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靈涯滿頭冷汗,搖了搖頭。 猙獰的傷口從肩膀斜著貫穿過胸前,純白藥粉一點點地灑上去,覆蓋住外翻的血肉。 卞城王抬起手,把李靈涯鼻梁上的單片眼鏡取了下來,給他眼角邊的傷口也塗了一點藥。 李靈涯黑色的半卷發經由位麵規則的修訂,生長成披落到背上的長卷發,墨藍的眼眸略微低垂下來,脖頸間懸掛著的小骷髏頭來回搖晃了幾下。 “疼就別忍著。”是一道清脆的女聲。 李靈涯還是搖搖頭。這間密室隔絕內外,卻無法抵擋住九霄神雷的震動之感。他與碧霄同感心口震顫,彼此皆知大抵是五哥降臨後引動的雷劫。 卞城王名叫碧霄,成為閻君的時日尚短。她的外貌隻有十五六歲左右,碧色長發一直垂落到腳踝之後,由金箍收攏起來,膚白眸冷,身上穿著一件沾著血汙的暗色長袍。 她其實與蔣道渝、李靈涯,或是薛拾都不同,追獵者內部很少把她也歸入閻君之中。 碧霄出手不多,晉升途徑也遠沒有那些天才驚才絕豔。但她一向很穩,幾乎從未出過意料之外的事故。 李靈涯看了一眼上好藥的傷口,壓抑住這股痛感,道:“我們能感應到,那麽原位麵的那些人也能感應到。其中不乏想要置追獵者於死地的危險獵殺對象。我們……” “好哥哥,你身上有傷,能打得過誰?”碧霄垂著眼看了他一下,然後坐到李靈涯身畔,繼續道,“我去就可以。” “不行。”李靈涯毫不猶豫地否決道,“五哥麵對的開局一定很差,崔判也同樣。” “不會的,我剛剛接到消息。”碧霄道,“判官逃出來了。” 似是為了應和她的話,密室角落裏穿著修仙人士廣袖長袍的一具傀儡應聲顫抖了一下。 那是碧霄剛剛收回來的暗樁之一。 李靈涯心中稍安,低聲問道:“……我還沒有問你,你是什麽時候學會操控傀儡的?” 碧霄盯了他片刻,碧色長發的發梢宛若水流般微微搖晃,她背過手,回答了一句:“隻許報死鳥會嗎?我早就會了,是你一直也不怎麽注意我。” 李靈涯愣了一下,墨藍的眼眸向對麵望去,身高隻有一米五左右的少女碧發銀眸,單從外貌上觀察,血統難以揣測,連神情也有一瞬間的、宛若錯覺般難以捉摸的陰鬱。 她停了半晌,在李靈涯的注視之下突然笑了:“好哥哥,我說著玩的。”第73章 心海囚徒 轟隆—— 雷聲翻滾, 紫電流竄, 烏雲蓋頂。 身在地獄深處的殷閻拔足前行, 步步皆行在血海之途, 跨過的每一寸地府土地,都有無數幽魂與生靈的悲歡離愁來丈量。 血海浪濤撲身, 幽魂殘淚沾衣。 前路如刀, 步步行在險途。殷閻抬眼上望,目光停駐在雷雲炸裂的短暫一瞬間。 “三世將全,生死簿上所載的所有劫數, 他隻剩最後一道。” 殷閻語聲低柔,細碎漆黑的發絲垂落下來, 映著那雙幽冷深邃而又在刹那間漸生溫度的眼眸。 海東青沉默地落在他肩上, 等到雷聲炸開之後的短暫寂靜度過,才偏過頭道:“第一世,判官拘盡萬千惡靈鎮地府,魂飛魄散,拿自己的命來換——換這個位麵近千年的安定無虞。” 殷閻移過目光, 踏上第二層時, 驟感心口焦灼,火焰乍生。 這是天道之雷的前序,焚遍七情六欲, 勘破真我本相。 