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一派平靜, 如同一灘死水,內裏卻暗流湧動。 元江行的私兵收到他叫人傳過來的消息,分成兩隊, 一隊到了元府,一隊來了王府。 帶隊的那人朝傅知玉行了禮,道:“元家那邊順利,已經按您的吩咐,所有的金銀細軟都不帶,隻帶人就好。” 元老太爺生性有些迂腐,他一開始是不願意走的,但是按照元江文的吩咐,一句話便把他勸服了。 “您不願走可以,但是元家這種身份,注定要引人注目,到時候別人拿您來威脅雲皇貴妃和昭王,您叫他們如何選擇?如何自處?” 元老太爺軟肋不多,心裏最在意的就是他命不好的小女兒和可憐外孫,當場便歎了口氣,隨他們去了。 四國朝會之期,京城裏本來就人來人往,比之前熱鬧許多,城門最近也沒戒嚴,稍作偽裝,便沒有什麽意外地通過了。 按照傅知玉的布置,他們通過城門之後再匯合,到京城外的宅子那裏去,那裏備好了快馬和馬車,會以最快的速度送他們去江南。 逃走並不難,傅知玉清楚,按這種計劃,其實隨時都可以逃,難的是善後,不能把逃走變成逃亡。 清元帝這回不死也要死了,開弓沒有回頭箭。 傅知玉回了王府,他做完這些事之後,在廳中坐了好一會兒,茸茸過來蹭他的腿,又抬起小狗眼看著他。 “也要把你和阿橘送走啊,”他低頭擼了一下茸茸的毛,喃喃道,“一個都不能丟下。” 他長舒一口氣,隻覺胸中鬱結的悶氣也隨著元家和母妃的離開一起消失了。 他如今什麽也不怕了,真正新的開始就在眼前。 其實薛林兩家不算什麽,倒是謝恪…… 他留下來有一部分是因為警惕他,但謝恪發瘋最多也就是衝著自己來,隻要自己還在這裏,娘親和元家那邊應該就沒什麽事了。 隻希望一切真的能如他所願,一切順利吧。 沈泱沒回自己的尚書府,他本來就沒什麽事,回來也不過是為了在皇帝麵前找個借口和傅知玉說上話而已,如今目的已經達到,他沒必要再裝什麽刑部有急事了。 馬車從昭王府前麵轉了一圈,又按照他的仿佛,噠噠噠地出了城。 這一來一回,他回到獵場的時候已經深夜了。沈泱今天什麽東西都沒吃,卻一點不覺得餓,他呆在馬車裏,長時間地發愣,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回到獵場之後,他也沒按正常程序向皇帝稟報,而是抄了小路上去,小路那邊守著的兵是謝家的親衛,看了他一眼便放行了。 沈泱就是以這種魂不守舍的狀態進了謝恪的帳篷裏,他眼睛直愣愣的,走路像是在飄,今天又穿了一身白,乍一看就像一隻吊死鬼。 杜隱正在與謝恪說話,看他進來之後嚇了一跳,而後才認出人來,一下子便消了聲音,感覺到哪裏不對。 謝恪看見他這幅奇怪的樣子之後,先是皺了皺眉,然後又關心地問道:“知玉怎麽樣?他有好好吃藥嗎?” 沈泱搖了搖頭,他站在帳篷中央,像是要找個地方坐著,但是他走到半路上,卻突然像是全身被什麽卸了力一樣,一下子坐在地上。 “到底怎麽了?”謝恪也明顯感受到實在不正常了,一下子站了起來,緊張道,“是不是知玉出事了?說話!” 杜隱也覺得這氛圍不對,他一聽到傅知玉的名字就是眼皮一跳,知道這是自己管不了的事情了,轉頭便非常識趣地出去了,獨留這兩個人在營帳裏麵。 沈泱眼神空茫,知望著虛空中的一個點,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道喃喃:“我……上輩子做錯了事情,我知道,我認錯,但是,難道,這輩子……最終還是錯的嗎?” “你又在說什麽蠢話?”謝恪皺眉,絲毫不關心他亂七八糟的心理狀況,隻想著傅知玉,“知玉怎麽樣?他沒事吧?現在京城裏應該很平靜,他可以……” 他說到這裏之後,突然被沈泱的話打斷了:“錯的不僅是我,你也錯了,謝恪。” 謝恪沒聽懂,一臉疑惑地看著他。 “我知道知玉重生的事情了,在他出去找元明刀的時候發現的。”沈泱道,他像是恢複了一些理智,說話也漸漸清晰了起來,“我本來想在馬車上和他坦白這些事,覺得……把事情都說清楚了之後,也許我能好受一點,讓知玉能夠別把我當做陌生人,最好,也能嚐試著接受我的幫助。 我還問他,你想要什麽?” 謝恪不說話了,他其實也想知道沈泱從知玉這裏得到的回答到底是怎麽樣的。 他也無數次問過知玉這句話,在各種時間各種地方,以各種不同的說法和方式,試圖從中找到知玉在意的點,讓他感覺到高興,也讓他感覺到自己在改了,沒有那麽糟糕,但是從來沒有得到回答。 