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段時間過去了,高淩風和小蟬間仍在膠著狀態,那小蟬嫻靜高雅,總帶給他一種無形的壓力,使他不敢進攻過猛,也使他“自慚形穢”。


    這天,高淩風在苗圃裏,熱心的整著地,苗床一排排的排列著,同學們都在埋頭工作。他用鋤頭弄鬆了泥土,身邊那些“大葉桉”的種子,正一袋袋的放著,等待“播種”。高淩風專心的工作,心裏模糊的想著“十年樹木”的成語,一棵樹從播種,到發芽,到長成,要經過多麽多麽長久的時間,插條、接枝、播種……又是多大的學問!“造林學”隻是一門功課,但是真正造一座森林卻需要十年二十年以至於數百年的時間!想到這兒,他就覺得宇宙好神奇,生命好微妙,而那些種子的發芽生長,卻給人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他正想得出神,卻看到李思潔遠遠的跑來,對徐克偉招手,真親熱,片刻不見,就找到苗圃裏來了。他心中微有醋意,如果小蟬能這樣對他,他一定會樂得發瘋。小蟬,想著這名字,他心裏就又酸楚,又甜蜜,又惆悵。那夏小蟬是一個公主,一個住在重重城堡中的公主,要接觸這公主,就得翻越那重重城堡!他歎口氣,用手捏碎了泥土,撒在苗床上。“高淩風!”忽然間,徐克偉站在他麵前,氣極敗壞的喊著。他愕然的抬起頭來,望著徐克偉。


    “大事不好,高淩風!”徐克偉喘籲籲的說:“思潔特地來告訴我,夏小蟬說。她父母要她跟品學兼優訂婚!”


    “什麽?”高淩風大叫。


    “你還不趕快想辦法!”徐克偉說:“再拖下去,你這個‘大器’就‘晚成’不了啦!”


    高淩風瞪著徐克偉,然後,倏然間,他摔掉了手裏的種子,也顧不了滿手的泥土,他轉身就往校園跑去。徐克偉在他身後直著脖子叫:“你去哪兒?”“去圖書館找夏小蟬!”


    衝進了圖書館,小蟬果然坐在閱覽桌前看書。他直衝過去,旁若無人的大聲叫:“夏小蟬,你不可以這樣做!你不能嫁他,不能跟他訂婚!”


    小蟬驚惶的抬頭看他,四周的同學全被驚動了,紛紛抬起頭來看他們。小蟬又羞又窘,抱起書本就往外麵走,高淩風不顧一切的跟隨在後麵,她走往那兒,他就跟往那兒,不住口的說著:“你這樣不公平,就算是賽跑,他已經跑了半天我才起跑,好容易我快追上他,你又把百公尺改成跑六十公尺,讓他先到終點,我不服氣!”小蟬悄然的抬起睫毛,看了他一眼,就又埋著頭往前走。穿過草坪,前麵有個小小的樹林。小蟬走了進去,高淩風也跟了進去,嘴裏不停的吼著:


    “小蟬,你別發瘋,這件事關乎你終身的幸福。我知道,在你父母眼睛裏,那個品學兼優是個不折不扣的乘龍快婿!但是,你不能任何事情都聽你父母的擺布!你應該問問你自己,你到底愛不愛他!”小蟬站定了,揚起睫毛來,她用那對黑幽幽的“大眼睛”深深的凝視著高淩風,輕聲的說:


    “你怎麽知道我不愛他?”


    “不可能!”高淩風大叫,“像他那樣一個學電機的機器人,你怎麽能和他談情說愛?”


    “他學了電機,就是機器人?”小蟬問:“那麽,你學了森林,豈不成了大木頭了?”


