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識忍著疼痛,抓住那線頭,一點一點地向外扯,整個繩子終於開始鬆散下來。  他從崖上見到這物什之後,便向封弦問清楚了用法,自然也包括世人並不知曉的解法。  封弦造東西從來都是十二萬分的精細,絕不會把一樣法器做死了。  這還是那位雲遊散人秉承的道理:“一物降一物,方可生生不息,把一件器物做絕了,這世上便容它不久了。”  那人在林間,用此物捆他之時,喻識當真大大鬆了口氣。  隻要能動,他就有法子。  這繩子徹底鬆散下來,喻識卻並沒有動,仍舊保持原狀。  接下來就是等,能進來第一次,就會第二次。  喻識閉著眼睛等了約莫大半個時辰,果然又有人進來了。  還有些飯菜的氣息,是進來送飯的。  “還給我吃的?下毒了麽?”喻識於榻上睜眼笑笑,倒將背對著他的弟子嚇了一跳。  進來的是後來的弟子,遙遙向門外使了個眼色,卻並沒有理會他。  喻識見他不說話,心下也明白,想是有不許和他說話的規矩。  他笑了笑,又接著道:“是給我吃的麽?”  那弟子將放在案上的飯菜端起來。  喻識順勢道:“那就現在吃吧。”  這弟子有些躊躇,不知是因為畏懼或者懷疑,但打量了喻識一番,終究走了過來。  喻識順著他吃了兩口,在他稍微有些放鬆之時,飛快地起身,回手封了他幾處大穴。  事發突然,喻識身法又快得罕見,這弟子根本沒做出絲毫反應,便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裏頭的動靜自然也吸引了外麵之人,但方才聽過了,隻有一個人。  此時門還開著。  喻識一鼓作氣,衝到外頭,用同樣手法放倒了另一個人。  他瞧了一眼這空落落的小院,將人挪回房中,輕快地關上門,飛身上了房頂。  對他的看守這樣不嚴,一是因縛魂索,二是因他這一身禁製在,動不得咒術,三是因喻識現下斂藏不了自己的氣息,隻要他四處行走,便極容易被發現。  最後一條有些麻煩,所以他的行動隻能慎之又慎。  喻識握著方才從弟子身上順來的劍,穩了穩心緒,在房頂上向四下望了一圈。  這仿佛是個山莊別院,五進五出的大宅子,周遭是山林丘峰,並無旁人門戶。四處皆有人把守,燈火熹微,還有人影行動。  一直落著雨,天色灰沉沉的。  喻識正發愁該往何處尋這個牽機散,卻驀然想起方才那兩個弟子。他並未瞧得如何清楚,但眉宇一星黑氣繚繞,正是修魔道的痕跡。  喻識心下一沉,隻覺得先前的猜想,已然成真。  那人果然入了歧途。  喻識與他相識多年,不由起了些惋惜與悲歎。  他眸色一沉,再打量起這座山莊,便記起陸府來。  噬嬰術。  按照這座宅邸的方位,應是在西南。  喻識遙遙看去,西南正有一小跨院,尋常人家作臨時供奉先祖靈牌之用。此時雖燈火幽微,外頭也並無人守著。  他收拾起一腔雜亂的心思,飛身行過去。  斜風驟雨,歸功於這大雨,稍微斂藏了些許他行動的身形與聲音。一路而來,似乎並無人察覺。  喻識沿著這小院看了一周,此地封的禁咒,似乎比其他地方還要強些。  一個滿是魔修的院子,內裏居然會布置驅邪的陣法。喻識於荒謬之外,又感到些許擔憂。  這裏頭,怕是有些極凶險之物。  正這般琢磨,這跨院的層層禁咒,突然破了個小缺口。  是從內裏破開的,許是有東西要出來,或者,是引誘的陷阱。  喻識腦子轉得飛快,但當真顧不得許多了。  別管是什麽,進去再說。  喻識上輩子修為極高,他雖然是個穩妥謹慎的性子,但因著壓人一頭的劍法修為,又兼行事甚為果決,時不時也會莽上兩三分。  猶豫就會敗北,講得就是一個快字。  喻識像一隻輕快的貓,飛快地從那個口子躥進去。  這法陣瞬間合攏,似乎並沒有引起外頭什麽注意。  他定了定心神,肺腑間又隱隱有些翻湧。宋持與崔淩給他治的時候還好些,這不治了,這身子又不頂用了。  