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立刻應道,轉身便走開了。 一直到一炷香的時間馬上結束,殿內已經開始派發考題,沈默才看到一名白衣少年由兩個宮人攙扶著走了過來,距離近了,便看清那少年一張白麵似的圓臉慘淡一片,額角冷汗涔涔,雙腿綿軟無力,那兩名宮人幾乎是拖著他來到了殿門口。 那少年看到沈默,略一掙紮似乎想要行禮,“大人……” 沈默擺手,示意兩名宮人直接將此人拖去了殿中座位,隨即也進入殿內。 此時時間剛好,考題分發完畢,殿試正式開始。 而帝君對著這位由宮人拖進來的學子也無甚好奇,從始至終都安靜的看著殿下,一張麵具隔絕了各方窺伺,讓人分辨不得帝君的所思所想,就是那雙露在外麵的眼睛也無悲無喜,山平淡無光。 那被拖進來的少年少不得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包括在座各位學子。 與沈默不同,這些學子之間都是互相關注,暗自較勁的,此屆殿試有一位不過年方十五的考生,除了不關注科舉的沈默,學子們可都是知道的,就是一些官員,也早早就了解了,畢竟殿試之後,該拉攏誰,該打壓誰,他們早就有了些許動作。 而這陳珩之今日一副虛浮的慘樣子,也很可能拜在座某位大臣之手,或者說,就是某位學子的所作所為,若不是沈默不懂規矩,叫人去拖了這人過來,這人今日怕是就要錯過了這場殿試了。 由帝君所主場的殿試,不來參考,可不算什麽小事,操作得當,便可導致這少年考生的前途盡毀。 沈默站在殿側一旁,看了眼那陳珩之。 隻見此人額角冷汗滴滴答答的落在桌上,一手緊緊按壓在腹部,一手顫顫悠悠的打開考題,而其他學子此時早已開始奮筆疾書。 一些臣子看到此景,唇角微勾,瞬間便又隱去,便是來了殿試又如何,就是那等模樣,又怎可能正常過了這場殿試。 沈默看著那少年提筆,深吸一口氣,眉頭緊皺,開始答題,心中卻毫無波瀾,這場殿試終將如何,還是看他自己了。 隨即沈默便不再關注這陳珩之,而是隨意往殿上看了一眼,這一看便頓住了,隻見此時殿上,王座之上,一雙眼睛正靜靜的看著他,不知看了多久。 是帝君,戰。 以往沈默與帝君戰相處之時,他似乎從不在意沈默的存在,不是忽視,便是帶了些仿佛刻意為之的冰冷,而似如今這般平靜,確是少有。 很快,沈默便先一步移開了視線,去觀察殿內的情況。 不過那種知道有人在看自己的感覺異常強烈,沈默沒忍住,再次回頭,帝君仍舊在看他,不過此時已經換了個姿勢,雙手放在王座扶手上,雕龍金文的手杖被放在一旁,似乎十分放鬆。 帝君戰很少以這種放鬆的姿態出現在眾人麵前,大多數情況下他都是平靜而危險的。 站在殿門口的聞璞側目看了一眼,很快又收回了目光。 前一日,於匯涿州發現了堯族後人的蹤跡。 堯族代表的,則是生死蠱存在的可能。 而生死蠱,可以讓死人複活。 帝君此時的好心情,怕是與這有關,而那頻頻偷看帝君又側首裝作沒看見的沈默,聞璞眉頭微皺,一聲微不可聞的輕歎出口,不知帝君到底是作何想法,可無論如何,都不是他一小小侍衛能夠左右的,他所要做的,隻有忠誠。 殿試一共兩個時辰,不算短的時間,隨著日頭逐漸升到了頭頂中天,考試時間也所剩無幾。 到了正午,隨著一聲鍾響,殿試正式結束,考題以及卷宗紛紛被收了上去,而那一直一臉慘白的陳珩之,大大的呼了口氣,似乎是終於可以放鬆下來,隨即就見他當著眾人的麵,顫顫巍巍的首先站了起來,麵向帝君又跪了下去,說是跪下,幾乎都要是趴下了,“稟……稟帝君,小生陳珩之,懇請帝君恩準,先行離去……” 帝君這才收了一直看向沈默的視線,抬手一揮,那陳珩之便千恩萬謝的想要爬起來,隨即又趴了下去,虛弱成這樣,還能堅持考完整整兩個時辰的殿試,可也算是個神人了。 沈默側頭吩咐了一聲,便由先前的兩名宮人再次前去托起了那陳珩之,向外走去。 那陳珩之由兩名宮人拖著,臨走路過沈默還想行禮,被沈默揮手免了,便聽那陳珩之小聲急切的對拖著自己的宮人說:“煩請二位,帶我去茅房,快一點……謝謝。” 沈默心下微哂,原以為是胃痛或者什麽,沒想到卻是如此下作的手段。 風光滿麵的十五歲少年考生,卻要人拖著來殿試,又急匆匆的拖著離開,倒也是能夠讓人深刻銘記了。 