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回來了,隻是他有舊疾,瞧著過幾天才能清醒。”崔淩溫和笑了笑,“前輩不要勞心,封散人和我都會安排妥當。陸府的事,待好些了再說也不遲。這幾日,最要緊的是安心靜養,旁的事不要多想。”  接著就是絮絮叮囑些修養時需注意的事項。喻識其實現下不大能記得住,崔淩也沒有想他記住,隻不過說些話,讓他醒著養養精神。  瞧著他有了些精神,崔淩才鋪開大小銀針:“前輩還需行上幾日針,今日行完若覺得好些,便能吃些東西了。”  喻識略點點頭,又聽得崔淩溫聲囑咐道:“是有些疼的,前輩忍著些,盡量醒著,受不住了要和我說。”  喻識又點點頭。想到後麵還有接連不斷的事要做,他隻能打點起精神,先把身體養好。  崔淩便在一旁開始準備。那夜知曉了喻識的身份,崔淩本是十分震驚,畢竟是那樣萬人仰慕的人物,他這一輩的弟子都是聽著他的故事長大的。  然這幾日照料下來,也覺得沒什麽不同了。大抵在大夫眼裏,隻應分病人和沒病的人。崔淩先前心裏的幾分仰慕和緊張,在施針喂藥時,已全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作為醫者的專注與關心。  崔淩念及此處,又想到了師父宋持。不知在師父眼裏,自己行醫的心性i算不算有些進益了呢?  崔淩隻這麽想了一瞬,便收了心思,開始著手給喻識施針。  這針確實疼得厲害,隻行了幾處,喻識頭上便出了薄薄一層細汗。  這針法十分繁複,崔淩一邊行針,一邊與他說話,勉強維持著他的精神,自己也累得很。  正在凝神之際,房門卻突然被人打開了。  有夏日清晨熹微的日光灑在來人身上,陶頌一手扶著門,一邊微微喘著氣,雙眸澄澈透亮,目光定定地落在了喻識身上。第38章 陶頌的畫冊  崔淩打眼瞧見陶頌,一時又驚又喜,然再看見他的眼神,霎時明白陶頌已經知道了,一腔歡喜又盡數都換作了擔憂。  這個時候,最忌諱心緒波動,心潮不平,他微微皺起眉頭,聲音也不免沉了些:“阿頌,你跑來做什麽?快回去好好歇著。”  陶頌蒼白的麵色上泛出微紅,應是一路跑來,體力不支所致。  他扶著門框瞧見房間內的情景,迎頭又被崔淩訓了一句,一時也怔了怔,有些手足無措的局促,半晌才道:“……不做什麽,我就是……就是過來看一眼。”  崔淩見喻識有些激動地要起身,連忙將人按住,又看向陶頌:“你先回去,我待會兒去看你。”  說著便有些不放心,囑咐道:“慢一點走回去——你走得回去嗎?”  陶頌尚不至於無法挪動,他輕手輕腳地闔上門,不由靠在牆壁上鬆了口氣。  方才他一時情急便跑下床,此時方發覺四肢酸軟,絲毫不想動彈。  他倚在牆壁上緩了會兒,便又聽到房間裏崔淩無奈的聲音:“……前輩你別擔心,再這麽下去,我怕是不敢行針了,阿頌都能下床,肯定比你的情況好,我待會兒就去……”  陶頌聽崔淩的語氣,忙提了口氣,扶著牆一步步挪了回去。  不管平日裏再溫和,大夫大抵都是有三分脾氣的,崔淩便是活生生的例子,尤其是麵對不省心的病人,大夫的臉色就越差,話也越多。  陶頌躺在床上聽他嘮叨了半日,終於忍不住打斷:“我大難不死,醒過來倒聽你罵了我這麽久,連句好話都沒撈著。你這麽訓我,就不怕我此時生氣,氣壞了身體?”  崔淩收了藥碗,又倒了盞白水過來:“你想是沒心思生氣,隻知道高興了吧?”  陶頌口中發苦,此時喝白水都是甜的,打心底裏抑不住地歡喜,默了一會兒,才輕聲道:“我是真的沒想到。”  他這許多年的心思,崔淩都看在眼裏,此時有意外之喜,崔淩也真心為他開心。  隻是心潮不定過於傷神,崔淩正待再囑咐幾句,陶頌忙止了他:“我有一個辦法,能讓我們二人都專心靜養。”  