了這一場江湖的紛爭,甚至拉攏了幾支不大不小的勢力。  天涯海閣與天山派仍舊清高,沒有表露出絲毫對鮫珠有興趣的模樣。天山派的人甚至在半個月前,以收到宗門消息為由,徹底撤離了荊州。至於天涯海閣,在梅韶傾被謝遺割開了頸子之後,也低調了許多,隻是一副吃瓜的態度。  又過了三兩日,天機穀的大長老出麵了,言鮫珠在前朝皇陵。  前朝皇陵修在鶴山,那兒本是風景絕美之所,後來新朝建立,從帝都到鶴山的運河上行船大減,渡口荒廢,那兒就荒蕪了,再到後來就更加鮮為人知了。  若是隨便一個人說出這消息,大家可能還不會相信,可是偏偏這樣說的人是天機穀的大長老,思及天機穀的種種,不由得他們不信。  一群人在堂上爭執不停,討論是否真的要做出挖人墳墓這樣為人不齒之事。  有人說若是做下這事,實在是枉為正道。  又有人道:“我們恪守道義不肯動手,謝忌魔頭卻不會在乎這個,若是讓他拿到鮫珠如何?”  頓時引來大家附和,無憂師太道:“謝忌魔頭手上已經有螭玉,再拿到鮫珠……”她眉眼間隱隱浮現憂色,目光卻慢慢轉為堅定,“我等決不能讓他得逞!”  “是!”慕容決也道,“且不說那些傳聞是真是假,總歸不能讓魔頭得逞!”  他們商量良久,最終還是決心卻挖掘皇陵。  暗處,謝遺與傅宸交換了一個眼色,彼此心照不宣。  片刻後散席,傅宸刻意落後一步,等著謝遺一起走。他們穿過長長的回廊,有細碎的雨絲被風吹進了廊中,傅宸轉到謝遺的右手邊去,提他擋住了吹進來的雨。  謝遺仰頭看了眼天,從梅韶傾和他交手那日起,這場雨已經連綿下了四五天了。  傅宸看出他有心事,問他在想什麽。  謝遺收回了目光,低低歎了一句:“這雨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停。”  傅宸道:“運河失修,恐怕會決堤。”  鶴山說是山,卻不高聳,堪稱平坦。這些年運河上堤岸失修,這場雨若是一直不停,河水暴漲之下,恐怕會河堤崩潰,水淹前朝皇陵。第67章 破春寒  思及此, 謝遺不禁蹙眉。  傅宸望著他,“縱然如此,謝先生也是能輕易脫身的吧?”  謝遺搖了搖頭,沒回答。  半晌, 又出聲——“人禍尚可阻止,天災可乎?”  他聲音清冷,些微的涼薄蘊藏其間。雨絲細密, 織作簾幕,地上起了一層菲薄的霧,沁得謝遺的衣角如暈開的一團顏色。  傅宸凝視著他的衣角,隻覺得那淺淡的顏色似乎隨時都要消失在濕潤的雨霧中, 半晌才慢吞吞說道:“縱然沒了天災, 也有諸多手段引起人禍。”  即便天氣放晴,河水不再繼續上漲,不至於發生洪災, 那麽陛下也會用別的手段, 譬如,火藥。前往鶴山尋找鮫珠正道人士,多半是武林中頗有些臉麵身份的, 他們彼此互不放心彼此,所以隻會一同進去。若是皇帝事先安排人將火藥埋在鶴山, 隻待武林眾人進入皇陵, 就點燃火藥, 恐怕到時候武林大半的精銳都會折損於此。  謝遺微微歪了一下頭。他模樣生的好看, 又穿了一身淺碧色的女衣,烏發挽成女子模樣,即便傅宸已經曉得他真實年紀怕是老大,也不免覺得謝遺這般思考的模樣有頗有幾分女子的嬌憨。  “你說的對。”謝遺沉吟片刻,緩聲道,“也罷,盡人事就好。”盡人事,聽天命,此事若是解決的好,便可以順勢推選出一位服人心的“武林盟主”了,他也可以早些離開這個世界。  傅宸聽他這樣說,知曉謝遺心意已決,也不再勸些什麽。  他們並肩在回廊上慢慢走著,邊低聲聊著些細碎的事,傅宸又提到了那年在雪地裏的初遇,笑著道:“……那時候的謝先生與現在真的是不同的。”  謝遺聽他提到那麽久之前的事,不禁失神了片刻,“有什麽不同呢?”  “那時候是冷的,如高山雪,池中蓮。”