殿試結束,便是由大臣協同帝君閱卷,說是協同,其實往年裏帝君並不怎麽參與,不過是會在最後著重看看前三甲的策論罷了。 不過沈默聽聞,此次殿試,帝君似乎是有親自閱卷的打算。 不過這又與沈默無關,殿試一事他算是可以正式交差,此時他滿腦子想的,便是等這一眾人走了,他就可以去千機殿,尋那許久不見得凜暮了。 第41章 說實話, 沈默並不知道凜暮在不在千機殿,可是相處月餘下來, 他竟然不知道除了千機殿, 還可以去哪裏找他。 然後千機殿內空空蕩蕩,凜暮並不在裏麵。 又一次撲空沈默隻好回了窺極殿, 如今他有十幾年的壽命,並不是太急於再去卜卦續命, 反而更傾向於去學習算卦係統中的磅礴知識, 在那些駁雜的卜算之術下,沈默渺小的好似一葉扁舟,便是終其一生, 也不能通透所有。 他卻沒有想到, 殿試一事並不算完,帝君再次召見。 依舊是帝君書房。 隻見帝君正專注的翻看著三十六位學子交上來的策論, 對沈默的到來沒有給一星半點的反應。 沈默習以為常的站在原地, 每一次帝君召見都會先將他晾在一旁許久, 也不知是為何,許是單純的看他並不順眼? 既然不順眼又何必時常召見他? 又或者是怕沈默白拿月例不幹事麽。 沈默站在一邊, 慢慢打量著帝君的書房, 看到帝君身後掛了一幅畫, 應當是新畫不久, 畫上一白袍錦緞的小童正蹲在池塘邊看池裏的錦鯉,本該是一副孩童逗趣的畫作,但奇怪的是畫上的小童五官處一片空白, 帝君竟是畫了人像,卻不畫五官就將其懸掛了起來。 右下角寫著一行小字“子生於啟明一一二年七月初七,亡於啟明一二零年三月二十九,終年八歲。” 畫上的孩子竟然八歲就已經死了嗎? 沈默竟是不自覺的看著畫上的小孩子出了神,直到帝君出聲打斷他的愣神,“去把陳珩之殿試前中毒之事查清楚。” 沈默收回思緒,有些微的詫異,他本以為帝君並不會管這等事,最大的可能是視而不見,卻沒想到帝君不僅要管,還將此事交給了他去調查。 見沈默不出聲,帝君戰終於從策論中抬頭,目光犀利的看向沈默說道:“黑令的用處你應當已經知曉,本君給了你權利,你就要學會如何利用它,此事你不用管牽扯多廣,隻需將牽扯其中的名單呈予本君便可。” 在帝君的逼視下,沈默不得不下跪應允:“是……我……下官領旨。” “退下吧。” “是。” 出了帝君書房,沈默便直奔學子堂而去。 如今三十六名考生仍舊待在學子堂裏,他們會一直待到七日後放榜,屆時,便會由帝君親自賜下官職俸祿,如果沒有意外的話,這三十六人,應當都會謀得一官半職,區別隻是其官職大小,或是地區分配而已,當然,沒有人會想離開九重,但這也不是他們能決定的事情。 還沒到學子堂,沈默便聽到了熱鬧的叫嚷嬉戲聲,果然一群年紀相仿的青年人住在一起,就是會熱鬧很多,這倒顯得沈默這個明明十六歲看起來卻分外老成的小國師有些格格不入起來。 此次沈默是獨自前來,但是殿試之時,三十六位學子皆是在殿門口向沈默行過禮儀才進去的,所以並沒有人不認識他,他前一刻一腳邁進學子堂,下一刻學子堂內的嬉戲打鬧聲便立刻消失無蹤。 抬眼看去,學子堂花園內幾個十八-九歲的青年正飛速站好,紛紛局促的看著沈默,這幾人隻是三十六人裏看起來比較活潑心大的幾個,更有許多其他的學子都安靜的待在了自己廂房內,不曾出來。 沈默也沒有與他們攀談、交流的心思,隻冷聲問道:“可知學子陳珩之在何處?” 一聽沈默要找陳珩之,幾個人立刻七嘴八舌的給沈默指路,更有年紀小點的想要給沈默帶路,立刻被沈默製止了。 衝著他們指的方向,沈默穿過幾人走了過去,在拐角前,他回頭看了眼,那幾人已經恢複了玩鬧,卻有一人在他看過去時沒來得及收回臉上隱約帶有幾分嫉妒的表情。 沈默揚眉,隨即走過轉角,是了,他如今的身份拿出來十分唬人,戰天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國師大人,用這樣的身份去找陳珩之,免不了有些人心裏會多想。 在經曆了幾次變化莫測、最終都以生命為代價的案件後,沈默也慢慢學會了一些揣摩人心方式。 學子堂很寬敞,內有單獨廂房五十餘間,住下這三十六位學子後仍舊綽綽有餘。 