他彎起眉眼:“你把我挪到喻識的房間裏去吧,好免了我成日裏牽腸掛肚,心神不寧。”  陶頌神色又認真些,低聲道:“我已經有一百年沒有見過他了,現下他回來,我時時刻刻都想看見他。”  崔淩思來想去,倒也無妨,隻有一樣,雖然難為情,但到底要提點一句。他艱澀開口:“阿頌……我明白你的心情,不過…嗯……近日親近些可以,但不要……不要那個什麽,這個時候,對身子不好。”  陶頌一怔,轉瞬明白了他的話,繼而挑眉笑了笑:“大夫不用操心,這種事,我不比你更懂得分寸麽?”  崔淩頓時落了個渾身不自在,滿心都是尷尬,略坐了會兒便前去張羅了。  今夏多雨,便是臨近夏至,也不大熱。正午的陽光被茂盛的枝葉一篩,在雕花的窗格上,投下淺淺淡淡的影子。  喻識在榻上迷迷糊糊地醒過來,一睜眼卻瞧見房間裏多了張床。  陶頌麵上幾乎沒有血色,精神瞧著倒好,從一桌之隔的床榻上對著他笑了笑:“你醒了?”  日光映得他雙眸亮晶晶的,陶頌眸色原本就淺,這般一照,像極了晶瑩透亮的琥珀,帶著些天然溫和的純淨。  喻識被他這一笑晃了眼,愣了愣,才想到問起:“你怎麽在這兒?”  不等他回答,就覺得這也不甚要緊,又忙問道:“崔淩說你怎麽樣?”  陶頌從榻上緩緩撐起來,抱了床被子靠著,又笑笑:“沒缺胳膊沒缺腿,好得不得了。”  喻識瞧不出來陶頌如何,隻覺得他十分地高興,眼角眉梢都染著笑意,仿佛知曉了什麽天大的喜事。  喻識有些不明所以,但仍是累得很,也沒有心思去想。想來死裏逃生,本就是值得高興的喜事。  他想到這裏,心裏又些微一沉,待陶頌修養好了,一定得找個由頭,把他和崔淩送得離自己遠遠的。  陶頌記得崔淩與他叮囑的話,此時也不敢對喻識說什麽,隻怕影響了他靜養的心緒。  總之人已經回來了,來日方長,回頭再說也不遲。  陶頌想到這裏,又是一腔歡喜,愈發有些精神煥發的意頭,再看向喻識,卻發覺他又闔上眼睡著了。  陶頌念起崔淩先前的話,帶去的一共兩粒救命的九轉丹,喻識並沒有服用的痕跡,應是全給了他。  日光明澈,他思緒紛雜,兀自坐了半晌,最後卻還是將那本小冊子翻了出來。  書頁已然有些泛黃了,頁腳也皺皺巴巴,是被人反複翻看了許多遍的痕跡。畫冊裏的筆墨卻仍是很清晰,乃是千年不散的古州墨。  文漆做這些東西的時候,比寫心經道法還上心,用的墨都是一等一的好東西,因而總能很輕易地被人發現。若不是孟弋時常暗中描補,隻怕他要多挨幾倍的板子。  小蠻山除大蟒五絕,雲台門去的人隻有喻識和文漆並幾個小弟子。五派聯手之事,也並不常見,又兼其中幾處驚險,文漆回來之後便立即畫了這本冊子。  陶頌當時大病一場,心緒也不好,文漆為著哄他玩,送了他一本。那時也並未想過太多,對他來說,小蠻山還隻是個傷心的地方。  他於雲台養了些時日,一直在學著放下小蠻山的事,也並沒怎麽看過這本冊子。那些時候,他常常能見到喻識,盡管喻識並不大注意他,隻是把他當做與門下其他小弟子並無區別的小孩。  但許是因他身體虛弱,喻識每每見他時都非常溫和,眉眼含笑,十分讓人安心,一點都不像素日令妖邪聞風喪膽的第一劍修。  陶頌待在喻識身邊九個月,直到臨去扶風的前幾日,才突然意識到他一點都不想離開雲台,尤其是,不想離開有喻識的雲台。  他第一次真切地明白了無數戲文話本詩句中所寫的動人□□,他似乎是有了心上人。  陶頌徐徐翻到小冊子的最後一頁,仔細展開一張夾在最後的紙。  紙頁已微微泛黃,上麵寫著灑脫俊逸的三個字,我等你。  陶頌輕輕撫了撫這字跡,臨行那晚雖軟磨硬泡地得了這句承諾,但到底想得不周全,沒有像幻境中那般,讓他再留個名字上去。  ……也不知喻識還給旁人寫過這些沒有。  陶頌心尖上掠過一絲醋意,抬眼瞧了瞧喻識現下這張文氣纖弱的臉,卻又安心了三分。  