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淩微微紅了臉,忙推辭:“前輩謬讚了,我哪兒能和陶頌比。”說著,麵色又深了幾分:“你瞧,仙門眾家的女修,一多半都與他搭話呢。”  喻識看過去,正巧有兩位清麗女修湊在陶頌麵前說話。若是陶頌的臉不像冰塊一樣冷,這幅郎才女貌的畫卷,當真賞心悅目得很。  喻識不知從哪裏尋來恨鐵不成鋼的語氣:“這人還是年歲太小,有花堪折都不會折。”  崔淩連這話都不好意思聽,垂頭默了默,品著自身閱曆當真太淺,實在與前輩說不到一處去,正要沒話找話,大會就於此時開始了。  廣渡台鄰水而建,初夏新荷未綻,明鏡一般的化風湖上隻有亭亭十裏蓮葉,清風拂來,碧波輕舞。  大比自次日開始,這起始儀式便安排在薄暮時分。隻天氣不甚好,有些陰沉,積雲層層堆來,有些要落雨的意思。  仙門大會中的這場比試,才是十年一度的重頭戲。  扶風山的莊慎掌門端方嚴正地坐於當中,星目劍眉,長須美髯,很有些不怒自威的氣勢,襯得左下首雲台門的尚淵掌門越發慈眉善目,和藹可親。  雲台門與扶風山皆座於東海側畔,隻有一道天塹之隔,追溯至上古時期,祖師爺都是上念真人。同為主劍修的門派,又師出同源,若論親近,是沒有二話,若說暗鬥,也著實不少。  盧往先前的話其實並未說錯。  昔年雲台門穩坐第一仙門,喻岱長老一脈盡數折損之後,雖聲稱韜光養晦,卻也著實大不如前。倒是扶風山青雲直上,人才濟濟,隱隱有些越眾而出的勢頭。  今日坐席的主次之分,雖於此無關,倒暗合了當下仙門情勢。  仙門百家尊崇劍修,但青江城醫修一門,傳世久遠,地位卓然,宋持掌門便端坐右下首。  餘下門派皆按序落座,喻識略略掃了一眼,發覺顧曇的位置很是不起眼。流景閣於除魔之戰中傷亡過重,著實落魄了許多,連曲桑穀這般人少地狹的新生門戶,位置都優於他。  當世大拿“江海客”封散人自然不必排資論輩,肖奉慣會做人,生生在主席一側加了個不倫不類的雅座,連帶著封散人一見如故的好友石六長老也跟著沾了光。  這位置視野極好,除了離莊掌門的棺材臉太近之外,沒有任何缺點。  眾人坐定,各門派弟子在台子下站好,喻識挑挑揀揀,拾了一把鬆子,開始聽肖奉抑揚頓挫地念詞:“世間大道,驅邪除惡,仙門百家,兼濟天下。昔群魔作亂,眾門派燕華聚首,共擔除魔大任,今蒼生安寧,然先輩浴血竭心,我輩不可忘懷,當銘記於心,常居安思危,潛心磨礪......”  這詞自喻識頭一回參加仙門大會起,就一個字都沒變過,喻識都會倒著背了,聽得百無聊賴。  肖奉也念得口幹舌燥,好容易才讀完,咽了咽口水一頓,才揚聲道:“第一百九十二次仙門大比,始——”  喻識頓時來了精神。  這大比有個規矩,在宣布彩頭規則前,與會仙門要依次各自燃一盞長明燈。這長明燈自然沒有什麽稀奇,看頭是這點燈的人。  既然是炫耀各家後輩的時機,一般點燈之人都是各家門派眼下最出挑的後生。或許未來十年百年後,就是坐在這台上,共同左右世間大道之人。  這其實也不甚重要。此儀式這般惹人注目,是因為各大仙門均不能免俗,這擇選的後生往往一個賽一個地長得出挑,場麵每每都十分養眼。  當年喻識也綽綽有餘地當得起“玉樹臨風”四個字,隻因為左眼下一道淡淡疤痕,就被眾人好一通議論。自然,他後來用一手劍法簡潔明了地打了眾人的臉,此話就再無人提起了。  肖奉這邊宣布燃燈開始,喻識便捧著滿心期待坐直了。  化風湖畔依次緩緩起了一排蓮花樣式的白玉燭台,工法細致,精巧蓮瓣層層相依,托著一截千載不熄的人魚燭。喻識仔細數了一遭兒,足足有六十七支,比起當年多出一半去。  如今當真世道清明,修真門派也多了起來。  丹爐火起,肖奉宣布第一個燃燈門派:“雲台門——”  喻識起了些微失望。他原以為主理門派應當排第一個。  依著肖奉先前所言,十有八九燃燈者就是那長得極好的陶頌,卻等來了自家門派。想來主理門派壓軸更有分量,起始門派又要壓場子,自是雲台門最合適。  喻識也不介意見熟人,雖然相逢不相識,但他心裏所存之事太重,不是可以黯然感懷的時候。  他做好了觀賞自家優秀後輩的準備,卻不料雲台門今次的燃燈者,是許愫。  