此時陳珩之的房門緊閉,內裏一點動靜也無,當然,四周多了這種房門緊閉的廂房,不知躲在裏麵的學子到底在幹些什麽。 想了想,沈默幹脆走上前去抬手叩門。 “陳珩之可在?” 沈默話音剛落,眼前房門已經開了,身量與沈默差不多的陳珩之在看到沈默後麵色有些驚喜,立刻讓開身體請沈默進去。 “國師大人?您怎麽來了!快快有請。” 沈默毫不客氣,直接略過陳珩之走了進去,室內十分簡潔,就是個臥榻和桌案,再無多餘物品。 而此時那桌案上正零散的擺著許多書籍,大多是翻開的,一旁攤開的紙張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這人竟是在殿試後還這麽努力的看書溫習。 陳珩之見沈默一進來就坐在了唯一的椅子上,有些局促的問道:“國師大人此次前來,可是有什麽事?” 沈默收回四處打量的視線,看了眼麵前已經恢複正常的圓臉少年,問道:“殿試當日,你出了何事?” 聽到此句,陳珩之白麵團子似的臉有些泛紅,似是極難為情,說道:“珩之、珩之初來九重,學子堂菜色又極為豐盛,珩之貪嘴,忍不住就在殿試前吃多了,可能是腸肚一時適應不了太多油膩,便……便鬧了肚子,此事、此事還未感謝國師大人,若不是國人大人派人來尋我,我怕是就要錯過這場殿試了!” 沈默聽陳珩之一會自稱“我”、一會又自稱珩之,有些腦暈,不想多聽他那些累贅的謝辭,便揮了揮手打斷他,問道:“你乃關泉當地有名的玉器商賈之子,雖關泉比不得九重,也是出了名的富庶之地,商賈之子尚且不至於因為學子堂的一些吃食便貪嘴至此,在我麵前,你還是不要講假話為好。” 陳珩之紅通通的麵團臉立刻蒼白下來,嚇得撩開袍子就跪在了沈默麵前,急忙否定:“國師大人!珩之句句屬實決無半點虛假,珩之……珩之當真是因為過於貪嘴才鬧了肚子……而珩之也確實沒有吃過如學子堂裏這般豐盛的菜肴!” 沈默一雙眼睛隔著黑紗直直的盯著陳珩之看,在陳珩之眼中便是這神秘莫測的國師大人半響不語,許是在思索怎麽懲戒他好,心下越發惶恐,隻道心口發苦,難受起來。 半響,沈默才語氣平淡的說道:“我知道了,你起來吧。” 說著他從桌上拿起一張潔白的紙張遞給陳珩之,“把你的生辰八字寫在這上麵。” 陳珩之雖然疑惑,卻也立刻接過去,蘸著沈默來之前他磨好的墨水一筆一劃寫了上去,寫的極為認真,好似寫個生辰八字對他來說如同殿試一般重要。 沈默又補了一句:“你可寫好,不得有半點虛假。” 陳珩之立刻點頭,“國師大人放心,珩之自是不敢對大人有半點欺騙。” 沈默收好寫了陳珩之生辰八字的紙張,一言不發的走了,留陳珩之躊躇的站在原地,怎麽也猜不到沈默來此一趟拿走了他的生辰八字到底是何意。 在最初得到算卦係統之時,沈默的推演極為麻煩複雜,常常舍近求遠,如今他越深入的學習算卦係統內的卦術,越有種茅塞頓開的感悟。 當然這也得益於那些死人卦和數次的入神。 回了窺極殿,沈默攤開那張紙,拿出豪素,準備借此卜算一番,卻一直無法專心。 他拿著豪素,思緒亂飛,時而想到許久不見得凜暮,時而又想到剛剛見過的陳珩之,那陳珩之竟然一直以為他殿試前鬧肚子不過是因為自己吃壞了肚子。 最後沈默又想到了帝君書房裏掛著的那副畫,不知為何那副畫似乎對他影響極大,那個沒有五官的孩童莫名給了他些許熟悉之感,可他乃現代之人,又怎麽會認識一個已經死亡的孩童呢? 那畫上寫的,“子生於啟明一一二年七月初七,亡於啟明一二零年三月二十九”,啟明一二零年,如今已經是啟明一二八年,那孩童竟已經死了八年之久,八年前,帝君還未登基,而戰天國還不存在。 也不知道那孩童與帝君戰到底是何關係,想來沈默前幾次去往書房撞見帝君在作畫,畫的應當都是這個沒有五官的孩童吧。 這麽想著時,沈默手握豪素忍不住勾畫了兩下,一時豪素上瑩潤光澤大盛,隨即沈默便握著豪素趴臥在桌案上不省人事。 子生於啟明一一二年七月初七,亡於啟明一二零年三月二十九,終年八歲…… 亡於啟明一二零年…… 終年八歲…… 沈默隻覺一直有人在他腦海中不斷的重複著這句話,竟是一時不查,入神而去。 一時神識震蕩,跟著那一行生辰亡時,回到了多年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