沈泱記憶力很好,他看書的時候是真的過目不忘,所以傅知玉說的那段話他字字句句都記得清晰,現在說出來,仿佛知玉就站在他麵前一樣。 他還深刻地記得知玉那個時候的表情,平靜,眼神有一點認真,其餘的便沒有了,他沒有從中找到一點恨意,仿佛真的以前那些事情他都不在意了,隻有自己還在耿耿於懷求一個原諒。 謝恪也仔仔細細地聽完了,他張了張嘴,不知該做何反應。 在那一瞬間他是感謝沈泱的,至少他願意告訴自己這些。 他心裏清楚,沈泱和自己不一樣,沈泱雖然最後選擇背叛,但是在那之前,他畢竟也忠心為主過,也救知玉於危難過,不像自己,回憶裏幾乎挑不出幾處好的來。知玉會發自內心和沈泱說這麽長一段話,但輪到自己,恐怕一個字都不會說了。 “知玉說我兩輩子順遂,我看,我是兩輩子都活地糊塗,”沈泱苦笑道,“你看,我一直那麽努力地想知道,他想要什麽,還自以為是地給他安排過所謂平靜的生活,卻從來沒有倒過來想過,知玉不想要什麽? 若我沒用那種他最不想要的方法,我們之間不會弄成這樣。我一直是錯的,錯到現在。” 他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看著謝恪,又接著說道:“我本來不打算把這些告訴你,謝恪,你自己心裏也清楚,我們之間沒什麽情誼在,不拔刀相向就算不錯了。但我最終還是說給你聽,是想讓你也醒醒,不要再自以為是給知玉安排什麽,給他尊重,比百般護著更重要,算我求你,放過他吧。” 謝恪沒有回答,他長久地愣在原地沒有說話,營帳裏的燈有些暗,沈泱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走吧,”他終於開口道,“讓我……一個人靜靜。” 沈泱已經把自己要說的話說完了,他站起來,慢慢地朝外走,走到一半卻又像想起什麽來一樣,轉身接著說了另一件事情:“其實我重生以來看著你的所有表現,真的覺得很奇怪。謝恪,上輩子我一直覺得你根本不愛知玉,剛回來的時候看到你的所作所為我的真的特別驚訝,甚至一度懷疑是不是別人占據了你的身體,可是你又確實記得以前發生的所有事情。 謝恪,我不信什麽失去了才知道自己心意的假話,你沒那麽遲鈍,知玉死了之後你沒事人一樣活了這麽久,什麽也沒耽誤,不可能空了這麽多年才明白過來。 你……其實和我一樣,都自以為是地選擇了對知玉最好的方法,卻用了他最不想要的手段,是這樣吧?” 他像是觸碰到了謝恪的痛處,讓他想起了什麽極不願意想起來的回憶,瞬間便情緒不平起來。 “滾!” 沈泱像是從這一個字裏確認了什麽信息,他臉色複雜了一瞬,最後隻憐憫地看了謝恪一眼,轉身便離開了。 營內燈火閃了閃,似乎更暗了一點。 “……我有在改了,有……努力改掉改掉那些知玉不喜歡的性格和做法,”謝恪在原地蜷縮起自己,他自言自語的聲音有些顫抖與惶恐,“027,就真的沒有可能了嗎?我們兩個,我和知玉……” 與這兩個如今正沉溺在感情漩渦裏出不來的人不一樣,027作為一個旁觀者,尚可以保持住理智,它仔細想了想,沒有立刻回答謝恪的問題,而是抓了一個他們兩個都沒有注意到的點。 “傅知玉為什麽會說出,沈泱兩輩子都順遂這種話?”027疑惑道,“這輩子也就算了,可上輩子,他……不在的時候,沈泱的身份……平心而論,隻是亡國之君屬下的叛徒而已,在他對你印象已經這麽差的情況下,為什麽可以默認沈泱一定在你手下過的好?”。第五十八章 謝恪因為這句話腦子混亂了一會兒, 而後道:“也許……沈泱在交談的時候提過?” 沈泱剛剛隻說了知玉說的那段話, 整體的交談他沒說,順口提過也是有可能的把。 “不止隻有這個,”係統道, “你從遷原戰場上下來, 跑到王府暈倒那時候, 他唯一一次用了暗影的戒指,還有那個手勢。” “我那時候……有一齊給過他使用方法的。” “我覺得他不會看的,他根本就不想留著那個東西,”係統道,“然而當時他準確無誤地用了出來。我總覺得, 傅知玉知道一些他本不應該知道的事情,或者說,他早就知道, 算是直覺吧。” “我不懂你這是什麽意思?”謝恪道,“知玉知道這個……所以呢?也許他上輩子注意到了。” 係統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換了個話題,道:“沈泱說的有道理, 你自己想想吧, 關於我自己的疑慮, 我會去追查的。” 如果傅知玉身上沒有這麽多異常, 係統也不會這麽敏感,但是若是所有不正常的事情都發生在一個人身上,就不得不讓他注意了。 