傅宸這般說著,不帶半點兒調笑褻玩之意,“如今卻是……水中月,懷中風。”  離得更近了,反而,觸碰不到了。  謝遺聞言微笑,沒有反駁,道,“這樣也好。”  傅宸玩笑般漫不經心地開口:“有時候不禁想,若是謝先生鍾情於某一個人,會是什麽樣子。”  聽他說出這話,在一邊白白一慌,忙飄到謝遺的麵前,本想安慰謝遺兩三句,卻看見謝遺臉色未變,甚至連眉也沒有皺一下。  他甚至還能維持住臉上溫和的笑容,輕聲道:“不過是,我不開心、他也不開心罷了。”  他的聲音輕柔,落在傅宸耳中卻重逾千金。  誰不開心?  謝遺為何會如此篤定地說出這樣的話呢?  他擰眉沉思的功夫,謝遺腳步不停,徑直朝著自己的屋子走去。  枝頭的花早就被風吹落滿地,教雨澆透,謝遺穿過回廊,踩著一地逶迤的花而過,進了屋子。偽裝做阿金的沈歸穹早就點上了燈,在其中等候多時。  謝遺剛進屋,傅宸便跟了進來,他一抬頭,便與彎腰替謝遺解開披風的沈歸穹四目相對。  沈歸穹身形高大,偽裝成女子到底是勉強了,因而也不常出現在人前,就連傅宸見他見得也不是很多。  傅宸雖隻見過他寥寥幾次,但也看得出來他不是尋常人,更非是女子之身。隻是,這是謝遺的人,他亦不好插手。  這般想著,傅宸止住了前行的腳步,駐步在謝遺幾步開外,問道:“依謝先生之見,何時行動呢?”  燭光映得他半張臉白皙如玉,半張臉隱沒在黑暗之中宛如鬼魅。  謝遺被沈歸穹解開了披風,一麵去整理自己的衣裳的領口,一麵道:“五日之後。”  傅宸輕輕點了下頭,表示知曉,便要轉身離開。  臨走,又忍不住望了站在謝遺身邊那個人一眼,隻覺得有些說不出的熟悉,卻偏偏想不起是誰。  真是奇怪。  轉眼便是五日後,運河早就廢棄,一行人不能乘船,隻能駕車出行。如今武林勢大,縱然朝廷律法規定隻有一定品階的官員出行才能乘車,也無法約束他們。  馬車行了幾日,終於到了地方,那是一處低矮的山頭,山上荒草雜蕪,竟連一條可以供人行走了小道也沒有。  暴雨仍在下,視線裏幾步開外都是模糊的,地上又泥濘難行,一行人商量一番終究決定在這野外的破廟裏留宿一晚,待雨小了再行動。  等進了破廟,才發現裏頭實在是太過於破敗了,外頭落暴雨,裏頭是大雨,淅淅瀝瀝地在地上匯出了水窪。幾個人撿起散落在地上的木板,把頭頂的洞給勉強堵上了,隻會滴出細細的一線,不至於和之前一樣大。  謝遺安排沈歸穹去做旁的事了,因而身邊也沒有一個人專門照顧著,大家憐惜他的身份,或多或少地遷就著,將裏頭雨淋不著的位置給了他。  靜若坐在謝遺的身邊,她身上被雨淋得濕透,再被風一吹,便覺得肌膚上一片冰涼,冷得驚人,恨不得打幾個寒顫。  傅宸見謝遺再撩被雨打濕的發,便走過去,彎腰將手裏一個水囊遞到了謝遺麵前:“喝些嗎?”  謝遺將耳邊一縷貼著臉頰的濕發撥到了耳後去,仰起頭看他,“是什麽?”  傅宸道:“酒。酒能驅寒。”  謝遺伸手輕輕推開了水囊,聲音輕細:“酒也能誤事。”  靜若見了他們這番互動,不禁朝傅宸笑道:“天機公子還是不要勸了,緊要的關頭,沈五小姐若是喝醉了怎麽好?”  傅宸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似乎是認同了她的話,將水囊收了回去。  廟中的柴火大半是潮濕的,勉強點了一個小火堆想要驅寒,卻煙熏火燎得很,幾個女子忍受不住,一個個掩住了唇瓣咳嗽,不得不熄滅了這個火堆。  又是雨打風吹的,又不能燃火取暖,廟中一眾人或坐或站,一個個臉色都不好看。  靜若伸手搓了搓自己的手,她武功還算不錯,卻還沒內力深厚到可以寒暑不侵的地步,不禁低聲埋怨:“這雨什麽時候能停啊……”她又看向謝遺,“沈五小姐,你冷不冷?”  