許愫是尚淵掌門的關門弟子,論資曆,甚至比喻識還要深些,在喻識未露麵的前五六次仙門大比上,燃燈者俱是他。  雲台門似乎並不在意眾人對其後繼無人的議論,又將他拿了出來。  許愫輕車熟路地行至第一盞蓮花燭台邊,朝廣渡台上遙遙一禮。此儀式不許用術,他從旁撚起一支燈芯草,從丹爐中借出灼灼真火,點亮瑩白燭體,再執起琉璃罩輕輕扣在燭台之上。  灼烈的燈火籠在琉璃罩內,頓時柔和下來,淺淡光暈映上許愫一身素袍,恰似他本人的性子一般,溫和得不像話。  喻識與許愫沒有多少交情。不比喻識這樣無父無母荒地裏摸爬滾打長大的孩子,許愫出自鄉野老實規矩的讀書人家,打小知書知禮地教養著長大,入了雲台門曆練許多年,還是一副輕聲寡語的溫吞性子,不爭不搶,和善得都不像個劍修。  喻識和他對不上脾氣,極少來往。待喻識長到百歲,尚淵掌門又硬生生地把燃燈者的位置從許愫手裏給了他,喻識瞧見他就越發不自在。  許愫聽話得不像樣子,到手的東西被人搶了,聽見旁人奚落,還不會哭不會鬧。倒是喻識知道了氣不過,硬是跑到尚淵掌門跟前替他理論了一場。  喻岱長老把他狠狠罵了一頓,而後又道:“許愫根骨極好,掌門著意栽培了這許多年,不是沒下過功夫。隻可惜本性難移,這孩子缺了三分銳氣,成事有餘,難當大任。”  喻識又問道:“那我呢?”  喻識記得,當時師父些微歎了口氣:“你銳氣太盛,我的意思是再打磨些時日,但掌門師兄隻擔心延誤時機,就要推你出去。”  他望著喻識的目光有些許看不透的憂慮:“我隻擔心,木秀於林並月盈則虧,你日後於人前務必要收斂鋒芒。”  喻岱長老或許並未想到,他此時一語成讖,喻識堪堪兩百歲,便一朝亡於歸墟,連帶著同門六名師兄弟,一並命喪黃泉。仙門百家中,嫉恨他的人與稱頌他的人一般多,連幕後黑手都尋不出來。第7章 尋劍的劍修  喻識隨往事一晃神,已經徐徐過了十餘個門派了。  夜幕四臨,積雲散去,有月無星,一湖靜水映著盈盈燈火,流螢隱約劃過,喻識興致缺缺地伸手抓了抓,一錯眼瞥見弟子堆裏的陶頌,又抖擻起了些許精神。  封弦攔他:“收收眼,看上了也拐不走,莊慎寶貝著呢。”  “瞎說什麽呢。”喻識隨手托著臉,又笑笑轉了個彎,“那也說不定,我這相貌還挺少見,拐個人應當不在話下。”  但他隨即摸著胸口,深明大義道:“可我不僅有英俊的外表,還有美麗的良心,我不能耽擱了人家孩子。”  封弦一個白眼:“你有什麽玩意兒?”  台下白衣玄帶的小弟子悄悄拽了拽陶頌衣袖:“陶師兄,流景閣的石六長老總是盯著你看。”  陶頌讓他說得不敢抬眼,麵上不知為何有些燙,隻訓他:“你好好站著,別四處亂看,當心掌門瞧見了罵你。”  小弟子委委屈屈地撇撇嘴。  各大仙門的惹眼後生一個接一個地上來,化風湖畔隻剩最後兩盞蓮花燭台未明。人魚燈燭明晃晃的,惹得蓮葉底下的金紅錦鯉搖著尾巴湊過來,頻頻躍出水麵。  這美人看多了,也有些疲乏,但這最後兩個大門派,青江城與扶風山,傳言俱是派了新人出來,是以眾人又提起幾分精神,伸脖子等著看這兩株謝家寶樹。  崔淩著實沒有辜負眾人的期待。  青江城在沃野萬頃之地,很是富庶,門派的道袍針線紋樣精致繁複,大氣莊重,絲毫不肯失了千年仙門的氣度。  這繁瑣衣裳笨重得很,崔淩卻生生穿出了一身從容不迫的華貴氣質,素日瞧不出來,此刻越眾而出,當真是卓爾不群。更不用說他低眉頷首皆不卑不亢,進退有度,舉止合儀,連朝著廣渡台執的晚輩禮都比旁人規整幾分。  有人許是生來就比旁人貴氣,一下子就將先前門派都比了下去。  連素來不苟言笑的莊慎掌門都開了金口誇讚:“青江城好教養。”  青江城主宋持一向冷淡,比他還端著,隻略略頷首:“莊掌門抬舉。”  周圍大小門派立時開始恭維。  這崔淩將美人的檔次驟然拔高了一個水準,讓人忍不住對壓軸出場的陶頌更抱有幾分期待。  因而並未有絲毫差錯,也未帶來任何意外之喜的陶頌,除了出眾的樣貌,隻能稱得上一句“表現平平”。  喻識頓覺押錯了寶,開始手忙腳亂地找補:“都怪莊慎這審美不行,成日要什麽端莊簡素,道袍就拿條帶子一係,連個花樣都沒有,多影響陶頌發揮!”  封弦瞥他一眼:“就你有閑心,扶風山推出來的人還能少了旁人注目?”  