    “他是機器人,我卻不是大木頭!”高淩風激動的嚷著說:“我愛音樂,愛唱歌,懂得什麽叫感情。他隻懂功課,隻會研究機器……”“你怎麽知道?”“我冷眼旁觀過!”高淩風的臉漲紅了,呼吸重重的鼓動著他的胸腔,“小蟬,你別想瞞我,你和他之間,一點共鳴都沒有!我並不是要說他不好,我承認他好,他很好,他十全十美,而我,我渾身都是缺點,我不夠用功,不夠漂亮,不夠成熟,但是,小蟬……”他深抽了一口氣,痛楚在他的眼底燃燒:“我用我全身每一個細胞來愛你!我或者不是世界上最好的男孩子,但是,我是世界上最愛你的男孩子!”


    小蟬定定的望著他,大眼睛裏蒙上了淚霧,閃耀著光華,她的聲音低柔而清晰:“你以前沒說過這種話。”


    “沒說過!但是你懂得,是嗎?”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如果你不懂,你就是白癡!”


    “好了,淩風,”小蟬凝視著他:“你說了這麽多,又吼又叫的,現在我倒要問問你,誰說我要訂婚了?”


    高淩風一怔,頓時又驚又喜。


    “難道……那是謠言?”


    “不完全是謠言,爸爸和媽媽要我和他訂婚,因為他馬上畢業了,但是……我並沒有答應呀!”


    “啊!”高淩風狂喜的大叫:“小蟬!”


    忘形的,他一把把她擁進了懷裏,用手緊緊的抱住了她。小蟬注視著他,眼裏閃著淚光,高淩風深深的望著這對“撼人心魂”的大眼睛,終於,他長歎一聲,把嘴唇貼在她那翕動的、輕顫的、楚楚動人的嘴唇上。


    愛情,是一種“驚心動魄”的情緒,高淩風從來沒有像這一陣這樣瘋狂,這樣沉迷,這樣喜悅,這樣狂歡過。他所有那些“女孩子不過是女孩子,有什麽了不起!”的觀念全消失了!他想飛,想唱,想站在雲端,大聲唱出他的愛之歌。想告訴普天下的人,他在戀愛,而戀愛是如此震撼著他整個心靈的東西!在家裏,高淩風的父親不能不感染上兒子這份強烈的喜悅。兒子,是他的命根,他很少對高淩風深談什麽,但是,淩風自幼,母親就離家而去。父子二人,相依為命。當了一輩子中學教員,對孩子的心理還不清楚嗎?他知道高淩風,他是那種反應特別敏銳而強烈的孩子。從小,他有五分快樂,他就要誇張成十分,有五分悲哀,也要誇張成十分。而當父親的,卻永遠在分享著他的喜悅與悲哀。他們父子間不需要過多的言語,“默契”是存在在兩人之間的。


    整個寒假,高淩風都興致高昂而笑容滿麵,他唱歌,彈吉他,訴說他對未來的憧憬。


    “爸,我將來要當一個歌唱家!當我在台上唱歌的時候,小蟬就坐在下麵聽。我會對觀眾說,我要唱一支歌,這支歌是為我心愛的太太而作的。”於是,他躺在床上大聲的唱著:“我可以不知道,你的名和姓,我不能不看見,你的大眼睛……”他的興奮與喜悅,像是無止境的。身為父親,隻能默默分沾他的喜悅,卻不好打破他過份美妙的夢想。夏小蟬!那個名門閨秀,是否知道他們父子二人所過的生活是何等清苦,何等簡陋?寒假結束的時候,小蟬第一次來到高家,見了高淩風的父親。坐在那簡陋的小屋裏,她好奇的東張西望,高淩風和父親卻弄了個手忙腳亂。那父親望著小蟬,他一向知道兒子的眼光高,卻也沒料到小蟬是這樣雅致,這樣嬌嫩的女孩,像春天枝頭上的第一片新綠。事先,高淩風已經對父親千叮嚀,萬囑咐的說過:“爸,你可別擺長輩架子,可別嚇唬住人家。她又嬌又害羞,在家裏是被當公主一樣侍候大的!”


    “我懂我懂!”父親慌忙說:“她在她家是公主,到我們家也是公主,我會很小心,很得體,不能讓你沒麵子,是吧?”