謝遺當然是冷的,隻是眼下這個關頭,說冷也沒有用。  “尚可。”  靜若輕輕呼出一口氣,麵上浮現些憂慮:“不知道為什麽,我心口慌得很……”  謝遺出聲安慰她:“無妨,我們這許多人,慌什麽?”  靜若點了點頭,勉強按捺下了心中那些莫名的情緒,不再說話了。  雨下了一個多時辰終於小了些,外頭天色昏沉,眼看再過不久就要徹底黑了,慕容決扶著腰間的長劍站了起來,“我們走吧。”  “現在?”眾人驚訝。  “趁著雨小了些,趕緊吧,再等下去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行動。”他皺著眉,眼中流露出一絲心焦。  眾人聞言覺得在理,陸陸續續起身,一道出去了。若是晴天,想要去到皇陵,自然是不難的,隻是這天氣,視物實在是不便,一行人走了許久,終於隔著細密的雨幕,看見了此行的目的所在。  走過去,從外頭早就看不出這陵寢舊日的浮華美麗了,隻有無盡的野草從石板拚接的縫隙裏冒出來,肆意瘋長。  可是卻讓一眾尋找的人,陷入了狂喜。  傅宸披著蓑衣站在人群中,雨水順著他頭頂的鬥笠邊緣滑落,滾成晶瑩的一串,映出唇角那一抹嘲弄。  鶴山上最大的墓穴是前朝開國帝王的陵寢,至於亡國的哀帝和末帝,二人連屍首都沒有,又哪來的陵墓呢?  一行人輪流上前,掘開了封墓的磚,才看見裏頭是一塊巨大的青石。這塊石頭重逾千斤,一看便知道這才是真正封墓的東西。  用鐵器挖掘,鐵器卷了口子,石頭仍舊是佁然不動。  領頭的慕容決似乎早就忘了同行的人中還有天機穀的人可以詢問,自顧自地皺著眉看了一會兒,才似突然想到什麽一般在牆上摸索,終於找著了機關,擰動,便聽見裏頭有鐵索繃緊移動的聲音傳出來,這塊難以奈何的巨大石頭,也緩緩抬了起來。  物品的腐朽與香料的芬芳混雜在一起的怪異氣味,順著敞開的洞口飄了出來,衝進了謝遺的鼻腔中,令人幾欲作嘔。門後,是橫七豎八地倒了一地的屍骸,那些屍體身上衣服早就已經隻剩殘缺的布料,遮掩不住森然的白骨。  “這些是當年修建墓穴的人,也有陪葬的,”傅宸不知什麽時候來了謝遺的身邊,伸手用掌心的帕子遮掩了謝遺的口鼻,低聲道,“他們進去了,禁衛軍就在外麵放下斷龍石,這石頭的機關在外麵,裏頭根本打不開,漸漸的,他們就死了。”  捂住謝遺口鼻的手帕十分柔軟,上頭帶著清冽的冷香,大大緩解了謝遺的不適。傅宸離得謝遺極近,耳語之時,唇瓣若即若離擦了一下他的耳廓,呼出的氣息,都是濕熱的。  謝遺被這氣息一燙,下意識地偏頭閃躲過。  他自己就是皇室出身,自然也清楚這人祭陪葬是怎麽回事。隻是……他的目光落在前方的慕容決身上,“他是誰的人?”第68章 破春寒  “也許誰的人都不是, ”傅宸知道謝遺不喜歡人離他太近,便撤了手,向後退了一步與謝遺拉開了些距離,繼續道, “隻是,被當做棋子罷了。”  這樣嗎?  謝遺自己伸手按著手帕掩住了口鼻,跟著眾人朝陵墓深處走。  照理說帝王為了防盜墓之人,應當會設下許多機關才是, 可是他們朝甬道深處走了許久, 也沒有遇見什麽危險。  謝遺本還覺得有些奇怪,然而轉念一想, 倘若本朝帝王真的將鮫珠埋進了這個皇陵中, 想必他們早就探過這裏了,危險什麽如今也是不存在的。  自然不止他一個人對這裏的安全感到奇怪, 走了半晌,有人出聲叫住了慕容決:“慕容莊主,請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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