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請楊公教……”


    魏無醉再次叩首道:“不,還請楊公救我。”


    此時,魏無醉的額前和鬢角,全都已經浮現出豆大的汗珠。


    又因為頻頻叩首,所以他綰著頭發的那頂青蓮冠已經微微傾斜,猶如歪斜的佛塔一般。


    這位樊樓掌櫃、每月月旦評上洛京最風流之人,此時已無往日的風流倜儻模樣。


    “小兒無狀,自然要有大人收拾手尾,”楊誅揮了揮手,屋內便憑空生出一股清風,托著魏無醉的膝蓋將其硬生生從地上攙扶起來,“我已經布置了後手,你就放心罷。”


    已經布置了後手?


    我怎麽不知道?


    聽麵前這位楊公如此一說,魏無醉頓時狐疑滿腹。


    將蕃國大論之子論欽陵,以及那個北天竺來的番僧那羅禰婆寐串聯起來,這件事情雖然是“大阿爺”做的,而這個“大阿爺”,便是楊公給自己布置的另一身份。


    但是,“大阿爺”的名頭,近些年來一直都是樊樓和他魏無醉在借用。


    而且,這件事情,從頭到尾都其實是魏無醉在忙前忙後。


    因為此事既涉及刺王殺駕的大事,又兼為京兆韋氏滿門報仇,所以他事必躬親,恨不得事無巨細地將所有事情都親手處理了才好。


    “楊公到底布置了什麽後手,以及……他是怎麽繞開我去派人布置的,他手裏還有何人聽用?”


    魏無醉寂然凝慮,思接千載,可是卻不敢開口詢問。


    而既然他都不問,楊誅自然也不會主動去說——就如同他剛剛所言,魏無醉不過是他當年心有所動,所以才發善心救下的韋家故人之後——現在,京兆韋氏都已經沒了,魏無醉也隻是為他幹活的一個工具人罷了。


    魏無醉又不是他的親兒子。


    “兒孫自有兒孫福,況一外人乎?”看著眼前這小心翼翼模樣的魏無醉,楊誅不由得搖了搖頭。


    同時,他心中暗暗為自己那位老友感到惋惜。想當年,京兆韋氏一門何其煊赫,可如今他家的這根獨苗恐怕已難成秀禾了。


    …………


    秀者,嘉禾也。


    千秋節宴上,正宴即將開席,菜肴還沒被宮娥和小黃門送上,倒是一名名禮部的官員托舉著木盤子走入敬思殿的庭院。


    他們全是來晉送祥瑞的官員,天子慶壽,禮部自然要有所表示。


    不過,禮部官員好歹都是讀書人,現任的禮部尚書陳柯又是有名的謙謙君子,自然不會像之前那個二皇子李生金似地,想要拿神龜、白狼、白鹿之類的“硬貨”來邀寵,他們送上來的祥瑞不是秀禾,就是並蒂蓮花,要不就是雙生靈芝。


    雖然這些東西在《符瑞誌》上都僅僅是下瑞,但是勝在不是與社稷相關,便是寓意王者廣布德政,萬民得以生養。總而言之,送這些祥瑞,絕對不會出問題就是了。


    而在這些祥瑞之中,隻有一件屬於上瑞,趙無咎遠遠看了一眼,臉色頓時有些古怪。因為那上瑞不是其他,正是他之前在釋菜禮上孝敬先生用的那隻肥雞。


    哦,不對,叫白雉。


    說來也巧,那個進獻白雉的禮部官員也是趙無咎認識的人,高以適。


    他正抑揚頓挫地向念送著晉表,說明白雉是天子廣修德行,天俾萬國的體現之類的。趙無咎越聽就越覺得尷尬,不過當他看到禮部官員也把白兔當作祥瑞送來,這種感覺就得到了極大的緩解。


    大周自有國情在此。


    送祥瑞嘛,不寒磣。


    (注釋:白兔在古代確實是一種祥瑞,事實上,在元代之前兔子都沒有被大規模養殖過,野生的白化兔子其實很少見。)


    “端正”了心態,他又重新把目光投向了薛承譽的虎係這邊。這時那隻猛虎正在這。輕薄公子的驅使下,豎著尾巴,學著小狸奴的步伐,在周圍旁觀者眼前挨個走過。


    有膽子大點的好事者,此時甚至敢伸手摸摸老虎的脊背,碰碰它那條長尾巴。


    “這些人也真是的,竟然真敢把老虎當成貓了。”趙無咎一邊感慨,一邊也把手伸了出去,直接按到了老虎腦袋上。


    原本還在走貓步的猛虎,身子頓然一僵,腦袋也撇了過來,似乎是想要看看究竟是誰有那麽大的膽量?


    …………


    仿佛掐好了時間,那些身披南蠻藤甲死士全都解開了身上帶著的油布包裹,露出了裏麵裝著的弩箭。


    他們整齊劃一地將短弩上了弦,然後魚貫而出,迅速鑽過被鋸斷的千鱗分水柱,撲向了目標地點。


    敬思殿後鄰近太液池畔的地方,有一條遍植榆柳的夾道。這兒的綠蔭實在太濃密了,就算是豔陽天,院內也隻泄下一些稀疏的光影。而此時,天已經黑了,此地更是闃寂無聲,根本沒有什麽人。


    最先遭遇襲擊的,是一個小黃門。他是伺候一個參加歡宴的賓客“更衣”,正在茅廁外等著的時候,突然看到十來個黑影迎麵撲過來。他剛瞪大了眼睛,接著就被一把橫刀斜刺裏抹了喉嚨。


    然後遇襲的就是那個如廁的賓客,正在飛流直下三千尺的時候,隨即“噗通”一聲栽進了茅廁之中,脖頸處還插著一支弩箭。


    為首的黑影走到這裏,暫時停住了腳步,他也是這一隊人的領袖。


    在將那個小黃門也拖進茅廁,丟進糞坑之後,他才對眾人做了個安全的手勢。


    五個黑影立刻向前,分別搶占了假山和樓閣,占據了一些高點,將弩機對準了通往敬思殿外麵庭院的一條道路。這既是為他們之後撤退做準備,也是為了防止一會兒鬧開之後,有禁軍從這條路悄悄繞後捅向隊中其他人的腰眼。


    然後,又有七八人解開了幾個看起來就頗為沉重的麻布口袋,他們打開口袋,每人從裏麵拿出了一具具用桐油反複浸透又晾幹之後才製成的唧筒。


    所謂的“唧筒”,說白了是一個竹圓筒,前有水口,後有推拉杆,杆的一頭裹著壓實的、類似千層鞋底的棉布。用的時候,隻需要一拉,便可從水口吸水入內;再一推便能噴出去。


    唧筒原本是武侯鋪子的用來滅火的器具,一般製造得也很粗糙,絕不會像他們這些人做的唧筒那麽精細。


    它們之所以被製作得如此精細,則是因為它們裏麵裝的不是水,而是一些三陳三瀝的麻油。


    這種麻油裏麵絲毫沒有半點渣滓,將其噴出的時候也不需要擔心堵住水口。


    而且,這些唧筒此時也不是用來救火,反而都是用來放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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