無論之前有沒有過什麽千年妖修,吃人精怪,吸血魔頭,或者花魁娘子,現下喻識身邊,隻有我了。  即便心裏還沒有,也很快就會有的。第39章 同房生活其一  崔淩再來施針的時候,喻識和陶頌正在口談一局棋。  這日晨起略落了幾滴雨,清早的風便有些微涼,鳥雀在枝頭嘰嘰喳喳地叫著,說不出的輕快。  這二人落子落得極快,倒有些棋逢對手的意思。病中難得有精神這般好,崔淩在門外聽著他們下完一局,到底是喻識棋高一著:“我又贏了。”  崔淩推門進去時,他麵上的得意還未完全下去:“你這是輸我第三次了,東西可由著我要了。”  “前輩今日興致挺好。”崔淩放下藥盞,又看向陶頌,“阿頌,你都輸了些什麽出去?”  陶頌眉眼彎彎:“左右全憑前輩的意思,隻看他要什麽吧。”  晨起喻識正坐著憂心忡忡地思量陸府中事,他自清醒些,心底便一直壓著先前的事,楚笙不醒,他就不免掛心,時常不得安心靜養。  陶頌卻在此時道無聊,要拉他下棋玩。  喻識下棋也下得並不怎麽樣,三師兄黎山精於此道,當年也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勉強將他教成個半吊子。  但他對陶頌很是有些愧疚,便應下了。  原本想著輸幾次哄小孩開心也就罷了,卻不想陶頌與他也差不多少,玩了一會兒居然下出了些惺惺相惜的意味。他便有了些興致,一時玩到了現在,煩悶的心思也散了不少。  喻識不知道實情,崔淩卻十分了然。  陶頌的一手棋,是自幼由前朝國手江大家手把手教出來的,這世上能贏他的人怕是不多。聽方才走棋的路數,喻識肯定不算其中之一。  崔淩心下明白,倒也不說破,隻扶了喻識坐起來,故意笑道:“前輩好歹讓著阿頌一點,你要的東西,他若給不起,可怎麽辦?”  “那可不成。”喻識也不圖東西,不過作勢打趣他,“輸了這麽多次,無論如何也得給我湊齊了。”  陶頌微微笑了笑,低聲道:“你想要什麽我都給,隻要你開口,便是上天入地翻山倒海我也尋來給你。”  他眉眼含笑,有筆墨描不出的好看。這張臉說出這句話,喻識一時竟聽出了些別樣的意味。  他心下一陣莫名悸動,卻又見陶頌輕快補了句:“我願賭服輸嘛。”  喻識登時舒一口氣,不由感歎最近越來越容易瞎想了,隻不過玩笑話而已,自己倒平白無故地生出些有的沒的來。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崔淩收拾妥當,兩邊瞧了瞧,問道:“你們誰先?”  前幾日倒疼得喻識有些怕了,此時再瞧見崔淩這副端正的樣子,隻覺得一陣發怵,便能拖一刻是一刻:“陶頌先吧。”  陶頌略笑笑,躺好了,便開始解衣裳。  喻識就躺在對麵床上,越害怕越忍不住想偷瞄。  日頭明晃晃的,他原是瞧著崔淩仔細地理針擺藥,一錯眼,目光便落到了陶頌身上。  許是他原本並未發現,又或許是衣裳襯的,喻識於此時猛然注意到,陶頌生得很白。  這種白,沒有附加任何羸弱感,反而讓他有了一種界乎少年與成人之間,微妙的氣質。  陶頌衣帶散開,一襲墨色的中衣虛虛掩著,露出精瘦白皙的胸膛。他的鬢發微微散亂,幾縷墨發順著修長的脖頸,隨意地搭在了鎖骨上。  夏日仍是有些微熱意,鎖骨上便覆了幾分細汗,明澈的日光一映,無端勾起人的幾分遐思。  喻識瞧到這裏,慌忙挪開眼去。怔了一下,又覺得這一慌著實莫名其妙,於是便再次看過去,卻剛好對上陶頌一雙澄澈眸子。  陶頌眨眨眼睛,似乎繞有意興地笑了笑:“你在看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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