他微微喘了口氣,抬眼見房門稍稍開著,露出淺淺的一條縫來。  內裏有火光,卻並無生人的氣息。  或者是有人在,但斂了氣息,喻識這副情形,也探查不出來。  但不管有沒有,反正喻識自己是大喇喇地站在人家跟前了,躲也躲不得。  來都來了,又走不了。  喻識索性直接推門進去。  門內一片悄寂,陳設皆與尋常房間並無區別。除了房內灼灼燃燒的層疊燭火。  一圈一圈的燭火環環圍繞在一起,在房間中央圈出一個圓圈,映出喻識深鎖的眉頭。  地上有丹砂的痕跡,但符咒陣法的樣式,他皆不認得。  喻識思索片刻,心內一驚,伸手觸了觸地上的丹砂。  並不是什麽丹砂,而是人血。  登時有一股寒氣自喻識腳下竄出來,燭火瑩瑩,雨聲惶惶,整個房間霎時陰冷。  喻識是個膽大之人,又兼極其厭惡此等事,此刻隻覺得甚為惡心。  但圓圈中央,竟然又空無一物,躍動的燭火越看越邪乎。  喻識決定不看了,轉身將房間內的物件躡手躡腳地翻了一個底朝天。  什麽都沒有,除了一些燒過的紙張灰燼。  喻識皺皺眉,俯身敲敲地麵,開始探尋有無機關暗道。  正在凝神之際,身後忽然傳來一個幽茫的聲音:“別找了,什麽都沒有。”  喻識周身一頓,滿腹防備地轉過身去,卻看見那邪陣中央,顯出一個人影,正好整以暇地掛著微微笑意瞧著他。  喻識緊緊握起了劍柄,眸色不由變得極為深沉。  竟然是尚淵。第94章 收局其二  燭火惶惶,映出尚淵慈愛和藹的麵容。  確切來說,不是尚淵,而是尚淵的生魂。  喻識於怒火中燒之餘,又起了些許了然:“你果然不是自盡。”  是那人殺了尚淵,偽裝成自盡,又將他的生魂圈禁至此。  他既然已修魔道,豢養活人氣血並死人生魂,也都不足為奇。  尚淵略微笑了笑,長須斑白:“你見我第一句話,竟然是說這個?”  喻識挑挑眉:“尚掌門還有話和我說?”  他與尚淵之仇不共戴天,喻識讀過尚淵與許慎的書信往來後,已大概知曉了當年歸墟之事的來龍去脈。他自認沒有手刃尚淵挫骨揚灰,已經是很克製了。  他於棲楓山見到尚淵時,便想,對於尚淵這種於仙門百家有名有姓的人物,身敗名裂地自盡而亡,也是個極淒慘的死法了。  沒成想,他沒有動手,有人替他做了。  “我自然有話。”尚淵緩緩捋了一把胡須,“還未賀過師侄,定親之喜。”  喻識狠狠攥了把長劍,壓住一腔翻湧的火氣:“牽機散的方子在哪兒?”  尚淵神態自若地搖頭:“我不知道,總之不在此處。那東西並非我所製,也並非我放在棲楓山。當時我被百門追殺,哪兒來的功夫和閑暇去做這些?”  他目光溫和,與往日與雲台山之上的神情,並無二致。  隻是時移世異,百年過去,雲台上的那點溫情於喻識心中,終究被血海深仇淹沒了。  喻識冷冷地瞧他一眼,轉身便要走。  “等等。”尚淵卻開口喚住了他,又笑了笑,“我費力氣把你放進來,話還沒說完。”  燭火間光華一現,喻識伸手推了下門,果然推不開了。  尚淵的語氣甚為平和:“整個跨院,都是豢養我魂體的陣法。我不放你走,那人又不來,你眼下這副身體,怕是出不去。”  喻識聽見“這副身體”,心下不由狠狠一疼。  門外雨聲滂沱,天地間仿佛不聞任何煙火人聲,隻餘下這瀟瀟的大雨,衝刷著塵世數不清的歡愉並悲傷。  尚淵似乎自知失言,頓了好一會兒,才複開口:“你知道,那人是誰了?”  喻識有幾分無力的悲痛,悄悄攥著衣袖緩了緩心緒,如常開口:“猜著了,還沒看見。”  尚淵十分隨意地一點頭:“他與我有仇,如此對我,也是我欠他的。”  他語氣不變地往下說:“我也欠你的。喻識,我對不住你。”  喻識心內狠狠一震,自方才見麵起壓抑的所有情緒,轟然一聲湧入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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