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他又黏黏糊糊地湊上前來,摟著疏長喻低聲說道:“我不要做這個天下之主,我有少傅一個人就夠了。” 疏長喻耳根爆紅。 原本他心中所想,本是正經地擔心景牧受那高位束縛,幾十年像個機器一般運作在朝堂之中,做事情更要百般權衡,不能任性而為。 卻不料景牧是個什麽話都能說成混賬話的人。 不過這般想來,景牧要登基,他們二人定是隻能各自嫁娶,再在暗中維持那不足為外人道也的關係。景牧接受不了,他更是無法接受。 這般想著,疏長喻便由景牧如何去想了。 —— 行至第二日夜裏,京中的聖旨居然傳來了。 這一日他們停下行軍的步伐,在那城外安營紮寨。景牧手下的一個副將去林中打了隻野兔拿來,景牧正架著火烤給疏長喻吃。 “我們素日裏行軍,光吃幹糧自然是不夠的。”景牧一邊往那油光發亮的兔子上撒作料,一邊跟疏長喻說。“我入軍中第二年,便烤得一手好肉。行到哪處,逮幾隻兔子大雁就能吃。若是沒有,麻雀也能烤幾串的。” 疏長喻就坐在火邊,看著跳動的爐火中景牧的臉。 他麵前的火焰暖融融地跳躍著,景牧的模樣映在他的眼中,將他的心口也燙得發熱。 疏長喻心道,自己前世未曾享受過一天這樣的樂趣,還真是他自己愚昧了。 就在這時,有士兵來報,說是有個從北邊下來,穿著宮中太監服飾的人前來求見,說是有聖旨要宣。 “聖旨?”疏長喻聞言皺眉問道。“先帝剛去世,新皇還未即位,哪裏有聖旨可宣?” 說著話,他看向景牧。 景牧正聚精會神地將那個兔子倒了個麵,肉上吱吱冒出的油花兒在上頭滋滋作響。景牧一邊撚著調料往上撒,一邊漫不經心道:“帶上來吧。” 待那宦官被士兵領上來,疏長喻抬眼看過去。 那宦官應當也是舟車勞頓了一路,此時風塵仆仆的,身上的衣衫也並不很整潔。但這人的神情卻是倨傲的緊,雙手捧著一封聖旨,站在疏長喻和景牧麵前。 景牧抬眼瞥了他一眼。 “念吧。”他動都沒動,手上還在烤著那隻兔子。 疏長喻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個小太監。 那太監頓時覺得麵上無光一般,眉頭皺了起來。他出聲提醒道:“二殿下,該接旨了。” 景牧卻不動:“讓你念。” 那太監將手一抄,捧著那聖旨,倨傲道:“二殿下,這可是陛下的聖旨。您身為臣子,接旨時形容無狀,那可是大不敬的罪過。” 景牧慢條斯理地噢了一聲。 接著,他抬起眼,示意那個架他過來的士兵。那士兵收到了命令,單手別住那太監的胳膊,一腳踹在他的腿彎上,嫻熟地押著他跪了下去。 那聖旨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咕嚕嚕滾到了火堆邊。兔子肉上的油脂滴下去了兩滴,濺起來的火星子登時落在那聖旨上,燒出了兩個小洞。 旁邊的士兵連忙上前來,將那聖旨從地上撿起來,遞到景牧手邊。 他倒不急著接,隻將那兔子從火堆上拿開,一邊拿起身側的匕首在上頭戳著撕下一塊肉放進口中嚐了嚐,一邊到:“先帝都還沒有下葬,不知道哪來的新帝,什麽時候登基的?此時聖旨便派了過來,想來新帝也太心急了點……嗯,熟了。” 說著,他從那兔子上撕下一條腿來遞到疏長喻麵前。 疏長喻接過了那條兔子腿:“看看聖旨上寫的什麽吧。” 景牧嗯了一聲,將兔子架回到火上。 他將那快被火苗燒著了的聖旨拿起來,動作頗為嫻熟地將它打開。 