    現在,麵對著這個嬌滴滴,羞答答,嫩秧秧的“小公主”,那父親竟然比這“公主”還緊張!可別給人家壞印象,可別砸了淩風的台!小心翼翼的,那父親問:


    “小……小……小蟬,我叫你小蟬,你不會介意吧?”


    “高伯伯,你當然叫我小蟬啦!”小蟬微笑著說。


    “好,好!”父親一樂,就有點忘形:“小蟬,你不知道,這些日子,我天天聽淩風談你,小蟬愛穿白衣服,小蟬愛吃牛肉幹,小蟬愛笑,小蟬愛哭,小蟬有個什麽什麽品學兼優……”“爸爸!”高淩風皺著眉叫。


    “哦,哦!”父親醒悟過來,轉頭悄聲問高淩風:“我說錯話了,是不是?”“別提那個品學兼優!”


    “是的,是的,我看,我還是去廚房吧!”


    “我去!”高淩風說。“我去!你陪小蟬!”沒有主婦的家庭,爺兒兩個總是自己做飯吃。小蟬驚奇的望著他們,她從沒見過兩個男人組成的家庭,從不知道男人也會燒飯!但是,當她在高家吃過一餐飯後,她一生也忘不了那天的菜單;蒸蛋、炒蛋、鹹蛋、皮蛋、荷包蛋、鹵蛋,……簡直跟蛋幹上了!高淩風在她耳邊悄悄說:


    “我們父子兩個隻會弄蛋!你可別罵我們是大笨蛋啊!”


    小蟬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起來,高淩風也笑,那父親看到這一對喜悅的年輕人,就也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一時間,陋屋裏也充滿了歡笑,充滿了春天的氣息。隻是,那父親卻不能不暗暗的擔上一層心事,這“小公主”如此雅致高貴,他那個散漫不羈的兒子,真能長期擁有這份幸福嗎?


    高淩風卻沒有那麽多心事!整天,他和小蟬歡笑,跳躍在陽光裏,盡情享受著青春和愛情。他們曾並躺在草地上看藍天白雲,他告訴她他的夢想,他的希望,他的未來,他的“偉大的遠景”!“像安迪威廉斯、湯姆瓊斯、法蘭克辛那屈、普裏斯萊……我崇拜他們,我羨慕他們!知道嗎?小蟬,我要當一個歌唱家!一個大演員!我有歌唱和演戲的天才,你信嗎?小蟬,歌唱和戲劇是一種藝術,一種偉大的藝術!你看看我,我像個藝術家嗎?”小蟬被他的豪情所感染,望著他,她隻是笑容可掬。但是,這“藝術家”終於要麵臨考驗了。一天,小蟬告訴他:


    “你知道嗎?何懷祖仍然在追求我。”


    “不提他行不行?”高淩風蹙緊眉頭。


    “淩風,”小蟬擔心的低下頭去。“你不知道,我和懷祖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家裏以為我們的事已成定局,現在半路殺出你這個程咬金,媽媽和爸爸很不開心。但是,他們不是那種要幹涉兒女婚姻的父母,他們隻對我說:‘把你的藝術家帶回來給我們看看!’所以,淩風,你必須去見我的父母,這對你,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高淩風用手直摸腦袋。


    “你幹嘛?”小蟬問。“我在想,”高淩風吞吞吐吐的說:“碰釘子的時刻終於來了!”“別那樣泄氣,我爸爸媽媽又不是老虎!”“我不怕老虎,我隻怕你父母不能慧眼識英雄!”


    “你是英雄嗎?”小蟬笑彎了腰:“別不害臊了,我看你倒有點像個狗熊呢!”“好!你罵人,我當狗熊,你隻好當狗熊夫人,你又有什麽光采?”“胡說八道!”小蟬紅了臉,笑著說:“管你是英雄也好,是狗熊也好,下星期天,去我家見我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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