謝恪依舊蜷縮在那裏, 他感受到係統的暫時離開,營帳裏便真的隻剩下他一個人了。 “……我是不是不應該回來?”他喃喃自語道,“知玉不想要什麽,他不想要什麽……我知道的,他最不想要的,就是我。” 如果沒有自己,他會活地更開心吧。 謝恪抑製不住地想那些話,壓製不住的自我懷疑。 他知道自己剛回來的時候很衝動,因為太久沒見,因為失而複得,他真的有點控製不住自己的控製欲,但那時候他明顯感覺到不對了,在遷原之戰的那八個月,他選擇去冷靜一下,也漸漸在戰場上回憶起自己做的那些選擇,那些讓他一錯再錯,最終踏入深淵的選擇,又去和那對老牧民聊過,才慢慢懂了一些。 謝恪知道,剛重生回來的時候,他其實根本沒有想清楚自己錯在哪裏,覺得隻是偶然發生的誤會造成了一切,隻要他能夠補償,知玉就可以回來。 他剛開始的時候看到知玉那麽平靜,甚至有一段時間還以為事情沒有那麽糟糕,後來才發現,這平靜如死水一樣的心態,還不如恨他入骨,還不如歇斯底裏,至少那代表著知玉對他還有點情緒在。 當時間推移,他因為失而複得的激動心情漸漸冷卻下來,隻覺得他和知玉好像越來越遠,他無論做什麽,無論如何努力,都好似在原地踏步,甚至原地退步。 他原來以為,那所謂的真相是解決問題的關鍵,隻要他有一天能夠讓處在古代世界的知玉理解這超出常識的一切,所有事情都會有轉機,但是越到後麵,他就越對這件事情產生懷疑。 係統所說的意思,其實謝恪心裏知道,但是他如今已經不能確定了。 知玉不是不能理解,確切地說,他應該已經知道一部分了。當自己真的把真相和盤托出的時候,事情會變得更好嗎?不會……往更難看的方向發展嗎? 今夜注定所有事情都不平靜。 傅知玉送走了人之後,身邊還留下幾個兵,還有幾個精銳的已經送去獵場那邊,隻等著傳消息過來。他也一晚上沒有睡著,隻看獵場那邊的情況。 若明天不成,大約薛林兩家這輩子都不會有機會了,所以,明天便是決定一切的時機。 清元帝今天早上起來的時候,隻覺得心裏很不安定,像是要發生什麽事情一樣。 但今天是個大晴天,秋高氣爽,難得的好天氣。前幾天發生的意外也算過去了,秋獵的時候多少會出點意外的,受個驚受個傷什麽得都是常事,也和自己沒什麽關係,但清元帝總覺得心裏的慌亂壓不下來。 今天是最後一次了,他安慰自己道,狩獵完了之後,四國朝會就算結束了,到時候一切回到正軌就好了。 這次狩獵,他一樣叫了謝霖謝恪隨獵,謝恪因為手臂受傷沒來,讓他有點不高興,但是謝霖在,陸家和杜家的人也在,層層包圍著他,這叫清元帝原來有些動蕩的心也平靜下來了。 這要是能出事,也算他這輩子白活了。 狩獵照常開始,清元帝隻覺得今天特別順利,收獲比上次還要好,簡直算是有史以來最好的一天,這讓他今早起來不安的心情完全平靜下來。 他正追著一條逃竄的鹿往前麵跑,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他身邊都有一圈的護衛,騎著馬圍在他身邊,這便是清元帝的安全感由來。 但是,當他舉弓射中鹿的身體的時候,隻覺得身下的馬匹猛烈的一顫,在鹿中箭的時候,分明也有一隻箭射中了他的馬。 清元帝一下子隨著馬匹摔在地上,他反應也很快,摔下的時候避開了要害部位,除了一點擦傷,其他沒什麽事。 正在這時候,他聽到了一聲“護駕”,聽聲音像是謝霖喊的,他的護衛就立刻上來了,謝霖下馬,低下身子把皇帝扶了起來,問道:“陛下沒事嗎?” 清元帝搖了搖頭,道:“怎麽回事?” “不像是意外,”謝霖道,“怕是有人膽大包天,要謀害陛下。無事,臣早有準備。” 清元帝聽完這句話之後,先是鬆了一口氣,而後又敏銳地感受到哪裏不對勁。 什麽叫早有準備? 為什麽謝霖可以早有準備,自己卻什麽都不知道? 如今正是大中午,是秋日裏陽光最烈的時候,但是清元帝卻因為這一句話,感覺到渾身都是冷的。 傅燕然今天沒有去狩獵,他留在營帳裏麵,給傅衍希上藥油。 傅衍希上次狩獵本來就手臂受了傷,回來自己受不了一點獵物都沒獵到的失敗感,結果昨天練了一天的箭法,沒練好,手臂倒是給拉傷了,早上醒來一直痛,抬都抬不起來。 獵場不比在宮裏,沒帶伺候的婢女,傅衍希又不敢叫太醫。 “叫了太醫父皇就會知道了,他若是知道了,又要罵我沒有用了,”他一邊上藥,一邊因為疼又覺得委屈,“我、我就是怕他,他怎麽這麽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