他大致將那聖旨前後看了一番,接著便笑起來,將聖旨遞給了疏長喻。 “少傅也看看。”他笑道。“之前我便說景紹太著急了,沒想到還真這般,一刻都等不了,恐怕是真的心虛了。” 疏長喻接過聖旨,看到裏麵赫然是景紹自己的字跡。 他已四海為平,乾寧帝若泉下有知定然心中不寧為由,要在乾寧帝下葬之前登基,待朝局安定了,再將乾寧帝下葬。他說要讓乾寧帝在棺槨之中看到朝中局勢穩定,才可入土為安。 而景牧,要他沿襲原本敦親王的位置,命他即刻領兵回京,襄助新帝。 疏長喻將那聖旨原原本本地收了起來,笑道:“如何,敦親王殿下,可要即刻趕回京城?” 景牧見他這模樣,也笑了起來:“定然是要回去的,不過就這般回去,也不妥。” 疏長喻咬了一口景牧遞過來的兔子肉。 那肉烤得確實入味,佐料和香油的味道浸潤到了肉中。那兔肉外焦裏嫩,一口咬下去有些脆,接著便是彈牙的嫩肉。 那邊,景牧接著道:“我之前還想著此番驟然回京阻止他登基有些師出無名,可如今機會便送到了手裏。少傅,不如我便寫一封檄文,斥妖後賈氏假傳聖旨,霍亂超綱,試圖拱立謀害先帝的皇三子上位。這麽一來,我便就是師出有名了吧?” 疏長喻聞言,眯眼笑了笑:“是的了。不如先將風聲放出去,待鬧得滿城風雨之後,再將檄文發出,公之於天下。恐怕那時,景紹要想登基也會受到各方阻撓了。” 景牧點了點頭,接著問道:“少傅,那兔子好吃嗎?” 景牧話題換得如此之快,疏長喻都愣了愣。 “嗯,好吃。”疏長喻回道。 “所以說,我可是從來不打誑語的。”景牧笑道。“我說能做好什麽,便定然就能的。少傅你說是嗎?” 疏長喻不由得想起來景牧這三年在京中所做的種種。這般想著,他便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景牧借著道:“所以,此時涉及皇位更迭,少傅不便多加參與。少傅便放心將此事全交給我,可好?” 疏長喻並沒猜測到景牧心中在怕什麽,隻當是這狗崽子又在跟他耍寶邀功。 他聞言,想都沒想,便笑著點了點頭。 “好。”他說道。第86章 景紹躺在那張明黃帳幔下的龍床上。 這龍床四角支柱皆是純金的, 雕刻著繁複的四條巨龍。每條龍的口中都含著一顆碩大的明珠,支撐著層層疊疊的厚重床幔。 景紹躺在那張床上, 身上蓋著蟠龍的錦被,緊緊盯著幔頂的繁複花紋。 就在兩天前,他的父皇在這裏斷了氣。 景紹作為乾寧帝的第三子, 出生得並不是時候。他出生時,乾寧帝心愛的芸貴人才薨逝, 乾寧帝沉浸在百般痛苦之中,後宮諸事皆是不聞不問。 就連景紹的名字, 都是當初翰林院擬定好了之後,乾寧帝看都沒看, 選定了第一個字。 皇後對此懷恨在心, 幾乎把這件事當成了自己的一塊心病。因此景紹自幼便聽他母親說,他雖有一個全天下最尊貴的母親,可是他的母親沒有父皇的寵愛。 他母後說, 他什麽都不缺,唯獨要爭的,就是他父皇的心。 當時景紹尚且年幼無知, 聽他母後說什麽, 他便去做什麽。 可是他無論如何, 都沒辦法跟一個死了的女人相比, 更比不過這個女人下落不明的兒子。況且,乾寧帝說到底,所喜歡的不過是他自己而已, 其他眾人,他都不放在心上。 景紹過早地想明白了這件事。 所以,他的敵人從他的兄弟們變成了他的父親。他和他母後生命中所有的不幸,都是這個男人帶來的,他要如履薄冰地生活,也是因為這個男人。 如今,這個男人死了,他躺在了這個男人象征至高無上權力的床榻上。 