冷淡的青江宋城主已開始詢問:“這便是貴派持山月劍的弟子陶頌?”  莊慎很不喜歡張揚的後輩,陶頌這老成持重的樣子,十分合了他的意,捋了把長須點頭:“讓宋城主見笑了。”  顧曇收回目光,轉頭問道:“瞧著有些年歲,多大了?”  莊掌門如實道:“到今歲小滿,便一百六十一歲了。”  曲桑穀段曄穀主湊著打趣:“莊掌門竟把一稀世珍寶藏了這許多年,才舍得給我們看一眼。”  莊慎高深一笑:“門下弟子愚鈍,教養不周,總是不能見人,比不得昔日雲台喻識,小小年紀便能出類拔萃。”  他說著比不得,卻已是將二人湊在一處比。  雲台門尚淵掌門和氣得很,倒也不是吃素的,隻笑了笑:“水滿則溢,慧極必傷,喻識鋒芒畢露,沒得長久。想必有莊掌門教導,陶頌必能收斂心性,謙虛待人,不步喻識後塵。”  喻識在旁邊聽他二人打機鋒,蹙著眉尖道:“從前怎麽沒覺著掌門如此能說會道,自損八百,傷敵一千。”  封弦道:“第一劍修又不是他徒弟,哪裏自損了?損的都是你。”  喻識不以為意:“鋒芒畢露是好詞,別人想露還沒有呢。”  扶風山想是打定了主意,要在此次大比中壓別家一頭,故而莊掌門說話才如此不客氣。喻識越發好奇此次大比的內容和彩頭。  他猜測萬千,卻無論如何也沒料到,這大比作彩頭的法器,竟是他的懷霜劍。  “懷霜劍在哪兒?”  喻識一時情急問出了口,肖奉似是不滿地看了他一眼,咳了咳掩過去,方接著徐徐道:“昔年喻識並雲台六劍,深入歸墟,探尋蒼海玉所在,然不慎身亡,懷霜劍由此下落不明。仙門百家苦心尋找多年,月前扶風山終於察覺,懷霜劍的劍意蘇醒了。”  當年喻識抽出肺腑間精純真氣固於其中,於人劍合一的境界上,更精進了一步。懷霜劍的劍意於此時蘇醒,難道說——  “難道說...第一劍修......尚在人世?”  喻識慌得一口茶嗆了出來,惹得肖奉又皺眉遞來一眼。  他瞧見封弦在側,終究沒說什麽,再轉過頭看向出言的陶頌時,麵上不滿就顯現出來了:“喻識於歸墟身亡,已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喚靈燈燃了七七四十九年都毫無反應,定然是魂飛魄散,再無蹤跡了。”  他語氣又加重了三分,一字一句道:“平素切記言辭謹慎,不要妄加猜測。”  陶頌一頓,眸中難以置信的期盼尚未散去,麵上就落下沉痛的失望。他悄悄握了握拳頭,卻覺得無力得很,隻得垂頭執了一禮:“是弟子莽撞了,長老見諒。”  肖奉看他眼圈稍稍有些紅,隻道他是委屈,又念起這本是推他露臉的機會,自己卻大庭廣眾地出言申斥,不由有些真切的後悔。  倒是顧曇出來描補了句話:“後輩弟子仰慕第一劍修風華,卻無緣得以親識,難免心下遺憾,作此想亦是人之常情。”  稍稍緩和了場麵,又提起方才的話:“這懷霜劍現下何處?”  肖奉緩了口氣,才接上起初的語氣:“這便是此次大比的內容。懷霜劍意傳自東南方向,就以三月為期,公正作比,誰先找到懷霜劍的下落,懷霜劍從此以後,便歸哪個門派。”  尚淵掌門於此時從容接口:“此事,雲台門也並無異議。懷霜劍乃稀世法寶,自然當歸拔群出萃的佼佼者,仙門百家總要出一個後繼之人,無論出自何家門派,均為蒼生之幸,雲台並無任何獨占的私心。”  他緩緩說了這番話,又看向封弦:“封散人,懷霜劍雖出於你之手,你卻早已贈與故友喻識。雲台門替他做了這番決定,不算逾越吧。”  事已至此,先前一絲風聲也無,封弦隻好點頭,提了要求:“此番大比,我也要參與。”  “這是自然。”尚淵大度點頭,又溫和道,“雲台所設衣冠塚,日日都著人看顧打掃,封散人若思念故人,也可時常來走動。”  肖奉心道,這是要在他們扶風山的場子上搶人了,忙提了另一樁事打斷:“仙門眾多,但懷霜劍隻有一把,為防諸位耽擱三月之久,自此處至東南千裏,均有扶風山藏匿的法器,記錄在冊,一共百件。三月之後,若無人尋到懷霜劍,則奪得法器多的門派為此番大比魁首。”  一石激起千層浪,扶風山出手闊綽,眾人真實心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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