殷閻本身是至高位麵的一道本源,以火焰為立身之基,應對這種天道考較時理應比旁人要強。但他身負他物、又有深淵之舌累身, 麵對地火焚心劫時,並不像想象中輕鬆。 他看到往昔的迷夢,看到盛大的、如同獻祭的赴死。 在過去世的景象之中,整個0008位麵架構崩潰,廣廈將傾。雷光與地火共湧,萬鬼夜行。而一身黑袍的酆都判官容顏如故,灰眸如霧,一雙弧度柔和的唇被血跡染透,像殘梅寥落,豔殺四方。 他一向孤獨,他孤獨地活了以千年計的漫長時光,整日固守在擺放生死簿的幾案邊,像亙古不變的雕像。 但也是這個整個地府都難以靠近的判官大人,在位麵瀕臨崩潰之時,以一己之力改變了世界走向,讓至高位麵之首保持了極其優越的完整性和世界意誌。 迎著位麵劫數而騰空的崔判官,在惡鬼奔行的災劫之夜。渾身浴血、傷痕無數,仍以命魂為注,上伏雷霆天劫十八道,下鎮地火幽魂九萬條。 天地為之一淨。 血海波平、萬物重回靜寂。 而那時為了救世而用自身力量穩住位麵本源、分毫不能移動的酆都帝君,隻來得及觸到崔判沾血的手指,和他那雙煙灰色的、如雲霧湧動的眼眸。 撥霧見月。 他的眼睛比一切夜月都要美麗,眼裏有一點微微的淚光,很微弱、隱藏得非常好。 判官唇上的血跡沾到他手畔,他周身的寒煞之氣隨之將息。 這些隔絕他與眾生的詛咒,終於在這個人為眾生而死後消弭殆盡。 他說:“……帝君助我。” 如何助他?不過是一切災厄之後,重建這陷入寂靜蒙昧之世。 這道請求太重了。殷閻凝視著他,覺得心尖上像在流血,五髒六腑都碎裂開來。 而對方重複道:“請您助我。” 那身黑袍已抵擋不住鎮壓惡靈後承擔的巨大反噬,他的身軀開始發光,血管如奔騰的狂流或是凝固的寒川,一半滾燙,一半冰冷。 “……好。” 殷閻應道。 於是震懾各界的酆都判官,就在位麵重塑的這一天魂飛魄散,前塵往事盡如塵。 在更錯亂的時光流速裏,在這個位麵流傳的傳說與傳記中,初任閻羅天子的身畔,永遠留著一個案上擱筆的空位。 直至帝君羽化,位麵終於從寂靜的起點走向正途,酆都也交由下一任接手時,那個空位之上,仍舊留有帝君每日摩挲出的指痕,和一冊未完的記錄。 那記錄最後幾頁上,寫的是: 地府千年,瞬息之變,願與帝君長長久久。 隻可惜魂飛魄散的初任判官,在往後的無數記載中,都未曾長長久久。 朝夕相見不相聞,魂牽夢縈無處尋。他與生俱來的寒煞之體,既是世上無二的絕頂天資,也是批注了此生的判命符。 地火焚心劫驀然退去,眼前屬於“過去世”的迷障盡皆消散。 眼前仍是檣傾楫摧破朽不堪的地獄第二層,殷閻抬眼上望,向階梯之上繼續走去。 他神情未變,手指卻握得有些緊。連回憶都有絕望之感的一幕在他眼前真實重現,一言一行,一字一句,宛若當年。 含著血腥氣的冷風拂過麵頰,曾被大義囚困而失所愛的閻羅天子再度向雷雲看去,閉目又睜,聲音幽冷冰涼。 “崔無命,救世有什麽好。” 階梯寒冷,足下步步似生利刃。 冷風刺目,仿佛在眼角紮出血痕。殷閻繼續行進,心口上那股極痛欲裂之感還未褪去。 他是高高在上、垂禦八荒的閻羅天子,是重塑位麵、為眾生重啟新篇的救世主,也是無盡虛空宇宙、各個位麵聞其盛名的頂級追獵者。 但那又如何,隻要崔無命在,他就隻是這一個人的心海囚徒。 · 凜風如刀,寒意逼人。 崔無命攏緊衣領,在漫天星夜之中向天雷凝聚之處而行,他手中寒劍血未幹,甚至吻頸的鋒刃都是溫熱的。 一路而來,斬首斃命的劍下亡魂未曾計數。 心口跳得厲害。崔無命抬手捂了一下心髒在的地方,低語道:“我有點慌。” 沉寂了許久的係統略微遲緩了片刻。 【慌什麽?】 “不知道。”崔無命催動冰刹環,耳畔盡是風聲。“我有點奇怪的感覺。還有些……” 他的聲音短暫地停頓了片刻,繼續道:“有些頭痛,總是想起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什麽事?】 “我總是會隱隱約約地看到一個場景,會看到閻哥把吞噬一切的深淵之舌收進手心的畫麵。” 係統沉默得更久了一些。 崔無命擦拭劍鋒,神情略有些恍惚地道:“我看到這個位麵跟深淵位麵相撞,如果不是靠閻哥用自己的身軀吸納了深淵之舌,那麽……” 【那0008早就在最脆弱的時刻毀於一旦了。原位麵是一個人誕生的歸所,是真正意義上的故鄉。如果不是這個位麵總是在被保護,也許它根本沒有成為至高位麵之首的資格。】 係統的聲音還是冰冷的合成音,但崔無命卻是第一次這麽真實地感受到這股沒有情緒的冰冷感。 “我不明白。”崔無命道,“他為什麽要這麽保護0008。那個時候酆都還沒有建立吧?” 【……你以後會明白的。】 就在他還要再說些什麽的時候,驀然看到視野所及的雷雲方向之處,一雙巨大蝠翼在半空展開,以他極好的目力,可以看到標誌性的小骷髏項鏈在電光映照下略微閃了一下。 崔無命頃刻間意識到了什麽,正在飛速靠近的時候,半空之中驟然一聲巨響,就在第一道成形的神雷傾瀉而下的前一刻,所有接近天道之類中央的修仙者、任何包納在天道抉擇範圍內的生靈,都被同樣地引發了自身的雷劫。 他還來不及感受到周身竄起的電火花,就看到四周遙遠的黑暗處,本位麵的修仙者在乍然而降的雷劫下殞身。 但在這些更前撞入眼簾的,是楚江王李靈涯瞬息間包裹起來的蝠翼,以及在其上翻滾的雷霆電光。 崔無命感受不到他自身的雷劫,卻看到李靈涯身畔那個未曾見過的碧發少女佇立半空,周身的雷光同樣並不明顯。 “你……” “我叫碧霄。” 碧霄語速很快,她抬起手,很輕地觸碰了一下李靈涯周身的蝠翼。 崔無命甚至猜想她沒有碰到雙翼,隻是觸摸了一下上麵炸響的火花而已。 “看來引發雷劫的程度是因人而異的,我卻不明白差異的原因是什麽。”碧霄道,“楚江王受傷了。” “卞城殿下。”崔無命辨認出了這個人的身份,按照酆都中大多數人的語言方式稱呼了一句,隨後道,“我去找閻哥。” 碧霄眯著眼看了他片刻,似乎是滿意地點了點頭。 就在蝠翼稍鬆的刹那,少女抬手從雙翼間撈住李靈涯的手,低聲道:“哥哥,是崔判當麵。” 直到這時候,崔無命才真正地看到了楚江王的臉,他的確負傷不輕,餘力不足,但他自己看起來卻毫無所感。 李靈涯與崔無命對視了一眼,那雙墨藍雙瞳中並無什麽特別的情緒,但崔無命卻能完完全全領會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