但是,現在縱然他躺在了這個至高無上的位置上,他卻仍舊不能清淨。 他之前用了那個趙朗之的計謀,殺死了乾寧帝。可是這件事當夜便發酵了起來,趙朗之竟然暴露了他的身份,甚至害他被關進了皇宮的天牢之中。 自他出來之後,便全力要壓製住這流言。可是這流言不僅絲毫沒有被壓製的跡象,反倒像是被一陣不知哪裏來的風鼓動著,在朝廷裏甚囂塵上,甚至到了人盡皆知的地步。 不過現在,幾個幼小的皇子尚且難堪大用,景牧隻身在外,景匡和景淙這兩個沒用的小子已經被和他們的母妃一起軟禁在了宮裏。朝中眾人雖知道他弑君之事,卻鴉雀無聲,沒人敢真正反抗他。 可是,瑣碎的麻煩卻蜂擁而至。 他如今是真曉得了文官的麻煩所在。他們不敢站出來反對自己登基,但是會用諸多麻煩和不配合的態度來攪擾他。 從登基的黃曆吉凶,到室內擺放的格局風水,到他所穿戴的冕服,還有不少官員上折子要告老還鄉,求自己放過他們一把老朽的骸骨,讓他們回家種地去。 總之,這些人擺出了同他持久戰的架勢,像是要反對他反對到底一般。 景匡如今日日被煩得睡不著覺,整夜都在想對策。而他將罪魁禍首,全都清算在了景牧的頭上。 因為他知道,國不可無君。如果除了他之外誰都當不得這個皇帝的話,那這些大臣就隻能選擇他。但是,他們還有一個別的選項,那就是景牧。 隻剩景牧了。他想。他所有的勁敵,如今不是身死,就是屈從於他,他隻剩下景牧這一塊心病,景牧死了,他便可以高枕無憂了。 景紹躺在那張床上,枕著自己的雙手,麵前走馬燈一般,不停的回憶之前的種種經曆。 就在這時,承萊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 “陛下。”他輕聲道。“太後娘娘求見。” 隔著床幔,景紹的聲音平靜且毫無波瀾:“不見,請她回吧。” 承萊應了一聲“嗻”,退了出去。 縱然太後身後有一整個積極擁護他的賈家,景紹現在也仍舊不想見她。 雖說此番,若不是太後鋌而走險,殺了皇上身側的大太監,恐怕他現在就隻能在天牢裏等著景牧回來處置自己。 但景紹覺得她礙事,甚至從小到大的積怨摞起來,他心中甚至對自己的母後有一種微妙的恨意。 景紹恨她目光短淺又優柔寡斷,在小事上心狠手辣,可分毫沒有大局觀念。她能害死一個又一個妃子和皇嗣,可是她的心,從頭到尾就是圍著乾寧帝那一個人打轉,像是得了他的心,便什麽都得到了一樣。 她自己這般愚昧,還逼著自己和她一起愚昧。虧得他看清楚得早,不再與她為伍,不然如何能成大事? 到了如今,她卻仍然在礙自己的事。 景紹本想將景匡和景淙兄弟二人直接殺掉。可太後這個時候卻瞻前顧後,說外頭還有個景牧,若是殺了這二人,恐怕朝中的風向更要往景牧那邊倒。 她現在甚至有功夫傷心,傷心自己居然下手殺了乾寧帝。她有的時候還私底下垂淚,哭自己的丈夫竟死在兒子的手上。 景紹見到她的這番情態,便心生厭惡。 許是他心中仍對乾寧帝存留了一些微薄的父子之情,見到太後這副模樣,他便被勾起了心中隱秘的那點情緒。 他分外厭惡這種情緒。 因此,他早就下定了決心,待塵埃落定之前,都不讓太後插手這件事。等景牧身死,自己成功登基,太後就算是想管,也管不了自己做什麽了。 到那個時候,誰還有資格管自己呢? 這種想法,帶給了景紹極大的愉悅。他算了算時間,自己派人送去的聖旨恐怕早就已經到了,景牧若是動作快,應該已經走到了半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