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閻是第一種。如今看來,崔無命是第二種。 鴉聲漸起,殷閻略略抬手,懸空畫了一個符咒的圖樣。圖樣亮起的同時,牽動了墳墓上早已設好的封印,向下一壓的瞬間,烏鴉嘶叫聲頓時停歇。 他聽到崔無命放得很輕的聲音。 “閻哥……” 殷閻低下頭,看他閉著眼,嘴裏卻一點兒都不閑著。 “不要吃掉我……” 攥住殷閻衣邊兒的手越收越緊,崔無命迷迷糊糊地念叨:“我又不好吃,我也不可愛,我……” 殷閻久久地凝視著他,湊到他麵前聽那些無意義的囈語。然而這人來來回回就這麽幾句,說得熟能生巧非常流暢。 月光映在那些如瀑披落的青絲上,映著崔無命埋在溫暖懷抱裏時微微顫動的睫羽,雙睫下落下一塊兒淺淺的陰影。 殷閻看得太久了,他習慣於那些靜默的、長久的注視,習慣於那些冰冷無溫的空氣。在這種長時間的凝視之下,他不自覺地撥開了一縷那邊遮掩著對方臉頰的發絲,手心沿著側頰輪廓很輕地貼合上去。 “你可愛。”他忽然沒頭沒尾地回了一句,“也會好吃的。” 他的指腹撫平崔無命蹙緊的眉尖兒,然後忍不住低下頭嗅嗅味道,再很輕地吻了下垂落一側的纖密眼睫。 殷閻不是第一次遇到特殊規則的桎梏,應該說他遇到過很多不講道理的世界規則,但這一次遇到的特殊規則來得非常突兀,他並無防備。 從不斷的嗆咳中所獲知的信息,就是這種規則是無視武力,直接作用於生命核心的。這種規則最難纏,即便他是掌控酆都的帝君,也無法在不屬於自己的位麵裏篡改規則。 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立即回到追獵者總部,在結算空間裏洗掉低級位麵對追獵者身體上的影響。如果是結算空間無法洗掉的,可以在主係統中購買【剔除】,沒有哪個位麵的規則不服從於特級位麵追獵者總部。 留給他的時間雖然不多,但也不至於嚴重到了什麽地步,這隻能算得上是一個,負麵狀態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 摸摸我的崔崔! 再偷偷戳戳閻哥——你喜歡誰呀?第24章 眾生 落雪城。 蘇弈跟隨著前麵身穿道袍的太師叔祖,再瞅瞅太師叔祖身邊兒的魔門尊主,自己捧著雪白的拂塵在後麵跟隨著,心裏不知道是個什麽滋味兒。 自從在魔門之中留了一天一夜之後,魔門備下車馬,把他和這兩位裝進車裏,雖說衣食住行都是差不多的,但是他往旁邊一坐,就能感覺到自己好像是多餘的。 不,沒有好像,本來就是多餘的。 舟車勞頓對於有內力傍身的人來說,不算什麽,而他在魔門之時,那個身姿娉婷的美豔女子又給他上過了藥,因而就更沒有什麽大礙了。 等到了落雪城時,正恰好是以武會盟開始的第二天,頭天讓各家的小弟子們比過,看起來沒什麽趣兒。真正值得觀賞的江湖豪傑之間的比武,便都是從這第二日開始的。 蘇弈跟著這位太師叔祖,跟魔門一起走在落雪城中,總覺得有哪裏不太對…… “酆都的人……羅刹鬼不用來麽?”崔無命走在殷閻身畔,低低地問道。 殷閻搖了搖頭,並不表明這究竟是可以用而不想用,還是她另有要務的意思。 兩人走到一處木樓的四層高處,這是一座戲樓,大堂為各位豪俠騰出地兒來,歇腳喝茶,二樓是倌人戲子,收拾妝麵衣服的地方,三樓則是賬房護院、夥夫小童等等來往。第四層少有人上來,是樓主的居所。 崔無命抬手摸了摸擦得幹淨的桌子,指腹順著邊緣滑過去,入座時道了句:“這兒是魔門的勢力。” 他隻是說給身後的主角聽,免得他起了別的心思想要逃跑。