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樓,廚舍重地,外人止步。


    魏無醉推開柴扉,走了進來。路過的庖丁們向這位掌櫃頻頻行禮,他亦不做理會。


    他隻是徑自走到後廚的一房門前,抬手拿起門上的拉環,“篤篤篤”地扣了三下。


    一次不多,一次不少。


    接著,這間廚舍的房門便“嘎吱”一聲向內推開了,一股蒸騰的熱氣迎麵撲來,骨湯的濃香混雜在裏麵,聞之令人食指大動。


    “進來吧,湯水剛剛入味。”


    房間裏麵傳來一聲蒼老的招呼,在得到這招呼之後,魏無醉方才抬腿邁過了門檻。


    “楊公。”


    進門之後,魏無醉並沒有回身去管那敞開的門扉,而隻是交手鞠躬對一蒼頭模樣的老者深施一禮。


    不過,那人此時卻隻是用一柄湯匙從滾沸的湯鍋裏麵撈起一點湯水,放進嘴巴裏咂麽著滋味。


    堂堂樊樓的掌櫃在這老頭麵前一揖到底,還沒有那鍋裏湯水的滋味變化,更為其所看重。


    魏無醉一直彎腰低頭,過了小片刻,那位老頭才滿意地把湯匙放下,扭頭看向這個年輕後生晚輩。


    他笑著問道:“這虎湯的滋味還可以,你要不要來一碗嚐嚐?平時可是喝不到的哦。”


    一聽此話,魏無醉也不作揖行禮了,直接“噗通”一聲跪倒在青石地板上。


    他素來喜潔,可此時哪怕這廚舍地麵上滿是油汙,魏無醉也顧不得許多了。


    因為他知道,楊公的虎湯可從來都是給他自己熬的。旁人若想要添副碗筷,得先給自己準備一副棺材。


    “楊公,我可是做錯了什麽?請您教我,我一定會改的。”魏無醉以額觸地,兩股戰戰道。


    老頭“嗬嗬”笑了兩聲。


    “旁人觀老夫一生,榮華富貴,封侯拜相,位極人臣,過的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日子。


    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老夫很清楚,我這一生過得都如履薄冰,小心謹慎才得以在此熬湯了卻殘生。


    這泰半要歸功於我小時候,我那位師兄教的一個道理:水滿則溢,過猶不及,適得其反。”


    說話間,他似乎隻是平常呼吸,可是那擴散至滿屋的肉湯香氣卻猶如“龍吸水”般,一滴不漏地全都被吸入他的鼻孔裏麵。


    而因為他的這股氣息,不僅湯鍋裏沸騰的湯水都恢複了平靜,連廚舍的門扉都“砰”地一聲自行闔上。


    “魏—無—醉——”


    他輕輕念叨著魏掌櫃的名字,旋即又笑了,說道:“你心思如此明顯,其他人又怎能猜不到呢?是不是,韋公子,韋無罪。”


    原來,樊樓的掌櫃不姓魏,而是姓韋。和那十幾年前,據傳貪吝成性、去天三尺遠的洛京第一世家、京兆韋氏是一個姓。


    “京兆韋氏,當年因私藏甲胄、陌刀被告謀反,後來又被夷滅三族,老夫念在與你家有舊,給了你一條活路,對也不對?”


    魏無醉顫栗道:“得楊公活命之恩,為無罪無以為報,唯有此生侍您如父,方才能報你讓我得活,令京兆韋氏承祧繼祀,家族香火得以延續下去的恩德……”


    這每月主持月旦評的魏掌櫃,似乎還想繼續說下去,不過那楊公揮了揮手,他就感覺自己的七經八脈像是被人統統捏住,別說繼續開口了,就是想動也動不了一分。


    “說的有點遠了……畏威而不畏德,乃人之常情,老夫概不以此罪人。


    你不用給老夫灌迷魂湯,我這輩子剩下的日子,要喝也是喝這虎湯而已。


    當然,你也不用害怕,老夫今日叫你前來,並非是要取走你的性命。”


    這位楊公,此時麵上不悲不喜,隻是神色淡淡地在訴說一件事實。


    “說一千不如做一件,男子漢大丈夫,從來都是事上見。我叫你前來,就是因為你辦差了事情,須得提點一二。”


    說話間,也不見其有何動作,那縈繞在魏無醉身上的“炁禁之術”便解開了。


    魏無醉連忙叩首以謝,口中忙不迭道:“唯願得楊公教爾。”


    楊誅伸出兩根手指。


    “第一,你現在是樊樓的掌櫃,而不再是那韋家的公子了。


    那個番僧找你,要購買一隊人馬的兵器甲仗,你為何隻收他一倍的價錢?


    老夫知道你對聖人,還有那朝堂上的袞袞諸公心懷怨憤,想要借助那番僧之手,於今夜的千秋節宴上大鬧一場。


    可你不該少收他的錢。你難道忘了嗎,你祖父隻是想收藏十套套明光鎧和陌刀陪葬,就為你家引來了滅門之禍。


    雖說那南蠻藤甲並不是什麽貴重事物,但是那番僧想要做刺王殺駕的大事,你無論出多少價,他都不會還口的。


    而你僅僅是出了一倍的價,難道你不覺得那個機靈得如同猢猻一樣的番僧,現在心裏已經有所疑問、有所猜測了嗎?”


    此言一出,魏無醉的冷汗都下來了,這的確是他之前想得不夠周全。


    他想到給那番僧聯係的是吐火羅的僧兵,想到了給他們提供的是南蠻藤甲——都是為了撇清這件事與樊樓,與他自己之間的幹係——可他偏偏就忘了這一茬。


    百密一疏,百密一疏啊!


    而就在魏無醉心中懊恨,拳頭都不由得攥緊之時,那楊公則再次開口。


    “你辦的第二件錯事,便是想要一石二鳥算計兩位朝中重臣。


    千秋節宴上,娛興的歌舞百戲如此之多,有那麽多伶人可用。


    可你偏偏卻選了一個最不該選的。


    那個薛家小子想要耍弄虎戲,你卻將老夫燉湯的原料送了過去。


    拆了一半的‘虎牢’之法,今夜定是會出問題,猛虎鬧騰起來,勢必要引起騷亂,為那番僧的行動提供些便利。


    你想的確實挺好。


    薛家小子惹出亂子,其父薛貴也會收到彈劾,說不定因此而獲罪。


    而你又知道,那李貓兒曾經在老夫‘死’前拜謁求官的時候,被老夫養的堂下虎嚇到過,自那以後,他心裏就落了個畏虎的毛病。


    猛虎一鬧,李貓兒必定席間無狀,多半會引來聖人天子的注意。


    那番僧刺王殺駕失敗之後,以李隆小兒多疑的毛病,李異府怕是會因此而受到懷疑,繼而被這驚天大案牽涉進去。


    老夫知道,你恨那令你家破門的李異府,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可你千不該萬不該,在做大事上嵌入個人情緒。


    你覺得這是個一石二鳥的妙計。


    可你就沒覺得嗎,這也太巧了一些,巧的有點弄巧成拙了。


    大巧若拙,反過來亦是同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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