不過落雪城中暫住著情海劍仙,劍仙前幾日才派人追殺過這位二皇子,蘇弈隻要腦袋不壞,就不會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在這種地方擅自離開崔無命身邊。 此時正巧有風,風過之時,那種奇特的香氣淡了許多,但崔無命鼻子靈,仍是聞到了。他那天晚上困得模糊,還不大敢確定,如今再次聞到,已經可以確定這是殷閻身上的了。 他還沒等問起這件事,就被殷閻握住了手,往樓下不遠處,橫豎二十米還多的比武台上示意了一下。 崔無命的目光轉移過去,看到那台上正有兩個剛猛漢子,一把長棍一把長-槍,你來我往,打得十分激烈,程度大概和上陽王家的護衛統領一般水平。 “情海劍仙呢,她不來麽?” “她在。”殷閻的目光望到對麵的樓宇之上,比兩人低一層的三樓中,一架繪了彩鳳的長屏風前,在軟席上姿態端莊地跪坐著一名白發女子,麵容被垂落下來的竹簾遮擋,辨不清晰。 崔無命仔細凝望了片刻:“沒有任何光華,也不是追獵者。殺她,會不會扣……” 積分那兩個字沒有說出來,一根修長的手指抵住了他的唇,旁邊傳來殷閻低沉危險、宛如岩漿流動的聲音。 “這是‘魔門尊主’該做的事,不會有任何處罰。你也是,隻要你完成了目的,中途無論殺過多少人,都不足為慮,因為這本就是這個世界的大方向。” 這句話聽著也太像反派發言了。崔無命往後一瞥,果然見到主角哆哆嗦嗦地倒了杯茶,滿臉都是“我什麽都不知道千萬別殺我。” 他從心裏總結了一下大佬的話,把好久沒嘮叨的係統叫了出來,在心裏問道:“閻哥的意思,是隻要符合這個世界走向的行為,都會受到追獵者總部的支持?” 【唔……可以這麽理解,不過也有一些不是。】 “……哪一些不是?” 【那就太多了。如果有一個位麵對主係統很有用,而它的走向卻亂七八糟,主神為了接管這個位麵,也會派遣一些追獵者去修正世界走向的。那叫官方奪權,和g伯爵那種不一樣。】 “聽起來好像很厲害的樣子……” 【是啊,官方奪權。如果天域不是主神開了後門,又怎麽可能在閻羅天子最低穀的時期敢於直接圍殺,這個坐標的泄露,嘿……】 崔無命發覺自己好像聽到了一個大秘密,正當追問的時候,係統卻忽然沉寂下來,什麽都不說了。 台下驟然傳來震天的喧嘩之聲,往比武台上扔什麽都有。立著的漢子滿身的傷,倒還站立得住,而倒下的那一位鮮血都要流盡了,就是讓人抬了下去趕緊醫治,也不一定能夠救治得回來。 對麵三樓的竹簾之後,白發紅顏的情海劍仙秦飲雪巋然不動,似是對下方的景象毫無觸動,連聲言語也無。 崔無命扯扯大佬的袖邊兒,小聲問:“閻哥,現在動手嗎?” 後方的蘇弈低著頭,心驚肉跳地又倒了杯茶。 “不急。” 殷閻注視著那位劍仙,淡淡道:“一統江湖這種事,光是殺了正道統領,還不太夠。” “但要讓其他人承認你一個魔門尊主作為江湖之首,豈不是要一個個打過去?” 殷閻揚唇笑了笑,反問:“很難嗎?” ……不難是不難。崔無命往他身邊兒湊了湊,看著台上打架的人再換一撥,懶洋洋地趴了下桌,道:“沒有限製的情況下,全都殺掉這種粗暴的解決方法的確很好,一個人的江湖,也是江湖。隻是……” 崔無命接下來正想出口勸幾句,結果又沒說出來。殷閻的目光一直放在下方的比武台上,在他的話說出口前答了一句:“我知道。” 不用問他知道什麽,如果殷閻還不懂他的意思,就不會有其他人更能明白了。崔無命腦海裏冒出這個想法時,第一時刻還沒感受到哪裏不對,直到身旁的人從四樓之上跳下去時,才驟然反應過來。 等、等一下啊!其實也不用這麽快的出手…… 下方的比武台上,黑袍男人背負雙手落在台中,漆黑的袍角上繡著暗金色的麒麟紋路,一層一層地縫合上去,針腳細密非常。落地之時,一股無形之力向四周掃去,將周圍圍著比武台的年輕英豪刮出去一大圈,人仰馬翻地倒了滿地。 而觀武的高台座中,已有人豁然立起,指著殷閻宏聲道:“魔門小兒,敢如此露麵。囂張!狂妄!” 那是某一派的高齡長老,以遍識天下毒物而著名,同樣也威望深重。此言一出,周遭還能站立的人群之中,立即傳來嗡嗡的議論之聲。 殷閻抬首往那發聲長老那兒掃了一眼:“宋長老,閉口,活得久。” “你!” 那位宋長老氣急欲上前時,驟然發覺腦中痛得厲害,登時昏厥在椅上。至於周圍的俠士們,竟被一種無形力量,阻得半步無法前進。 一時間,喧囂沸騰的比武台上,陷入一片寂然如死的氛圍。 被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推出好遠的俠士,更是有白日見鬼的疑慮,看向殷閻的目光,愈發驚詫起來。 崔無命坐於四樓高處。蘇弈從後方往前挪了挪,看著這位不知道多大年歲的太師叔祖在那兒叭叭地嗑瓜子兒,心裏緊繃得那根弦都跟著一抽,莫名地鬆懈下來了。 “太師叔祖……” 啪嗒。崔無命從他懷裏一套拂塵,反手砸到那顆圓潤的腦袋上。 蘇弈老老實實地改口:“小師父……” “哎。”崔無命一邊嗑瓜子,一邊看著閻哥漆黑的背影,心說這人都進了武俠位麵了,對衣服的審美怎麽還是這麽個玩意兒。 “老魔頭他……不是,”蘇弈繼續板著自己改口,“這個……這個尊主他,能不能打過劍仙啊?” 崔無命瞥他一眼:“秦飲雪很強麽?” 這問得叫什麽話。蘇弈舔了舔唇,緩解一下緊張的心情,回答:“劍仙是正道統領,當世第一人。” “巧了。”崔無命磕著瓜子笑了一聲,跟他說:“閻哥在我們那兒,也是第一人。” 正當主角一臉懵逼百思不得其解時,崔無命倒了杯茶潤了潤唇,出聲問他:“你想不想當皇帝。” 這句話讓外人聽見,那就是個謀逆之罪。蘇弈已經分不清自己這是第幾次心驚肉跳七上八下的了,他懷疑自己現在張嘴,心髒能自己蹦出來。 見主角沒聲兒,崔無命繼續道:“不管你願不願意,我都得讓你當上。” “為什麽。”蘇弈憋出來三個字,“為什麽這麽做。” “我是你太師叔祖,你是我在世上唯一的牽掛。”崔無命按著這個位麵的基本資料裏提到的直愣愣地念出來,末了又問:“信麽。” 蘇弈看著那個長得跟個妖道似的臉,搖了搖頭。 嘎嘣一聲,瓜子皮在盤裏堆了一小塊兒。崔無命擦了擦手,目光停駐在比武台上,聽到閻哥用一種非常簡潔的語氣報了來意,在外人眼裏看起來,估計是非常的拉仇恨。 “你不用信。”崔無命慢慢地喝茶,輕聲道:“你隻要知道,你的命足夠好,好到有老天在幫你,我們就是老天派下來幫你的,你終究有一番霸業須成。” 主角沒有說話,目光卻一點點地變化了起來。 “但是。”崔無命緩了緩語氣,繼續道:“在成就霸業的過程中,你越正派,這個世界就會越好。” 別的他不知道,但如果真的是為主角服務的位麵背景,那麽一個正義光明的主角,往往會給原位麵的許多人帶來更好的命運。 即便他們隻是一本書的一個字,一句話,一段描述,或是他人口中的隻言片語。 追獵者很少把這些位麵的人視為真正地活著的生命,即便他們的工作是維護這些虛構的世界。可是追獵者自己,又何嚐是真正真實的呢,誰能確定自己的原位麵,甚至是自己的存在,就不是他人筆下的一段笑談? 崔無命飲盡茶水,望著被精神力掃蕩過去昏迷了一片的人群,目光駐在殷閻的背影上,無聲地道。 閻哥什麽都明白。 他想了一下這句話,又有一個念頭不可抑製地冒了上來—— 即便世界虛假,但他是真實的。第25章 報死鳥 清風拂麵。 高台之上的各派長老、掌門,盡數癱軟在椅上, 連步伐也挪動不了。偌大的比武台上, 隻有殷閻一身黑衣, 負手而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